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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店开在医院旁边其实可以说是成心的。不过并不是出于「病人家属很多，人总要吃饭吧，赚钱应该很容易」的缘故，不然也不会把店门开在这种晚上都不亮几盏灯的小弄堂里。倒不如说是觉得和各种不一样的人打交道很有意思。大概算是当了几年人像摄影师的后遗症。
店刚刚开的时候客人并不多，和预想中不同，主要的客户不是病人家属，而是各科室的值班医生。偶尔他们会在病人很少的半夜跑过来打包一些外卖回办公室去当夜宵吃，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下了夜班凌晨四五点的光景来吃一顿好些的早饭。粥和豆浆之类的。其实很普通，不过就是热腾腾的东西，我做起来也不大费劲，但是吃到胃里去似乎就是很舒服的样子。
最开始认识的客人是个心内科的医生，带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虽然是来吃早饭，但每次来的时间都特别晚。可是巧合一样，每次他总能刚刚好地买到最后一碗粥和最后一根油条，在大批医生吃完早餐回去稍微睡一会儿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差不多空掉的店里笃笃定定地夹着油条沾粥吃。因为那个时候比较空，所以我一般会跟他聊聊天，熟悉起来也是很快的事情。
每天厨房里是有大锅白粥一直炖着的，客人跟我说了之后我再根据要求加不同的配料。大多数人都是要皮蛋瘦肉这样比较常见的品种，只有他一上来就问我，「菠菜猪肝粥有吗？」我说猪肝很难处理一般是不做的，出了问题的话很麻烦。他很遗憾地「啊…」了一声，可是沉默了一下又好像不死心，重复问了一遍，「真的从来不做吗？」
我说你真的很想吃的话我可以试试看，你明天早上再过来吧。
所以他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喝的是香菇鸡肉粥。这也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喝菠菜猪肝粥。
第二天他在一样的时间点出现在了店里。我把处理好的猪肝拿出来给他看，跟他说我最多也就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平时也不大烧这种粥，味道到底怎么样也说不好。他说没关系，他就只是想吃猪肝，不大关心烧得怎么样。
有这样的话放着，我也就很放心地去做了。
烧完之后我自己吃了吃，觉得非常一般，还不如最普通牛肉窝蛋粥什么的。倒是医生对这个味道非常满意，从此天天踩着点来吃「最后一碗粥」，每次吃完之后也不忘再嘱咐一句，「明天还是要吃的，麻烦今天晚上准备好。」
其实一个医学院毕业生那么经常地吃动物内脏还算得上是蛮奇怪的一件事情。店里接待了这么多医生，我觉得他们对食物的普遍要求都比较低，值班这么长时间饿得都要晕过去，因此也无所谓好不好吃，只要干净卫生、营养均衡就可以了。而猪肝这种东西，一是不容易洗干净，二是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因此医院工作人员点这个的非常少，这个医生算是特例。尤其是他这样的斯文中年人浑身上下的穿着都很整洁得体，给人以非常符合专业的印象。
大概烧了三个礼拜的菠菜猪肝粥之后，我用偏向于商量的语气问医生能不能每次少放些猪肝，说这种东西吃多了并不好，我每次少烧一点，价钱减去四块钱。他听了之后放下勺子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样，然后说，啊好啊。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医生对这种粥情有独钟。有一次他吃完了早饭却并没回家补觉，说是和老婆闹不开心，已经很累了也不想再吵一架，所以干脆就空坐在桌子前面，和我聊天聊到早上八点钟关门，再直接回医院。结果聊着聊着就扯到了猪肝菠菜的问题上。
他说他经常吃这个，是因为母亲特别热衷于烧这个给自己补一补，吃多了也就慢慢习惯每天都来一点。只是现在，他的母亲过世了，而妻子也并不愿意做处理猪肝这么麻烦的东西。
「说是怕麻烦…其实我也知道，她只是因为我妈的缘故讨厌猪肝这东西，」他用手撑着头看着我，「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两个关系很不好…搬出来之后，大概是把所有跟我妈有关的事情都刻意忽略了。」
简单来说还是蛮老套的婆媳关系紧张的故事。那个时候医生刚结婚，带着妻子和爸妈一起住。当时他还是个刚出学校的小医生，医院环境也差，只能坐在硬邦邦的小木板凳上熬一个晚上。母亲心疼，每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天在他上完夜班骑车回家之后，给他烧菠菜猪肝粥喝。这倒并没什么，只是她说了句让媳妇非常不高兴的话，「你就不要吃猪肝了，喝粥。」
本来医生的妻子就不是什么很温顺的女人，婆婆这样一说，出了家门跟医生就是一阵大闹，好说歹说才算是安抚下来，回家却也还是拉着一张脸。本来很小一件事情，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个女人的互看不顺眼干脆被摆到台面上。弄到最后，医生不得不早早带着妻子住进分到的公房，草草结束了和长辈一起的生活，值完班家里餐桌上放着的，也就变成了妻子更拿手一些的面条。而两年前母亲过世，他从此也再没机会喝上那小砂锅煮出的菠菜猪肝粥。
「我哪敢跟老婆提什么猪肝呢…」他笑一笑，「不年轻了，没力气吵了。」
想来我烧出的那锅粥，就算再怎么美味可口，都抵不过医生记忆中当年爬上楼梯之后在家门口闻到的那阵香。
「真的是好吃，白米一粒粒很完整，菠菜最后快离火时撒下去，端上来还是翠绿的，猪肝也不老，总是煮得刚好。」
这种味道，又怎么是我一个外人烧得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