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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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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你从这里走出去,你该往的地方可以是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但不要遇见我。
长安城的春天快到了,那一树大约是浅色的杏花或白樱,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每一个街角都有陌生人,都不是你。
【壹】
过了初五,年味似渐渐淡些,门窗楹联鲜亮,檐下整宿不熄的灯笼映衬雪地,晨曦里微微浮动绯红的光,早起想要练剑,着吉祥如意扛来大扫帚,隔窗瞅见浑然无缺的白雪又觉可惜,索性偷懒一天。洗漱完毕,乐无异对着镜子扎好头发,一绺呆毛照旧精神抖擞竖立头顶,打发走众人,翻出桃源仙居图掐个口诀踏进法阵。
背背猴们三蹦两跳堵在入口,蹭袍角拉袖子,先来要钱,火药味重的呛鼻,不知这几日放了多少烟花爆竹,满地零碎的红纸,散乱又喜庆,乐无异散完红包,掏出钱袋里子示意没有了,等磕磕绊绊挨到四间屋子围着的庭院正中,一瞬安静下来。
他抱臂看自己房门前贴的字,墨里兑了金粉,笔走龙蛇挥洒快意,美观自不必说,难得在御笔亲题,前阵子入宫伴驾,年节将近皇帝好兴致,裁了红纸备齐笔墨有求必应,让写‘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也不含糊,乐无异说不错,除夕将近正不知道给爹娘买些什么,拿了这个贴在新开张的铺子门口,必然门庭若市,乐绍成一欢喜,没准少念叨他几句。
“也是为你好。”夏夷则放下袖口,屏退内侍两人闲聊,“听说定国公全不过问,任由乐兄一个人胡闹?”
“经营、是经营!”乐无异一口茶呛嗓子里,义正言辞的反驳。
“乐兄理得清帐?”夏夷则又调侃,无怪乎这么问,彼时四个人天南海北的闯荡,一个皇二代一个富二代,行囊里大把银票竟没一个肯上心,多亏还有个闻人羽,夏夷则是无所谓,乐无异打小看见账本就头疼,乐绍成叹一句文不成武不就,又不学着经商以后如何是好,一转头又见那小子去倒腾木头,简直恨铁不成钢。
乐无异苦笑,给古玩辨个真假还成,至于估价交易迎来送往账目开销,他尽数推给伙计和先生,账房去过一次,呈到面前的册子半尺多厚,天书一般绕的偃师晕头转向,他如今被寄予厚望,先打理这么一间店面学着上手,历练归历练,真赔了本可太不好意思。
说到底,这些事不合他的性子,谢衣当年在幻境中挥手作别,说过的话乐无异深以为然,强扭的瓜不甜,他深切企盼老爹过一阵子心灰意冷对他高抬贵手,夏夷则安慰他:“早晚的事。”又转移话题道:“只当学个新鲜,这几个月就没碰到什么别致的玩意,说出来朕也听听。”
“有倒是有。”乐无异点头,“但试过几次,也就那么回事。”
他凭几而坐忽然发起呆来,夏夷则离得近,看见那双眼睛一瞬像蒙了雾,他慢慢喝茶,也不催他快讲,过了片刻只听乐无异没头没脑问一句:“夷则你说我是傻不是?”
