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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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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湾水,南熏看见息妙华站在不算太远的地方,过于茂密的柳枝斜斜荡过眼前,视线里稍微平缓的一片荒野则漫过无数青草,辨不清年月的石雕、汇流冲荡的水瀑、深深浅浅的绿,组成星罗岩的大抵无非这些,那身浅碧衣裙转身便融进团团绿云,她迷茫着四处去寻,发现对方只是蹲在林子边缘,貌似在研究雨后长的热火朝天的蘑菇,南熏望一望周围地形,只得停步。
有时候是观察蘑菇,有时候是冲蹿过树枝的松鼠微笑,或者摸摸低头拼命啃草的野兔——在星罗岩待得久了,息妙华已然被大多数原住民承认,风姿清隽仙人一般美好的女子,携着编结精致的竹篓出来找寻草药,言语温柔姿态亲切,很容易提升好感度,及至来日当真修成仙身,在这小范围的芸芸众生眼里,息妙华身上也并没有发生太明显的变化,最多不会再于涉水时提着裙子摇摇晃晃踩过大小不一的石块,不会随意摘下秋天枝头紫红艳丽的浆果,一枚分给松鼠,一枚自己洗洗吃了。
南熏说,这样挺好的。又说,稳重些好。
一直挺稳重的吧……那人想了想,又感慨了句,真是没想到。
南熏知道她说的‘没想到’是指什么,不止息妙华自己,连息妙华的师尊也没这个心理准备,天台灵墟座下弟子诸多,那人资质潜力只是平平,几百年里始终维持不温不火的状态,在谁也没有发觉的情形下忽然便得窥天道,问传诏的仙官,仙官也不清楚,成仙有什么好呢,息妙华回到屋子里,相当于加入高人一等的新户籍——精神层面上的安慰,像她这样的存在还有许多,虽然登记在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升月落暮暮朝朝,该干嘛还是干嘛,没有更优厚的待遇,一时也并没有谁来管束她,总而言之,无聊的很。
息妙华还是息妙华,渐渐习惯自我介绍时前面加上‘小仙’二字。
踏着露水沿阶清扫夜里被风吹落的秋叶,登高远眺,望见水边艳丽的黄栌与红枫,她将住处收拾在很高的一块山石上,看地面残留的图腾雕刻,许久之前,这里该是一处祭台,倾斜断裂的石柱被藤蔓所掩盖,紫色与玉白的细碎花枝交替垂落,浑然天成。
星罗岩很好。白云先生问起来时,息妙华摇头,她暂时哪里都不想去。
临行前,问师尊讨了些难得的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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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熏说,御剑到了这边,降下云头,才发现在下雨。
息妙华走近,衣衫发丝果然带着些潮润的气息,但并不狼狈,可见雨并不大。
于是说,细雨湿流光,徜徉其间,也算意趣。
南熏无语,现在是秋天。
息妙华说,是不应景,但诗词什么的,那些年听旁人念得多了,正巧记下这么一首,你知道后面是哪几句?
