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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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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随风摆弄了一会手里的扇子,仍然没研究出来从哪个角度去遮挡阳光最合适,背后枕着的是株老榕树,粗壮枝干承受着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渐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楚随风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想,不要断,不要断……
咔嚓一声,翠绿鲜亮里裹着的一袭雪白重重落下,楚随风反应不慢,半空里折腰转身一伸手折扇刺啦啦划在树干上缓了坠势,风里隐约传来声冷笑,便在双足落在地面的瞬间,离眉心半寸赫然出现一柄薄刃,握在玉雕也似的一只手里。
雪白肌肤半掩在绯红衣袖间,楚随风敛眉低目放弃抵抗,很是识时务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对面那人耐心极好,试探性的向左迈步,刀尖刷的一转,削断鬓角垂发丝丝缕缕飘落,楚随风给吓得够呛,背后正是那株苦命的老树,他索性往后一靠听天由命。
……有本事你下手。楚随风心一横。
那执刀的手果然顿了一顿,风动衣襟,视线里是同样绯红的一袭轻衫,很少有男人能把红色穿的这么好看又不轻佻。楚随风叹了口气,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远远看着这幅情景简直跟画儿似得——等过了眼前这一劫他回头就画。
大约是意外流露的惆怅伤怀(楚随风自己不这么觉得)令来人心软了一软,对方犹豫着,慢慢垂下了手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楚随风深吸口气,酝酿情绪深情款款唤道:阿钦——
什么?美人眼神一凛。
好好不这么叫。楚随风立即改口,眼疾手快将那重新抬起的手臂轻轻按下去。气氛已呈缓和趋势那么一切好办,他本是天生的好皮囊,眼角眉梢似桃花含春,身量修美,白衣风流折扇在手,令人不由想起芝兰玉树一类的形容来,对面那人却似是越看越气,唇角缓缓牵起一线轻笑,那笑容如三月春风拂过,但毕竟乍暖还寒算不得和煦,于是零落了一树烂漫招摇的桃花。
楚随风笑的脸颊发酸,那你想我怎么称呼。
那人一手撑在树上,下颌微抬眯着眼细细打量,楚随风说,我最近也没干什么——
我说你干什么了。那人打断他,还是说,你又打算去干什么?
午睡醒来去接侠义榜。楚随风老老实实交代,然后就被你打下树来。
没钱了?那人一愣,你最近住哪儿,就……露宿荒郊?
看清对方神态,楚随风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面不改色很是诚挚的点了点头,将衣袖扯给对方瞧。
穷的买不起衣服穿,看这线头——
其实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给树枝勾到的。
阿钦。楚随风又作死,但这一次美人却不计较,纠结的神情里还带着一点歉疚似的,开口道,怎么就不知道写封信,这么大的人了……
我——楚随风眉目间尽是欲语还休的为难,一声叹息荡气回肠。
因为一些事耽搁在外面,我很想你,又怕你生气,阿钦……
……
白衣红袖相携果然是能够入画的场景,孤影萧瑟又怎及得上双宿双飞。楚随风美滋滋将对方揽进怀里时想,回去需将那幅画重新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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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做人还是做龙,很少有能够达到楚大侠那般脸皮厚度的。北海之主如此点评道,被点评的一方舒舒服服靠在珊瑚雕饰的椅子里,细品手中一盏陈酿,闻言漫不经心回了句,总之我不想再跟他吵架。
主位上端坐的正太瞥他一眼,有本事别躲,现在就回去把话说开了。
别这样。楚随风咳嗽一声,身处龙宫,他仍是行走人间一副江湖浪子的装束,轻衫潇洒长剑在侧,剑穗雪白缀一双皎皎夺目的明珠,看成色,除了南海夜明城不作他想。
这人显见怕旁人都是瞎子,拎着到处招摇。敖丙指尖轻点着椅子扶手。
秀恩爱什么的,最讨厌了。
敖闰。正太清了清嗓子,端整仪容打算严肃态度和访客谈谈关于西南两海不睦对他北海造成的无辜单方面伤害以及事后补偿。
请唤在下随风。白衣侠客冲他微微一笑。
……好吧随风。敖丙扶额深吸一口气,推过去张纸,密密麻麻写了不知多少东西。
上品海晶百匣夜明珠八十斛鲛绡两百匹龙绡五十——
楚随风念到一半睁大眼睛,不及开口抗议听见外头侍女隔帘禀告,说南海使臣已至,在殿外请见。
敖丙头也不抬,只说知道了,让好生招待着,晾半个时辰再说。
楚随风手一抖,你别跟他说我在这。
敖丙摸出个小锉刀专心致志修指甲,我没钱。
楚随风掀桌,这跟钱有什么关系!
