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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闻人羽揪住乐无异的领子,桃源仙居图搁哪儿了你。女将军卸了戎装,一坛子好酒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越发容光逼人,定国公笑的傻乎乎的,闻人你今天怎么变好看了。靠。闻人羽一松手,乐无异没了支撑直接往后跌地板上,夏夷则酒量最好,自然而然伸出条腿给乐无异枕着,手中闲闲一樽琉璃盏,顺便给闻人羽指方向,大约在书房,你翻翻去。

      闻人羽拎着整坛没开封的酒走了,一边说夷则也少喝点后半夜还要溜回去,一边开了门,外头铺天盖地一场大雪,她借着微微的灯火往对面屋子里走,从一摞偃甲图册里翻出谢衣传下来的桃源图——当真好东西,里头四季流转暮暮朝朝,恨不得将半辈子经历过的所有舍不得都存进去,想念的时候施个术法便踏足仙境,且抛去一切烦恼,再不济,也能睹物思人。

      桃源图里也到了深夜,绕过房屋田地,听见水声,听见歌声。

      闻人羽站了片刻,她喜欢这轻轻漾在水声里的歌,断续随意哼唱着,如一缕丝,一抹烟,恍惚间是岁月多情,允她倒转了十年。
      阿羽,你来啦。她听见有人唤她,说许久不见。
      更响亮的水声,宽大的尾巴没入湖心,粗长一痕浮动的水线游至身前,复又啪的甩起来,水花四溅,闻人羽用袖子擦了擦脸,忍不住跺脚,你又胡闹。
      那声音笑着,又轻又美。
      阿羽你等等,我就上来。桢姬说。

      闻人羽伸了把手,看清眼前是个淡青衫子乌发垂腰的美人,肤光胜雪,清秀的像江南水边一枝修竹。
      怎的又换了这幅模样。闻人羽说,我带了酒来,一起喝?
      不忙。桢姬软软坐在青草地,鱼妇拖曳长尾,化作人身也是不由自主斜斜屈起双腿,不喜姿势循规蹈矩,有意无意的撩拨人心。

      阿羽怎会今天来了,可是心中烦闷。
      闻人羽说,无事,只是我又要走了,来跟你讲一声。
      又是捐毒?
      不,讨伐南诏。闻人羽顿了顿,归期不定。
      我能一起去么,像是捐毒那一回。桢姬柔柔的问,闻人羽跪坐在她面前,鼻尖冻得通红还未缓过来,外面一定冷极了。
      只见那人摇头。
      好吧,回来了记得找我。桢姬笑道,有异族的曲谱,带来给我瞧瞧。

      闻人羽启了坛子,是宫里的御酒,香飘十里,没有杯盏,随便摘下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片卷起来,女孩子一处喝酒不玩打令,随意聊些闲话浅酌慢饮,不知又过了几时,桢姬拦住闻人羽,说剩下的半坛她要埋在湖边的木芙蓉花根下,等下次见面再喝。

      闻人羽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她,再唱首歌吧,不拘什么。
      闻人羽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那妖轻启朱唇,明明开了口,声音浸在水里,沉在花香里,浮在每一寸空气里,只是没有丝毫闯进她耳朵里。
      我听不见,桢姬。闻人羽闭了眼,我听不见。那妖一只手轻轻盖住她眼睛,睫毛触在凉软的手掌心,她忽然觉得困,顺势倒下去枕在对方薄纱覆盖的腿上,寒凉的水腥气和说话声一样,都是淡淡的。

      阿羽累了。妖重新开了口,拨开近在咫尺细密乌黑的额发,额头光洁,眼角一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嘴唇如花瓣泛着红,连弧度也柔软。
      水边有流萤,绕着莲花以及莲花形状的浮灯,淡绿色很可爱的模样,仿佛夏天。
      阿羽睡罢。妖短促的笑了声,低低哼起很熟悉的一首曲子,自己听。

      她明明不是人,只是如此这般的活着,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人。
      人与妖自然是不同的,在妖看来,人身上存在太多无谓无聊的东西,比如欲望,比如感情,这些东西妖也有,但直白坦率的多,人的话,一副心肠勾勾绕绕九曲十八弯,烦的她只想一爪子挥去撕了那张面庞。