南熏不说话了,息妙华笑笑,我没别的意思。
南熏无奈,息妙华转身带路,此间地形复杂,初次来时,眼前倾颓的建筑废墟半埋于山体内,毒瘴迷雾浮动,她听见瀑布冲刷的声音,跟随息妙华走近,水色深沉的寒潭一侧虹光迷离,似狐非狐的雪白异兽轻轻跃下树梢,叫声清远悠长,久久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间。
能长久住在这里的,必定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
南熏不知道息妙华的年岁,但最初的印象中,息妙华的容貌似乎更年轻些,下颌尖秀目光沉静,轻轻安慰着怀中痛苦呻吟的另一个人,药气,血气,怨气,浊重的凝聚在屋子里无法散去,她站在窗外想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罢了,忽然间疲累的叹息也做不到,流陨横空而过一瞬破开星罗岩的夜色,明明是凶煞浊噩之地,居然有这样清澈宁静的风致。
便在连时间也几乎停滞的寂静中,她听到簌簌的衣衫摩擦声,清浅的脚步声,转身看见息妙华掩上房门,对上彼此了然于心的目光,再做任何事也都多余了。
能将她留在这里么。南熏听见那个人开口,她不愿与你再回太华。
……可以。她点头回应,结局与她所期望的相差太远,这世间死生黑白相距都只差之毫厘又难以跨越,紧□□仄,容不得迟来的原谅与遗憾,遑论是一厢情愿的‘如果’。
息妙华说,与你无关,是我无能,无法救她。
这是她听过的最不严谨的谎话,南熏想,但那女子神色平静,经过身边时轻声道,不然,你要怎么原谅自己。
也没有道理。南熏静默在原地,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于是轻声道,只是师徒的情分,到底相处经年,略略有些难过……你去做什么。
息妙华深深看她一眼,随意走走。
眼见那人步履从容离开,月光照入雕刻粗糙的格子窗,南熏推开门,靠近没有呼吸的躯壳静静待了片刻,那具身体尚有很年轻的容貌,若还活着,必然青春逼人风采昳丽,南熏冰凉的手指在袖子里慢慢屈起来掐在手心,斗转星移间不够长久也不算太短的年月忽的碎裂到再不能拼起,她唤不得她回头,便只得一剑斩落,先葬送自己半生心血,再狠一狠心,谁都没有退路。
道魔相悖。南熏闭了闭眼,半边面孔忽的灼烧般阵阵剧痛,指尖贴近,描摹不出眉目嘴唇的暖意。
息妙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她并不适合修道。
南熏转身,那人怀中一捧素色的植株,在夜里也仍旧盛开着的,花叶纤弱秀美。
息妙华说,余毒未清,这些你拿去,多少总有益处,至于脸上的伤——
看南熏摇头,又叹了口气,很有些可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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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妙华想,的确是很可惜的。
南熏倦的很了,背对着她躺在榻上睡的很熟。
许是忘记了,许是不愿摘下,半边脸孔仍旧罩着面具,息妙华静坐着捡了半晌草药,看这一日太阳不错,用竹匾盛了摊开在外头晾一晾,想起捣药的玉杵忘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翻找忙乱着,又碰掉本千金方。
怎么……
听声音,仍旧迷迷糊糊的,息妙华头也不抬,只说还早,累了再躺会儿。
说着,脚步轻轻的转去隔壁房间里,施个隔绝声音的小术法,看火苗不紧不慢舔着砂锅,心里估算着,差不多还得两个时辰。
说是隔壁,其实只是被数个很厚实的墙体均匀隔开的山体空间,不知荒废了多久,当初寻到这里时,最里面的石洞一侧还靠着具跌坐的骷髅,衣衫毛发皆腐朽了。
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奇珍异宝或者举世难得的武功秘籍,可见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这样人烟罕至的地方,据说远在上古洪荒的时代被神农封印起一只凶兽,凭借微末的修为,息妙华觉察出潜藏的危险,但百十年内想必还是无妨的吧,随遇而安的心态占了上风,她掸了掸裙角的灰尘,双手掬起溪水喝了几口,甘甜清凉。
石门石台石案石鼓,没有窗,榻上铺着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慢慢收拾起来,总算能住人。
推算一番,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形容人生起伏跌宕,免不了夸大其词,总说恍惚隔着今生前世,息妙华没办法理解,无论身处回忆,抑或当时,但纵然不能理解,仅仅作为一个听众,息妙华也是相当善解人意的,要做到这一点十分简单,沉默,以及偶尔意义不明的附和。