“大概。”皇帝淡定点头。
“我也觉得。”乐无异摇着头笑,这世上那人留下的东西不多,有的也多数给他得了,只可惜人最容易生出贪痴心,有了执念,得不到最想要的,再来多少都不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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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这个人很有意思,又相当神秘,后世里说起他,街头巷尾流传的无数版本倒更接近于志怪传奇小说,这个世界诚然有鬼怪、有妖孽,而谢衣是个偃师——八竿子打不着,思维发散到一定程度,从朋友圈子的范围,推测到真实身份的隐秘,又从迷离身世的剖析,延伸到早年四方远游的目的,三分真七分假,再添几分好口才,舌绽莲花道不尽的引人入胜。
放到当年,虽不至于发散到海阔天空的地步,也十分令人遐想,空间没有错乱时代不曾擦肩,约略差个三五十年的距离,不算老天亏待,长安、江陵、纪山、朗德,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淡不久前混杂着愤怒与不甘的心境,他呆呆站着,好像美梦刚开了个头,眼前明月出云而素衣流光,虽然声音年轻的太过,但偃甲蝎上的标识不会看错,一举手一投足,翻来覆去皆是似曾相识又不知缘起何处的熟悉。
乐无异松了手,夜幕里远飞的是一只偃甲鸟。
静水湖月色实在太美,无端让人生出些旖旎念头,他站在庭院里四处走走,独自一人百无聊赖,生生辜负了良辰美景,索性踏着升降台就近观察无声运转的天象仪,目光流连处有疑惑有惊喜,这些东西于他而言设计的几近完美,还有的更接近艺术品,比方纪山那尊美貌的偃甲人,没多久底下传来动静,低头一看,偃师素白宽大的衣袍很是醒目。
两个人一前一后,脚步声传到耳朵里咯吱咯吱的响,这地方与长安风物迥异,满眼植株生机勃勃遍野苍翠,竹林遮天蔽日,许多品种适宜搭桥造屋,悬空支起线条齐整漂亮,往下是盈盈透亮的水光,以及沉在水底的月亮,呼吸里也透着草木香。
他跟着谢衣,在窄窄竹桥上停了步,看见瘦白的一只手搭在扶栏,有意无意轻轻点着,湖水近岸处绿意葱茏,远远传来巴乌声。
很奇怪。乐无异站在谢衣身后想,遇到人似曾相识也罢了,毕竟小时候的的确确见过面,方才也证实了,怎么这回连场景也熟悉。
听见谢衣说‘要往朗德几日,书房的钥匙收好,卷轴图谱但凡有不明白的,等他回来再一同看’。
乐无异下意识应声——恍惚是有这么个想法,但他忘了晚饭时有没有说出口。谢衣回头微笑,问他累不累,前面小路不大好走,林子又暗。
说着,手中缓缓腾起一抹亮光。
“好精致。”乐无异脱口而出,这灯显见凭借的是术法,光焰小小一朵照的极远,却无温度,静静摇曳在罩子里。
“喜欢么?”谢衣的眉眼清淡温润,乐无异自告奋勇:“谢伯伯我走前头,我拉着你。”谢衣点头,将灯递给他。
月亮疲倦了,慢慢隐进云里去,靠近地面流动薄如鲛绡的雾气。少年牵起他的袖子,过了片刻似乎觉得不着力,改成拉住手腕,最后五指错动,扣住掌心。
“谢伯伯你冷么。”乐无异道,“凉的玉一样。”
谢衣笑笑。
【贰】
温室殿里静静供着一瓶白梅。
白梅花是新鲜折来的,宫里有莳花女官,这是每天的第一要务,先时皇帝隐约还说过要亲手植一株在寝殿窗前,大约政务繁忙,有心无力,渐渐也顾不上。
乐无异道:“你这多少年的习惯还改不过来。”
夏夷则摇头:“你也说了,是习惯。”
乐无异想了想:“的确,习惯这回事,一旦改了习惯的确是很不习惯的,还容易伤春悲秋。”
夏夷则无语,以手扶额:“乐兄,你还好么。”
乐无异低头喝茶:“我是这些天找不着人说话,憋的。“
夏夷则面无表情,命人再换一壶热茶上来,给世子殿下润喉。
店铺取名怀琅轩,地方敲定在兴化坊,这一带往来多是豪富商贾,即便无心经营,家室背景摆在那里,冲着好奇也有不少人来拜访,顺便摸摸乐家公子的城府,也有别怀心意的,不知是来交易,还是来看女婿。
东西送过来的时候,差不多该关门打烊,乐无异后半日被账房拉扯住,一面深感无力,一面被对方拨算盘的精湛手法所震撼,面前红绫饼堆着金线油塔,魂游天外不知不觉去了半碟子,末了主仆两人大眼瞪小眼,乐无异咳嗽一声试图转移话题,门外铜兽环几声清脆,突兀被人敲响了。
“这个时辰,还有生意上门。”伙计掀了帘子:“少爷?”