      ——那乐公子身边的女孩子就不错。
      性子沉静言语不多,举止却显分寸,有几分警醒。
      又如何?她面皮上笑着,不屑又心喜,请她入内休息吃顿便饭,夜深霜重,一个姑娘家露宿荒郊如何使得。
      偏那聒噪公子又来烦人,也不知是否真正无知无觉,心甘情愿迈开两条腿钻进她网里。男人的滋味原不如女子,何况闻人羽青春正好,肌骨细嫩胜过以往许多猎物。
      于是一同入内,寒暄客气,摆上虫豸充作茶饭,回头往厨房真正生起火来,洗涮碗筷厨具准备炖一锅人肉鲜汤,青裙漾漾脚下一路细碎的风情,温柔美貌,知书达理。
      长廊尽处回眸一眼,与那姓闻人的姑娘恰巧对视——
      目光利的只如一枝箭!

      她猛地醒过来,濡湿了后背衣衫,是后半夜。
      心口忽的一痛,忍不住弯了腰,她还蜷缩在草地上,刚只做完一个梦,闻人羽早走了。
      匐近岸边,乌沉沉水面一幅倒影,浅青襦裙裹着尖齿利爪妖的身体,独眼赤红,荒唐丑怪。

      乐无异被下人搀着靠在门廊,指指点点,你们两个……要不要翻墙。

      夏夷则准备御剑回去,闻人羽骑马,先时没有皇帝,没有将军,没有定国公,出了这扇门,一切慢慢又回到原有模样,乐无异仍醉着,三个人里头他最自在清闲,顶着爵位不用干什么事,日常在家摆弄偃甲,偶尔隔几个月出趟远门,不让人跟着,也不知道是去哪里。

      闻人羽跟夏夷则说,我去桃源仙居图,里面的田地都是空的,塘里没有鱼,落叶快把屋子前面的台阶埋住了。
      夏夷则说,他舍不得,又不愿进去。
      怎么了呢。闻人羽想,莫不是年纪慢慢大了,当真会觉得害怕,怯着情,怯着景,怕再看见那湖心的亭子里站着什么人,欢欢喜喜走过去,又一场空。
      即便是谢衣当着他面死去流月城覆灭如灰的那一年,他也不是这样。

      夏夷则回头,乐无异踉踉跄跄推开伺候人往屋子里去,看背影,熟悉里又透着陌生,他心里默默数一数年月,又想自己,不知道在旁人眼里究竟有没有变,变了多少。转身化出长剑掐诀腾空,玄狐大氅挡着风雪,近旁迅疾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当年四个人如今剩下三个,所幸还能再见,露草静静长在巫山不知高了几寸,他想他这好几年没有去看她,大约心境也同乐无异一样的。只有闻人羽,话仍然不多,上了战场依旧拼命,一步一步稳稳走下去,没给她师父师兄丢脸,在天罡里头活成了个传奇。若说想通透了,每个人不同的活法谁都羡慕不来谁,那皇帝偶尔也好奇着,他那大将军心里会藏着些什么事。

      /

      扑棱棱从天而降一只偃甲鸟,停在闻人羽肩膀上,不知撞进过哪处林木,头顶的呆毛都给折断了,黑曜石镶嵌的眼睛晶亮,闻人羽拨开机括凑到耳边,齿轮渐渐停转,传出飘渺如烟的一阵歌声。她手一抖,反复确认这的确出自乐大偃师的手笔无疑,犹豫着,耐下性子听完,末了终于冒出那人声音,说他特地寻来上好的凝音石,又托桢姬姑娘录下这一段,闻人将军征战辛苦,切切珍重自身,盼早日凯旋,至于上次趁着醉酒欺负他的事就不追究了,好男不跟女斗。

      是暖人心的话,闻人羽呆坐着,面前铺开的地图没有心思琢磨,将机括重新拨回去,再去听那歌,果然又是不同的意味了,她不通音律,只觉得美妙,再想不出多余的意思,末了放在枕头边,打算晚间睡不着了用来助眠。