她听那个才认识不久的朋友说了许多事,又说回自己——
跟你在一起就像坐在很深的湖水边,静的似乎没有水流在波动,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自己也会慢慢静下来,真是很微妙的感觉。
你喜欢吗?回过神来,息妙华问道。
不知道,但……很难忘记。
息妙华笑笑,她完全没有影响别人的打算,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水的常态是随性不拘的,碰见什么会绕道而过,没有阻挡也就散漫着沿途淌下去,经过再多风景也只是经过,她遇到许多人,大多数记不准确名字,如果连着数年远游在外,再回天台山,只怕连同门师兄师姐的称呼也会混乱。
你会记住我么。那人个又说,如果很久也不见面的话。
不知道。息妙华很诚实的道,也许看着会觉得眼熟罢。
又说,你别乱动了,正抹药呢。
深青衣袖高高挽起来,露出半截手臂,解开布帛的瞬间伤口兀自渗出血水,但血色泛红,想来已无大碍。
身上是同样深青的一袭道装,月白滚边,这样过于素净的颜色实际很挑人,一不小心,看起来瞬间老了十岁。
但她面前的人到底是年轻的,笑起来神采飞扬不屑一顾时光在边角微末无声逝去,这样的气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掩盖,自信又傲慢,自负又敏感,顽强又脆弱,太多人一生里都经历过,而后叹息过,回忆里仿佛见证一柄刚出炉的宝剑,跃跃欲试淬炼于烈火冰雪中的锋芒。
这药还挺管用。那个人试着活动肩膀,夸她一句,当真看不出是半路出家。
不负责后遗症。息妙华善意提醒了句,歧黄之道不过日常兴趣,她正经修习的是五行数术,若不是当日情势险峻救人要紧,她也不会贸然一试。
话说回来,在这种地方是要怎么生活下来啊……
习惯罢了。息妙华道,这是事实,遇到彼此之前,她同星罗岩的一切生物相处的都十分和谐。
习惯?那个人轻笑了句,说在太华山修行了十多年也不曾觉得习惯。
是太过自我吧。于是漫不经心的道,是无法习惯,还是根本拒绝融入环境。
……
如果是一开始就格格不入呢?
勉强的下场难道不会更糟该何去何从。
如果只是厌烦被他人指手画脚决定命运决定生存方式呢?
当你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不愿回头泯然众人想要随心而活这也是错误——
我不知道。息妙华摇头,没有谁能够轻易替别人做出判断,这一刻话题的深度相较她日常烦恼的范围实在广了些,压力略大。
又没有要你负责,说说看么。那个人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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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时无论说什么样的话,她也不会真正放在心里吧。
就固执的程度而言,你们师徒的确相像。
息妙华抬起眼睛,南熏背对着她,在看悬于石壁上的一副针灸图,用手指了指,倒是没见过你……
用的少。息妙华继续忙手里的活计,药戥原料是一截雪白细长的骨头,用久了微微泛出牙黄,南熏突发奇想,不是人骨吧,比方说……小孩子的腿骨什么的。
人骨太脆,不适合。息妙华耐心解释,象牙的稍微好点。
南熏叹了口气,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呢。
但息妙华想起了什么,又看她,说到针灸,你黑眼圈太重了,要不要在我这里治一下啊?
南熏转了一圈,石室里没有镜子,她去照外面的水潭,青的水面,仍旧辨不清楚脸色,眉眼唇鼻的线条宛如被墨色重描过,冷冽冻住任何尚来不及觉察的表情。
坐在这样深寂的水边,心的确更加沉静了,心事沉没下去,碰到白沙铺陈的水底。
水边斜斜立着株红枫,深秋时节,摇摇曳曳烈火般的焰色。
天光如水,深青背景里流淌缱绻燃烧的云彩。
又想起久远之前某一日黄昏,绵延白雪峻岭疯狂又决绝的火照。
看出什么来了吗。息妙华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南熏转身,那人一手扶着青藤,浅碧袖口半笼着渐渐枯萎的一朵白花。
南熏笑了笑,你帮我针一次吧。
净手准备的时候,轮到那人犹豫了。
来真的啊……
你不是懂得么。南熏躺着,放松了身体,安安静静闭着眼。莫不是怕我疼?
哪儿的话。像叹气,又像自言自语,我这个人啊,没心没肺惯了。
南熏心里轻轻笑了声,或许是真的罢。
息妙华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叶一般,但她闻到微苦的药香,便确定那人离自己更近了。
一只手掠过梳理整齐的鬓角,在耳后停顿片刻,柔软清凉。
要把面具摘下来。她听见她说,可以么?