“来者是客,看看吧。”乐无异如蒙大赦拔腿就走。
客人形容疏朗端秀,双手肌肤细腻,但衣着寒简到丝毫配饰也无,瞧着像豪门大族的落魄子弟,怀中捧只十分沉重的匣子,雕镂巧夺天工的美人图。
乐无异认出匣子的材料是阴沉木,色若墨玉,不知里面的东西又贵重几许。
寒暄客套几句,茶过半盏,客人叹气,若非家道中落,无论如何不愿意割舍的。
先看看吧。先生捻须笑道,他气度从容稳重,看着倒比无异更像个掌柜,客人略略局促,乐无异安慰他:“即便东西不合适,这个匣子我也要了,只管放心。”
于是锁扣开启,他先闻见一阵香,在密闭的空间里寂寞多年,一朝得见天日,遂急切又不失优雅的展露起风情。
绛红似玉,丝絮绵缕,是成色勉强中上的琥珀,无异兴趣不大,单他手腕上一串拇指大小的蜜蜡便能轻描淡写压下去,唯一的好处是个头罕见,他净过手,取出来在灯下又看一回,手指蹭几遍,那气味愈发香暖浓郁,摩挲到侧面凹凸不平的地方,刻两行小字。
指尖微微一颤,像被银针扎到猛地缩了回去。
“少爷?”
——而后犹豫着,再用眼睛确定一回。
“嗯。”无异闭一闭眼,抬起头转向客人道:“是真品,您开个价吧,这宝贝怀琅轩要了。”
是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底沉积许久的泥沙被水浪翻转搅起,汹涌剧烈的几乎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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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面,快到了。”谢衣说。
仍是一前一后,不过换了人。这林子深的像海,乐无异一脚绊到横尸挡路的烂木头,险些扑地,谢衣眼疾手快扯住他领子。
“不碍事。”乐无异咳嗽两声,灯光晃了一晃,仿佛要熄灭的样子,他下意识用手护住,听见背后谢衣的声音‘不用管它’。
谢衣道:“一件小玩意,驱动起来也不需怎样高深的术法。”
见他不说话,又道:“来日你闻名天下,只怕还没有功夫花费在这样的小玩意上。”
乐无异红了脸,不知谢衣这样说笑是有意无意,他明明术法底子差的要命,风来回在身边溜达,吹动衣衫摩擦簌簌响着,他一手拎着灯,另一只手拉了个空——空的?!
谢衣的呼吸仿佛很远,他忽然紧张起来,转身紧赶几步,五指在虚空里摸索,雾渐渐厚重,不知几时淹没那身白衣。
“谢伯伯。”乐无异大声道,举起灯四处照着,没有人。
暖黄的灯光似乎能驱散雾气,但方圆只得几寸,不够他观察这附近是不是藏了什么凶猛野兽,只是如果是野兽,无论如何该有些动静。
乐无异低头,那一簇由灵力凝聚的火苗兀自顽强燃烧着,一闪一闪。
“谢伯伯……”乐无异深吸了口气,到处都湿润,又细又凉的水汽塞进喉咙气管,像绵密的牛毛针,胸肺间隐隐作痛,“谢伯伯!师父——
然后他自然而然的愣住了。
谢衣是谁?他打小仰慕钦佩十多年的大偃师。
师父是怎么回事?平心而论,是忍不住小小悄悄的想过,但只是想。
这里还有旁人没有?答案显而易见。
那,是在叫谁?
