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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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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祖母是个直率泼辣的女子,一头花白利落的短发,一双有神的大眼怒瞪时总能让我微微地哆嗦,她的气势无人能匹敌,至少在家中是称霸的。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家一旦聚首,嘴里永远离不开我的祖母。姑妈的一双儿女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对于祖母年轻时的英姿可谓是颇有感触。他们说,当年一个老邻居特别抠门,但是又刻意装着大方要请祖母吃饭,老邻居一边热情邀约,一边堵在门口不让进,祖母不耐烦,说:“要请我吃饭就给我让开!”
可爱吧?不仅在家里制霸,还在邻居家里制霸。我个人觉得这是很可爱的,因为至今为止我们家都没人能继承这种挡我者死的非凡魄力,这在我们家,已经成了永远的绝响。
她姓杨,在家中排行第二,大家都叫她二小姐。年少时家中富裕,吃香喝辣,后来与从浙江而来的祖父结了婚,一过就是几十年,她再不是杨家的二小姐,而是别人的妻子,毛杨氏。
1991年,我的母亲嫁进毛家,婚后不久与父亲有了我。1992年的9月,刚出生的我成了大家瞩目的对象,所有人都围着我转,祖母喜欢抱我,祖父也是,两人总是争抢。
祖父因身体不好,在93年的腊月里去世了,当时的我只有一岁。那个无坚不摧的女子应该流了不少眼泪。或许,痛彻心扉。
四岁,我开始上幼儿园,白天不在家,下午放学回来,她总在火边熬汤煮菜,我丢下没装什么书的书包就和发小混在一起玩,她做完了就会唤我。若换做年轻的时候,她完全可以一巴掌把我给拍昏了,直接拉回家,但她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早就没了年轻时的力气,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喊我,后来发觉喊我没什么用时,她就在家门口架了一道小门,一道只有她和爸妈有钥匙、而我又跨不过去的门。从此以后,我的玩乐变成了时间制,放假时,全权由她控制。
我偶尔也有逃脱的时候,一逃就逃很远。当时我们家住的街道叫何家巷,巷口有一棵百年老榕树,很大,大到几个人都无法把它抱得完满,当时,我就跑到了巷口,和发小玩得不亦乐乎,还妄想爬上数丈高的树顶。后来,祖母到处找我,拄着木杖一步一步走了出来,那时,我模糊地记得,她站在榕树下,一只手撑在木杖上,一只手招引着我,要我与她归家。
回去以后,我被她关在了家中,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外面,而她就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动静。我偷偷爬过去偷看她,因为动作太大被她发现,她抡圆了眼睛看我,吼道:“看什么看!”一句话把我吼得肝胆俱裂,立马滚回原位不敢动弹。
其实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不说话,好奇她在想什么而已,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了些许。我逃跑了,她就孤独了,吼吼我,她会舒服很多。
1999年,我上小学一年级,abcdefg的拼音字母把我折腾得够呛,当时我妈也算一个暴脾气,但凡有一个拼不准,她就一个爆栗子打在我头上,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妈打得酣畅淋漓。当时祖母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出去,来回往复了不知多少次。
后来,折磨我的换成了九九乘法表。我妈给我下了死命令,说是在她回家前必须背下来,背不下来就送我一堆爆栗子,我吓得一身鸡皮疙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祖母搬了两个凳子在火边,一边熬汤,一边陪我背九九乘法表。
我除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背得很准以外,23456789我都没有背下来,除了天赋异禀,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当时的智商。祖母看我小小年纪就一脸哀怨,心中不忍,便说:“肚子圆又圆,耳朵分两边,看它黑漆漆,味道香兮兮。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没有想出来,她笑指着火上黑砂锅,我恍然大悟。然后,她把五颜六色的口袋,门外跑过的野猫,偷偷摸摸的蟑螂都编成了顺口的谜语让我猜,一直熬到了我妈回来。
我妈知道我不务正业是因为祖母以后,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只好跑去吼我爸。我免遭于难,躲在一边笑得十分顺遂,祖母也贼贼地在我额上啵了一下。我当时只偷着乐,现在才明白她是故意的。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的冠心病,只知道她越来越爱吃药,越吃越多,上小学的我生活大多可以自理,所以给她端茶送水喂药的事情就落在了我头上。
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很少出门了,就连巷口的那棵大榕树都成了她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2002年的夏天,这个女人的人生终于走到了尽头。那时我正在和一根电线杆跳皮筋,我一手牵着皮筋的一头,另一头绑在电线杆上,我跳得很带劲儿,我妈突然跑了出来,说:“快去找你爸,奶奶快不行了!”
我不记得当时的心情,只晓得我丢了皮筋掉头就跑,跑到离家不远的爸爸的公司里,告诉爸爸这个噩耗。
我记得那天中午,祖母特意把爸爸拉到身边。她当时躺在她的长竹椅上,轻声吩咐着她死后一定要把她和祖父合葬在一起,墓碑上的毛杨氏一定要用好的红漆填写,这样才不会掉色。
我的祖母一生算不得趟过大风大浪,但也和祖父经历了悲欢离合,人世沧桑。
如今,常常回想起她的神情,想起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不言不语的样子,以前觉得是她走不动了,才会在床边休息,现在明白了,她坐在床边是在想祖父,因为,他就是在那张床上闭上眼睛的,她坐着不想动,只是在思念罢了。
爸爸不想和她谈这个话题,可也认认真真的记下了。没想到,仅仅几个小时,她就真的要走了。
她走了,走得很安详,享年73岁。
她走时,还是躺在那张长竹椅上。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到扭曲,而我也握着祖母冰凉的手,哭得面目全非。
从我出生到她去世,我的童年里什么都依附着她,而她却把最后的晚年时光全都给了我。
2003年,我们家拆迁了,连那棵屹立百年的老榕树也被连根拔起抽走了,整个何家巷都被拆得干干净净,后经过几年的重修,建起了一幢幢新楼房。我家又搬了回来,与以往不同的是,以前形影不离的发小已经四散,再没了何家巷原本的热闹。老榕树下,树影婆娑处,祖母再不会拄着木杖出来寻我,也再不会站在远处向我招手,唤我的名字。
2014年,元宵节时,我上山为你点灯,若你见着前方红焰,请一定跟紧我,这次换我执灯,引你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