      只是第一夜,这声音便带她如梦。

      约摸是那年捐毒平乱,黄沙烈日里浑身密不透风仍套着铠甲,热的人简直要晕过去,乐无异那个不怕死的知道不太平仍然跑来,闻人羽气的要命,让安尼瓦尔把弟弟看紧点,留在后方琢磨偃甲搞水利便是帮了大忙,千军万马的阵仗跟组队围殴一个boss没法比,乐无异想象她一马当先横扫战场的架势不住咂舌,凶悍成这样闻人你将来不准备出嫁了。安尼瓦尔在旁哈哈大笑,说正好嫁给沙漠狼王,他就欣赏这样爽利的女人。她掀开帐篷帘子冲出去,说不上是不是害臊,心里莫名烦闷。

      天罡里的女子比例虽然少,终究是有的,也没有谁真正打算一辈子戎马征战不要一个家,可是她的家——程廷钧不在了,秦炀在更远的南方,师兄妹俩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偶尔回趟百草谷,房檐下挂着蜘蛛网,地上灰尘能积半寸厚,没人说话,她自己做的饭也不好吃,逢年过节宫中传召,应付完了场面上的事,到了晚上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同样孤清的一个人,结伴悄悄出宫往定国公府里去,乐无异也没娶亲,三个人聚一块儿喝酒说话,只道还是年轻时候——其实都不老,但说起从前的事,都觉得已经过完了半辈子。

      晚上温度刷的降下来,脱换衣服褶皱里全是细沙,问乐无异借来桃源图,吩咐帐外的亲兵警醒点,自己悄悄进去泡了回温泉,恍惚听见远处梦一样的歌声,她水淋淋站起来只披件外衣,踩过积雪踩过青草地,一路魔怔了似得来到湖边,是鱼妇。

      真好听。她说,看那妖怪的背影。
      单论背影,虽然诡魅,也着实是动人的,与身体几乎等长的鱼尾炫若朝霞,手肘处半透明的鳍划过水波,鳞片微微闪动玉一样的光。
      可到底是妖,她虽然不惧,也不曾如何亲近。
      她救过她,也不过是因为心软。

      仔细想一想,当年四个人里头,她常是最冷静的那一个,心里想的一切也都太分明,清晰的容不下丝毫幻想,出身天罡,纵然衣裙繁复钗环叮当的妆扮起来令人眼前一亮,也只是表象,束紧了长发戴上盔甲不让须眉,军衔和履历一年年升起来,习惯忙着,忙的甚至顾不得回忆什么,妖同她说起过去的恩情,她笑一笑,说不值放在心上。

      桢姬——鱼妇的名字,转过身来,腰以下全浸在冰冷的水里,眨了眨额上的独眼,当年一场大难给狠毒道士取走了内丹,卖去海市又要剜目珠,便是眼前这人携着同伴以德报怨来救她,记忆里白衣乌发一杆长枪,风姿飒爽,五官如今柔和了些,却仍然能够同旧画面里的重叠,仿佛模样丝毫不差。
      也不奇怪,她是鱼妇,天性里也只肯亲近女子,便自此深深记着她,虽然对方说,不值放在心上。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桢姬暗自揣摩,这是‘人’里耳熟能详的话,她听说过。

      只是妖的性情,执着起来比大多数人还要可怕。

      她已失了内丹,重新修炼怕不止得上百年,护身的资本也无,何谈走出这一方天地,再想要见那个人,只能耐下心等对方前来,唱几首歌,说几句话,再多?没有了。

      闻人羽仍旧性子沉静,言语不多,不着痕迹保持着距离,跟她说如今外面是哪里,什么气候什么风物,若是询问对方在做什么,闻人羽便笑,天罡能做什么呢,她如今正式受封于朝廷,不能像从前随心所欲了,江湖不比庙堂,半枚鱼符握在手心千钧重,皇帝信她——夷则其实是个多心的人,可生死过命的交情,终究有几个能得他信任的人,为臣为友,她须尽足了本分。