乐无异怔了一怔,内容尚不分明的酸与涩弥漫开来,像眼前这雾,模糊的没有方向。
踩在旧年堆积覆盖的落叶上,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半空里枯藤软软垂下来,卡在两棵树中间,缠绕灰白的蛇蜕。
“师父。”他又这么说,茫然四顾,时间戛然而止的一瞬,水汽纷纷凝聚,坠落一地细小冰华碎屑,季节忽而如冬。
【叁】
“汉时成帝年间,有奇珍名琥珀枕,为飞燕皇后所得,不假灯烛,光色甚丽,眠之其香静心,明目安魂。”
这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客人心满意足离开,乐无异回头笑道:“先生别气了,一半的银子从我私房里扣,这东西——”他用软布轻轻擦拭一遍,“我看着有趣得很,琢磨几天,回头就着人送来入库。”
重点不在这个。
他喝完一盏热茶,披上凫靥裘打道回府,怀里抱着阴沉木的匣子,面上有些欢喜的笑意,但眼神又清淡,比方后来独个儿的时候,习惯静静的想事情,或者埋头做一天偃甲,不怎么多话,这模样渐渐很像一个人,他自己不觉得。
匣子本身很沉,那大块头的琥珀也不轻,两手稳稳托住,踏进雪地里的步子越走越缓,似有千斤,好歹赶在落雪前进了家门,吉祥守在院子外头张望,说老爷夫人在前堂待客,嘱咐少爷累了就歇着吧,不必去招呼。
乐无异微微点头,只说自己精神还好,天也不算太晚。
院子里的青石板渐渐给薄雪覆盖住了,台阶附近原本摆着母亲的贵重盆栽,早在深秋都挪进暖房,于是现下怎么看怎么单调,一盏烛火不够暖,回来的路上万家灯火也嫌孤清,不知怎样才算顺眼。
心静不下来。
看几页闲书,索性还是去床上躺着,放好琥珀枕,翻来覆去好一会才有了睡意——这玩意儿比他日常用的枕头硬太多。
或许传闻不过是传闻。乐无异想,抱着一线希望闭上眼开始数羊,香气徐徐袭来,迷蒙间袖子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少年喉咙里暧昧不清的发出声音,是叫一个人的名字。
师父……谢衣。
但声音这样低,在万般熙攘热闹的长安,没有谁听得见,若能放归记忆,再走一遍夜色如洗的静水湖,他后悔自己说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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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
“什么?”谢衣疑惑,乐无异回头猛地扣住他的腰,琥珀色焦灼的眼睛忽然就贴到近前,头发凌乱,给汗水沾湿了贴在额头上。
谢衣想了想便明白了,他手里还握着对方一片衣料,便顺着手臂掠上去,在他肩头拍了拍:“抱歉,是我疏忽了。
乐无异望着他,四面八方仍旧浓郁的是雾,隐约堆积无数漠然的绿色,脚下枯叶被踩碎了,声响轻薄干脆,沁凉的,清静的,冰霜霰雪融化在谢衣回到身边的一瞬间,又似乎根本不曾出现,一切全然是他的幻觉。
谢衣道:“忘了说,这地方其实是有岔路的,想着去看一看才好,走错了可太麻烦。”
“谢伯伯很久没来过这里?”
谢衣犹豫了,正不知如何回答,乐无异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抬手去碰他眼角:“谢伯伯,你受伤了?”
“给树枝擦了一下,过几日就好。”他说,轻轻偏过头,暗红色两点血痕留在肌肤上,泪痣一般,但乐无异说:“像朱砂色的梅花钿多些。”
他便忍不住一笑:“可惜谢某并非女子。”
“我倒是想,世上如果有师父这样的女孩子就好了。”乐无异叹口气,“脾气性情又好,又喜欢琢磨偃甲,我们俩肯定合得来。”
谢衣不解,乐无异道:“如此一来心有所属,家里就不会总是有不相干的人来说亲。”
谢衣忍俊不禁,乐无异挠挠头发:“谢伯伯你别笑我。”
“笑你做什么。”谢衣忽然正色,然而难掩眼底深藏的促狭:“敢对师父出言不逊,该罚你削半日木头。”
“谢伯伯……”
谢衣回头看他。
“谢伯伯。”无异喉结艰难的动了动:“你肯收我做……徒弟……”
“隔老远听见你叫师父了,白捡一个徒儿,有什么不好。”灯光幽昧下去,没有照到谢衣的脸,暗处有模模糊糊的温厚笑声,乐无异觉得自己在做梦,听见谢衣故意严肃起来的声音:“嗯?叫是不叫?”