睫毛微弱的颤动了一下。
嗯。
她仍旧是好看的,如果没有被毁去半边容貌。
说皮囊美色枯骨红颜何须萦心百年一遭尘归尘土归土,那是四大皆空的佛——她却是修道,便有青丝成雪那日,也明眸如水剑气凝霜,凛冽超然被后辈弟子仰望着,成就她最初最单纯的念想,不需再更多人劝解,自会淡忘多年前一段伤怀事。
眼前,身后,便有那样一个榜样。
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抚过,药香浸透肌骨,经年不散的。
耽搁的时间太久,疤痕已经无法褪去了。
人的感情便是那样复杂,痛心,失望,怜惜,无法原谅,望着伤口又自责起来,究竟是谁的错呢。
就留下来好了,不必刻意理会——
因为是没有意义的事,一切变化岂能随着容貌的恢复当做不曾存在。
大约……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她迷迷糊糊的想,指尖轻轻揉按在穴位,睡意像反复漫过沙洲的水浪,越来越高。
困倦,伴随困倦而来的是无数跌落一地失去本来面目的碎片,被捡起来耐心拼凑着,听见一个声音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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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也会跟别人讲,多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世间终究并无一定的好与不好——
站在局外,自然不难将局势利害看清楚,设身处地,又往往多虑牵绊,多少年仍旧做不到彻底释怀,也没有资格去宽慰其他人了。
又想起息妙华几句有心无意的劝解,觉得淡漠到此等程度,心如止水,捷足登仙也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那人又分明是很温柔的性情,与她经历过相似的别离与痛苦。
屈指可数的伤怀里,初识的细节被轻缓温柔的声音描述着,明明没有忘记,明明不是不在意,但没有人提起,便长久的被冰封在过去,好像真的过去了一样。
很多年前,很多年后,所有的变化在表面抹去痕迹一派云淡风轻,看似随意不拘的活着,过的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轻松。
没什么不好,南熏想,虽然她也并不羡慕。
由某个不值得特别纪念的日子开始,彼此渐渐熟悉起来,最初的默契,是误差绝不超过一刻钟的等候与如约而至。
及至来往的次数多了,差不多能摸清那九曲十八弯迷宫一般的走向,息妙华便也不再接她——横竖没有门,没有结界,星罗岩也不姓息,想来便来吧。南熏琢磨了一会儿这微妙的语气,默默承认装傻没坏处,于是,来日连写信告知也不必了。
隔一湾水,南熏看见息妙华站在不算太远的地方,过于茂密的柳枝斜斜荡过眼前,视线里稍微平缓的一片荒野则漫过无数青草,辨不清年月的石雕、汇流冲荡的水瀑、深深浅浅的绿,组成星罗岩的大抵无非这些,近来那人居处的一侧被辟开几分空地,除去荒草碎石,玉白色的土壤细腻温厚,夜间莹莹如有光,仿佛传闻中能够种玉的琼田。
……你还真有闲。
的确挺闲的。息妙华说,前阵子星罗岩来了几个年轻人,无意中破开上古封印收服火龙,她现在每天放心睡足美容觉,过的相当滋润。
仔细看了看南熏,又说,怎么黑眼圈越发重了。
南熏不自觉摸了摸眼睛,息妙华摇头道,罢了,回头给你个简便的小方子……帮我把水桶挪过来,就在那棵树底下。
南熏看她,裙子用腰带掖起一半,裤腿也卷起来,脱了鞋子,赤脚站在泥地里全无形象,息妙华不以为然,反正又没给别人瞧见。
屋子外面空地上摊晒许多南熏见也没见过的草药,里间炼制的丹丸还未出炉,据那人说,再过几日她会外出游历,施药行医,归期不定。
这是每年的惯例,南熏也没多嘱咐,只说这么好的本事,常年深居简出神秘莫测着太可惜,外面天地广阔,其实更能有一番作为。
能有什么作为。息妙华笑笑,她不过闲来研究医术,若论志向,仰慕神农遍尝百草救济众生算不算?——哎,说的太大就没意思了。
南熏听罢也笑,微微点了头。
息妙华不知道,多年后中原衡山有一洞天福地名曰青玉坛,历经起伏盛衰,正是门中一位丹芷长老,精擅炼丹制药之术,将于江湖掀起滔天腥风血雨,身世曲折引出一段上古传说,神魔妖仙洪荒万载,多少说不尽的恩怨纠缠,自然,那是另一则不相干的秘闻了。而这一刻,她抬头看看天空,浮云舒卷投下一片阴凉,生命里正在经历的一段故事,不早不晚,光影错落背后,有人就站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