敖丙慢悠悠抬起眼皮,上次你俩在北海闹得人仰马翻毁了我多少房子知不知道。
楚随风颓然坐下,帮我这一次你就有了。
对方微微一笑,成交。
无论如何,某年某日,化名楚随风真实身份为西海龙王的逐风浪侠给人敲了一笔,又说相隔数月,因债主常年失踪欠债不还,账单折合利息被送至南海夜明城,据派去的使臣描述,敖钦殿下很是和气的接见了他,很是平静的看到了账单,最后很是爽快的折成现银让带回来——城里龙绡近来紧俏,还请北海这边不要介意。
干的不错。敖丙赞一声。然后呢?
告退出宫的时候,听见里头水晶屏风好像给劈碎了。
敖丙闷笑,孩童模样的身躯靠在偌大的座椅里,转了转眼珠,听闻那一位最近在广州城又有出没?
是。
将消息放出去。敖丙挥挥手,东南西北四海务必都传遍了,现在就去。
某年某日,楚随风一天之内打了九个喷嚏,风和丽日天高云淡,他行至城郊寻了处地方小憩,并不知道同一时刻北海龙宫正在清点接收夜明城送来的数车珠宝锦缎,名目是答谢,数目是他之前答应敖丙的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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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被敖钦殿下如何咬牙切齿的恨着念着,楚随风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很好相处的,这一优点具体体现在广交天下的层面上,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无一不通,很多年里逐风浪侠在侠义榜上维持着潇洒不羁的形象,打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有心无意招惹诸多桃花。按楚随风的说法,花开花落自有时序,玩赏但无妨止步却无需,理论既然产生自当付诸于实践,便从此片叶不沾身于万花丛中经年流连,无数绮年玉貌被岁月洗刷成人老珠黄,楚随风仍然白衣如雪人似玉,没人说得清那些个传闻中的逐风浪侠究竟是不是同一位,只有当事人逍遥自在,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被人长久八卦,内容不外乎英雄救美美救英雄云云,十分令人艳羡。
楚随风坐隔壁雅间如芒在背,一双筷子在七八只菜碟上挑来拣去,半口没往嘴里送,对面如出一辙。
楚随风说,这里挺一般的,咱们出去另找地方,我知道有家——
是挺一般的。敖钦冷笑,不过有八卦可以听,走乏了,正想歇歇。
那个,你别多心,都是乱编排的……
敖钦十分怜悯的望着他,先擦擦一头冷汗再说吧。
楚随风干笑,喝茶,喝茶。
茶水续了三遍早尝不出什么滋味,楚随风没敢看敖钦脸黑成什么样,外头故事正进行到‘失绿绮佳人方含悲慕绝响公子始仗剑’,剑胆琴心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登对,敖钦问,后来呢。
楚随风装傻,什么后来。
琴呢?