【肆】
一大早被窗外嘈杂的声音吵醒,乐无异睁开眼,盯着帐子发了会儿呆。
后半夜雪又深了,窗纸透着层白亮的光,送热水的侍女大约是滑了一跤,铜盆叮叮咣咣滚在院子里,一天一地都只剩这一点声音,嗡嗡震着耳朵,他觉得身上冷,翻个身把被子卷的更严些。
早饭勉强吃了几口,母亲看出他脸色不好,摸一摸额头,回头抱怨乐绍成逼的太紧,人都累出病。
“太干燥,让人煮些雪梨汤送过去。”
“不碍事……”乐无异这么说着,但也回去躺下,这个时辰谁还睡得着,没过多久多穿两层衣服,又跑偃甲房里坐着。
天婴骨撑在支架上,是半成品,许久不来,薄薄蒙了层灰,乐无异拿起来端详一番,索性拆了重做,右手盒子里整齐摆放着金线和碧蚕丝束,再一旁的架子上零零总总,是最基本的材料,火玉难得些,要买也买得到,最苦手的是‘传闻里的’东西——溶魂液、杀生石,单名字就缠着股戾气,听起来像毒药和暗器。
普通偃甲是用不到这些的,事实上,世间也并没有天然的溶魂液与杀生石,稀有的矿石金属严格筛选,经过繁琐反复的冶炼和计算,它们熔合冷却的时间几乎不允许误差,更重要的是强大术法根基的支撑,毕竟冶炼过程需要三昧真火,而灵力不足,遑论在此繁复基础上导灵栓的驱动。
一流的偃师也很少有人尝试——物力、财力、精力,核心则是:没有必须的理由,没有足够支持的信念。
一千个人里头或许有十个人听说过偃术,一万个人里头可能有一个偃师,他们各自有不同的研究法门,极少切磋甚至不喜被同道过分了解,讳莫如深……传信的飞鸟,田间的水车,木牛流马,玩偶工具,总是存在于传闻中的偃术,最终平凡如此,平庸如此,理想中的发扬光大,一面因为被普通人所畏惧,一面被自己堵死了前路。
然而他是见过的,乐无异用丝绸擦拭他手中的鹿蜀角。他师从这世间最出色的偃师,见证过世间最出色的偃甲作品,那两者合二为一,幼年街头的偶遇在来日无尽的怀念里也像命中注定,他曾经跟他离得那么近,笑容与目光都如春风,水边的竹林,月光里的背影,不能够否认的存在渐渐烙刻心上,直到最后夜风里燃尽的生命——没有不鲜活的,眼睛会悲哀,嘴唇会微笑,发是黑色,牙齿是白色,血是红色。
乐无异解开丝线,抹去卷轴上的灰尘。
这是后来发现的秘密,谢衣留下的帛书中设了夹层,人形偃甲的图纸比以纤薄著称的鲛绡还要柔软,墨迹如新,线条的完美勾勒与工程量庞大的精准计算,设计领域无有前鉴,这幅图卷足以令天下每一个偃师惊叹,因为作品的名字是生命。
最后他的手指划到不起眼的角落,简单清秀两个字,是作者的署名。
“你也是我的师父。”乐无异想了想该怎么说,“他是你巅峰的心血,也许再过很多年我会有勇气尝试,但同样是你。”他闭紧双眼,听见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巫山的风声和水声,“你告诉我说,已经破裂的,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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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如果不是身边之人触感太过鲜明,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实则好端端睡在静水湖客房的竹榻上。
林间洒落渐渐明亮起来的光,像仲夏颜色清凉的黎明,乐无异抬起头,嘴唇微微张开,谢衣加快步伐经过他身边,白衣袖拂过手背柔软,发梢安静的垂在背后。
“师父,我们快到了么?”乐无异问出口,注视头顶缓慢旋转星屑碎片一样的云团,既深又静,穿行流动透明无色的水纹,悄无声息,他们如同站在能够呼吸的湖底仰望水面,看光延伸铺迭到人间,交织风与雾,茫茫无边。
“印象中是的。”谢衣的声音顿了顿:“但仔细想想,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我们俩一起,与我独自一人前行终究不同。”
“我不懂,师父。”
“既定的路线出现误差。”谢衣停下等他,“措手不及,一段插曲可能会改变结局,处在当下懵懂去向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没有恰当的理由来解释,当作命运也无不可。”
光线晦暗不明,模糊苍凉的倒影封在水面,挣脱不得。
黄沙皓月,旋舞中的欢笑,还有火焰,风沙蒙蒙吹过,一闪而逝不分明的,仿佛刀光。
乐无异听说过海市蜃楼,有旅人在海边或者沙漠目睹这些绮丽而神秘的幻象,却绝不适宜出现在这里,他想问谢衣这究竟是何处,话到嘴边又咽下,靴子踩过滚落露水的青草,沙沙作响。
“我好像……”他说,仔细琢磨过后摇了摇头,“还是想不起来。师父,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与我有关吧?”