      那是对妖而言十分无聊的一个世界。

      她想了一想,幻化作初见闻人羽时人类少女的模样,从浅水处缓缓站起来,沐着月光。
      或许如此,闻人羽会更愿意亲近她。
      妖的想法,透明直接的一览无余,又比最复杂的人心还要难以琢磨。是以闻人羽说,你修行不易,何必耗费心神在这上面,我并不介意。
      她不回答,一步步走近了,跪坐在那女子身前,闻人羽怔怔望着她,忽然双颊绯红,她醒悟过来,自己的眼睛,此时如两面小小的镜。
      衣服……放在温泉那边了。
      嗯。她点点头。
      方才听见歌声,不知不觉走过来,抱歉……这个样子。
      无妨。她忍着笑。

      她才是完全的不介意,打散梳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垂在腰背,外衣松松拢住身体露出小腿雪白的肌肤,虽然不施铅华,星眸红唇,仍在她眼里好看的惊心动魄,妖与人的审美不同,连妖也觉得好看,那便是真正的美人了。

      你若得空,能不能常来看看我。她开口请求,语速仍旧缓慢,但比受伤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已强了许多。
      闻人羽想了片刻,也是,独个儿待着,是挺无聊的。
      ……也不……不,算是吧。她摇头又点头。
      闻人羽竟不明白,于妖而言,千百年时光又算得了什么,她没有遇见她时,在江陵城郊已不知活过了多少年月。
      好像碰见了什么人,再久的岁月都能缩短作一枝利箭,恨流光不尽人意,长也错,短也错。

      这种心情是人常说的情爱之念么——她并不确定,鱼妇一族中只有女子,求偶更多是为传承后代,她还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但也能够确定对那人类女子不是这样的心思——至少不是完全一样的,她只是看着她,一时便觉欢喜。
      那些歌是什么样的曲调,她还记得起来,也能唱出来,心忽然砰砰直跳。

      我会再来。她听见她说,起身回转温泉那处。
      但桃源图终究是无异的东西,战事吃紧,来日回到长安,我再去看你。
      …………

      她在骤然响起的号角声里睁开眼。
      空气湿润着,不是赤地千里的漠北,林木繁茂,蚊虫毒蛇遍布。
      号角盖住梦里的歌声。
      转身下榻,来不及套起铠甲,取了枪往外面查看出了何事。
      适才梦见什么,画面模模糊糊沉入水中,她由它。
      月色单薄,映照远处绵延的火光。

      /

      酒的好坏,其实她分辨不出来,最初只觉得辣,落进胃里又像火,实在觉不出有什么好。
      对面坐的却是海量,索性抄起坛子,大马金刀的坐着,比男子豪爽。
      桢姬不知道说什么,轻轻摇着扇子,问道,阿羽怎么了。

      阿羽——
      是了,现在她能够这样称呼她,又近了一层。
      我师兄顶烦人的,难得见面,恨不得抓了人一天相十八趟亲。闻人羽眼泪几乎笑出来,你不知道,我今天这样喝酒,他一句话都憋不出来,陪坐的也都看傻了。
      阿羽不开心。桢姬说,阿羽是想嫁人了么。
      哪里话。闻人羽摆摆手。

      嫁人有什么好,相夫教子女红针线?这不像她,她最多只会缝补腰带,手生的很美,握起来掌心却一层茧,指甲从不肯留长了去染蔻丹,有时去更北的地方,冬天最多抹一层獾油不至于冻裂了口子,乐无异是偃师整日鼓捣木头器械,一双手如今也比她的看着细腻些。

      说起这个朋友,便在几年之前,乐夫人还满心欢喜以为儿子开了窍,终于领了个媳妇回来,天罡也不打紧,她自己还是天玄教出身呢,备下长安城里时兴的衣衫钗环,母亲疼爱女儿一般打扮起来,镜子里焕然一新再认不出那是谁。