谢衣点头,从他们遇见彼此开始,一切都偏离原来的轨道。
乐无异走到前面看着他的眼睛,那一抹血痕滟滟欲滴:“我会拖累师父?”
“为什么这么问。”谢衣的微笑没有变化:“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在特定的时间,遇上特定的人。”
少年沉默许久,没有完全束紧的头发被风吹乱,谢衣帮他掖到耳后,语气更似叹息:“无异,还要继续走下去么?”
“我只担心一件事。”少年的眼睛被雾气迷住,眨了眨,仿佛有水汽沾在睫毛上,“……不能说出来……师父,为什么会这样……”他紧紧扣住谢衣的手,掌心分明一枚熟悉的纹章,血肉肌肤都是温暖的,宛如生人,谢衣轻轻松松脱开这个禁锢。
“不用说了,我知道。”谢衣道:“但在这之前,我会陪你走完这一段,时间到了,你不能长久待在这里……走出去,想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年轻时候我也对自己那么说——”偃师的笑容含着一丝明快,“你会做的很好。”
【伍】
“后来我继续走,前面是他的背影,难过为什么仍然是师父送我离开,这一次我没有遇到危险,只是因为不甘心,我想再见一见他。”乐无异说,茶冷了,他拿起来又放下,“这一点愿望变成了真的,可他并不欢喜。”
“那盏灯像极了苍穹之冕,但无法留下任何影像,长相思,不相见,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我猜师父知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心里想过些什么,应该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一开始我没有发觉——夷则,我很久没有去静水湖了,最初只是熟悉,人是熟悉的,灯火是熟悉的,还有他一步一步离开的样子,毕竟不止看到过一次。”他笑着摇头,声音慢慢低下去。
“第一夜我梦见师父忽然从身边消失,第二夜发现自己站在原地,故事原来能这样接续,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能令心愿入梦的传言居然是真,原本不指望。”乐无异说,“我提着灯在那里等他,雾那么重,来路去路都被截断,但他能够看见那一点光,找得到我,就知道总还有人在等他,多久都无所谓。”
夏夷则没有说话,放下静静研了许久的墨,他如今体质与常人并无差别,除了仍旧畏寒,面前笼着炭火,乐无异站起来,一张脸微泛着潮红,宫室里太闷热,他们一起走去外面,这一日天气很好,积雪融化,漫长石阶泛着薄而清亮的水光,桥栏上的狮子憨态可掬,乐无异抓了一把雪在手心,看桥下化冻流淌的河水,夹杂淡绿色破碎的浮冰。
“我该走了,夷则。”他回头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皇帝想起一件事,太华观藏书楼浩如烟海,他曾经翻阅一部不知出自何处的手抄本,记载许多奇闻轶事,从汉朝流传下来的琥珀枕,其实是一件道家法器,流落民间,真正的力量尚不为人知。
乐无异摇头:“有什么关系呢,都已经过去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他的朋友说:“有时候想着阿阮,觉得有生之年都无法重逢,也许很久之后露草会重化人形,却不再记得夏夷则是谁,那时我也已经……可是你看,还是忍不住抱着那一点希望。”皇帝低着头轻轻笑起来,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是么,那么祝你好运。”乐无异也笑,“至少还有希望。”
他坐马车出宫,朱雀街上的雪已被人清扫过,空气干冷,透过垂落的车帘缝隙看到步履匆匆的行人,高声叫卖的商贩,奔跑嬉闹的顽童,以及装束艳丽的年轻女子,她们经过身旁,发髻上的绢纱牡丹栩栩如生,花蕊中心巧妙的填满香料,馥郁芬芳。
春天快到了。他在心里说,时间无声逝去,再一次转过熟悉的街角,伸出墙外的树枝颤巍巍抖落积雪,这景象在眼前倏忽掠过,他闭上眼,旧画面飘零枝头的繁花,静静散落在记忆的长风里,等待下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