      一定很美。桢姬微笑,不过无论什么样子,阿羽这个人都不会变的。
      闻人羽又灌了一口酒,说,也不打算变。

      秦炀说,过罢年二十六了,你究竟要怎样。
      她伸筷子夹菜,师兄不也没成亲。
      你能跟我比么。站起来绕着屋子来来回回的走,苦口婆心劝她,师父若在,定然已备好嫁妆送你出阁。
      那也得有个人家不是?闻人羽好笑,平白送一个不成。
      ……干脆去求见陛下给你赐一门婚事算了。秦炀叹口气,人高马大的汉子坐在她面前愁得饭也吃不下去。

      师兄。她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烦闷这件事,怎不问我心里是怎样想的,我长在百草谷,从七岁开始握住师父给的枪,这辈子注定是天罡,我自己乐意。
      声音忽的就有一点颤。

      是驰骋疆场不惧生死的将军,可看见华美的衣裳料子也会忍不住停步,被送了漂亮的发饰也会欢喜,给人称赞相貌好看也会脸红——不过普通女孩儿的心思,天底下那么多普通女孩子,坐在闺阁里针凿女红对镜红妆,等到豆蔻年华三书六礼一顶花轿蒙上盖头,后半辈子怎生过便即注定,多得是平和安宁,可岁月静好终须有人来换,忠魂碑在百草谷立了不知多久,改朝换代也被人日日敬仰着,她不是白看了十几年,程廷钧死了,生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仿佛烙进骨血,她早想好自己往后怎样活。

      秦炀沉默。

      便不提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闻人羽站起来走到面前,双手扶住他肩膀,师兄,你也说我如今大了,便是我愿嫁,谁真正肯娶?一年到头不着家,在外面领着几千号人——还大多是男人,风里来雨里去,不定几时就回不来了……
      胡说什么!秦炀拍桌子,他听不得这个,却也软了口气。
      师妹给我一句话,这些年里,你当真心里就没有一个合意的人?
      没有。闻人羽斩钉截铁,目光笔直的看进他眼里,然后笑了笑,师兄不要问了。

      阳光安静照落,躺在草地上听潺潺的水声,酒坛子歪倒在一旁,一只蝴蝶翩翩掠过衣角。
      阿羽这么好,肯定是有人喜欢的。她听见那妖说,不由弯起嘴角,桢姬知道什么叫喜欢一个人?
      以前不知道……
      什么?她偏过头,鱼妇不答她,化作人的形貌俯身细细看她眼角,问,这里是怎么了。
      一线突兀的血痕,只差一点便擦到眼睛,险得很。
      不妨事。闻人羽握住那只意欲查看的手,已经好了。
      战场无情,阿羽自己须小心。
      我省得。

      她依约来看她——已不是捐毒定下的那一回,她们后来又有很多次约定,只要她人在长安。
      即便失了内丹,声音仍是天籁,鱼妇似不会厌烦一般,看出她喜欢,时常哼唱些美妙的曲调,作为回报,她会带来难得的曲谱,或者带些酒,妖不惯吃人类的点心茶饭,这个她懂。
      桢姬笑笑,其实在这之前,她也不惯饮酒。
      闻人羽跟她说外面的事,桩桩件件,鲜活有趣的。
      阿羽记性真好。
      也不是。闻人羽摇头,只是我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带着纸笔。

      于是下一次来,给她看装订好的薄薄的画册。
      头顶呆毛的是无异,还有夷则,还有仙女妹妹。一一指给她看:纪山有很多的机关,是无异师尊住过的地方,这里是长城,风沙很大,当年小黄飞过去翅膀差点给石头撞伤……广州……广州有很多小吃,沿海都是渔场,市集里卖调的很好的胭脂。想起什么似得,笑吟吟的道,都给夷则买光了。
      有江陵么?桢姬问。
      诶?我翻翻。
      纸张哗啦啦的飞过去,连着记忆。
      ……似乎没有画。缓缓摇着扇子,闻人羽无知无觉的,不过……想必也没有忘罢。

      她想起那片古战场荒冷萧瑟,连星子也寒凉,便在这蒙蒙的光下有旅人迷失路途,走过山道望见一片海一样的芦花,她很快见到了她,只是险些杀了她。
      幸好没有。她闭一闭眼,幸好。

      听见闻人羽说,下次得空,我补上吧。

      我等你。她轻轻点头,这天气实在不错,心里泛出的绮念荒草一般疯长,可是不能给对方知道,凄清又甜蜜。她低低哼起一首歌,熟悉的像尝试过千百遍,闻人羽含笑在听——总算对着这个人唱过了。她想,无论对方懂不懂得。

      心里寂静的像开过又谢的花。

      桢姬,桢姬。

      岸上声音由远及近,和着不甚熟悉的脚步,不是闻人羽。

      桢姬。

      脚步声在岸边停下,偃师的面容隔着层水,恍惚看不真切。

      她潜在湖里,漫长的鱼尾划过丛丛青翠水草,过了这么久,那个人怎的还没有回来。

      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又一年。

      久的她一次次翻检尽记忆,暗自畏惧着什么,梦也不敢做。

      破出水面,声音艰涩的问他,阿羽呢?

      ……

      我想起来,这件事也应该告诉你。

      后面的话听不明白,她掩住耳朵沉入湖心,水草纠缠过来一重一重,水面渐渐遥远,终于看不见阳光。

      /

      江陵城外,不知何时起了间青瓦白墙的大宅子,坐落的蹊跷,远远见着了,无论走多少时辰,一抬眼仍旧三五里外的样子,秋天四周吹起无尽雪白的芦花,飘进墙内,飘落临近的水面,朱红短桥精致的延伸出去,风卷动竹青的薄纱。

      说主人是名女子,深居简出,只是也不见身边有人服侍。
      借宿过一夜的路人第二日在江陵的茶馆里说,什么女妖怪,是正经的姑娘家。
      长的还很漂亮——又补充一句。

      她坐在近水的亭子里弹琴,一弦一柱,香炉里袅袅飘着烟。

      那陌生人话多,来自长安,跟她说起帝都种种繁华,说有一位名声很大的偃师被皇帝重用,而那偃师的祖上便是当年荣极一时的定国公,如今虽不承袭爵位,一辈子锦衣玉食总少不了,啧啧,看看人家……

      偃术?听起来很神奇的样子。她微微笑着,斟一盏茶推过去。

      姑娘未听过么?也是,那些木头玩意,不亲眼见见谁能相信?比人都能干……

      絮絮叨叨,又讲世道越发不太平,居然有精怪出没伤人,传闻那皇帝身边的宠妃便是妖孽,太华山的道士入宫也没辙,姑娘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早年一位国师修行的道观……天下将乱天下将乱,皇帝罢朝多日,如今说得上话的是国舅大人。

      她掩扇而笑,先生能去说书了。
      姑娘见笑。那人挠了挠头,只是如今日子越发过的艰难,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也是人之常情。她起身行了一礼,夜深不便,先生用过茶饭便请歇息吧,恕桢姬不能奉陪了。
      青裙漾漾脚下一路细碎的风情,温柔美貌,知书达理。
      长廊尽处脚步顿了一顿,不曾回头去看。

      炉里的香渐渐沉冷,不觉散尽了。
      她明明不是人,只是如此这般的活着,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人。
      人才会七情六欲五内如焚,人才会执着偏激如陷迷障。
      ——抱歉,不能赴约了。
      她无数次的想,闻人羽欠她这么一句。

      那一年央乐无异帮忙决意离开桃源仙居图,不顾惜来日将有多少艰险,又回到熟悉的江陵。
      内丹重新修炼,因为心无旁骛反而大有进展,大约也是时间过去太久,只是她再不曾觉察,终于有一日施术幻化同当年丝毫不差的宅邸,依水傍山,风景如画。
      这是她的记忆,至少她能够抓住的记忆。

      倾半坛美酒入湖,潜入最深的水底。
      淡青衫子裹住妖的身体,鱼尾炫若朝霞,手肘处半透明的鳍划过水波,鳞片微微闪动玉一样的光。
      她闭上眼,舒展开手臂。
      每一滴都熏人欲醉,每一滴水里都有熟悉的香气。

      她还不知道有几百上千年好活,怕忘了她,头顶碧波琉璃的水面,一抬眼便是那女孩子仍旧美好的倒影,几个沧海桑田也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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