夺回来了。
人呢?敖钦皱眉。
把琴还回去,没了。
没了?我要能信你——敖钦似笑非笑站起身,敖丙也能从此改了性子不再算计我南海的钱了。
楚随风对灯起誓,别的真没有。
楚随风腆着脸问,你饿不饿啊,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敖钦没搭理,华灯初上,广州城里正是热闹时候,他随处走走看看,碰见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拿在手里把玩,楚随风跟在后头看眼色付账——拿的还是他的钱。
夜明城里什么没有,然而内座发话,既然来了便不急着回去,多留几日,瞧瞧令西海龙主乐不思蜀的到底是何等洞天福地。
洞天福地算不上,烟火人间却繁华似锦,楚随风成年累月外头闲逛,敖钦这一回到底心软没怎么拿他家暴,于公于私还垫了笔银子,逐风浪侠理亏的无话可说,做小伏低也理所应当。
敖钦向来疏懒着,楚随风在外头拈花惹草上蹿下跳(楚随风:……)敖钦心情不错的时候只当耳旁风,此一番兴师问罪,大约真是给气的不轻,外加还了那人莫名其妙一笔账兼付北海的信息费——面子上没什么,打发了使臣敖钦开始算账,当晚虚火上升一觉醒来头疼脑热捂着腮帮子说牙疼。
有钱也经不住这么花。
楚随风对理财没什么概念,此刻正义凛然的,回头我上北海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敖钦一脸嫌弃说算了吧我看见你就来气。
楚随风又闭嘴了。
世上一物降一物,楚随风真要为了他(这点尚存疑问)冲冠一怒,敖钦后脚就得跑去东海拦住敖广顺便给楚随风收拾行李让他赶紧躲台风,天生神童茶小乖擅长搜集八卦,四海龙王的故事在民间四处流传各种版本风花雪月JQ无限,所谓贵圈真乱未必尽数是脑补,敖钦看着身后神情无辜的楚随风,想,他这造的这是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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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见香火极盛的一处庙宇,楚随风说你要不要过去瞧瞧啊,不待他开口便拽着手臂将人拉过去,敖钦有些意外,好在街口熙熙攘攘手掩在宽大的衣袖里不怕给人看见,待走近了不由微微含笑,一众善男信女持香叩拜往来不绝,正殿供奉的神像足踏碧波风姿隽逸,两侧龙女侍奉,容貌神采细细分辨的确跟他有几分相似。
怎么样啊。楚随风拉着他站在人群后头,声音压的很低,浅海处那尊同这里的一样,当初那副画像可是给你看过的,费了我多少心思……
还不错。敖钦点头,楚随风觉得袖子底下拉在一起的手略微紧了紧,手指扣在一处,戴着的白玉指环也给暖热了。
敖钦说,弄点东西吃吧,真有些饿了。又说,弄点新鲜有趣南海没有的。
楚随风直接把人带到了城郊。
吃什么?烤鱼?敖钦愣着站在河边,楚随风找了块石头拂干净了让他坐下,说要置办点东西,走出几步不放心,回头又问,你会生火的吧。
敖钦想了想,会。
敖钦站起来,开始四处寻找干枯的枝叶柴草,楚随风的表情诧异里掺着激动,丰富且微妙着,敖钦略茫然,楚随风不好意思笑了笑,没事,就是没见过你干活,瞅着挺带劲儿的……
敖钦直接砸了块石头过去让他赶紧滚蛋。
这东西……的确没见过的,是很新鲜。
卖烤地瓜用的炉子,铸的铁桶一般,上面开了口抹着黄泥,里头两层铁箅子,最下层生火,楚随风兴致勃勃的往里塞生地瓜,手肘处挽起还飘着线头的袖子,一抬头看见敖钦十分纠结隐忍的模样,顿时有些心疼,怎么就饿的这样,你出来找我不知道吃饭啊。
敖钦摇头,明天跟我回去吧。
怎么了……楚随风笑,那也得等手头接的侠义榜的任务都完了再说。
嗯,我帮你。敖钦点头,伸手给楚随风擦脸上的黑灰,沾了汗越擦越花,楚随风笑着避开,我洗洗脸去。
河水已然很凉了,沿岸蒿草长得没过膝盖,泥土松软,远处依稀传来浅吟低唱,飘渺轻灵很是动听,楚随风细细分辨着,不由冷笑,手臂探入水中将龙气缓缓沿河流逸散出去,那歌声戛然而止,不远处敖钦觉察出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楚随风摆手让他别过来,一边说话踩着溜滑的石头跳回岸上。
不要紧,那里隐了只鱼妇,道行很浅的。
不如叫她过来唱歌?敖钦提议,是个不懂事的懵懂妖物吧,毕竟活了几千年,还没见过水族生灵胆大包天来触龙主逆鳞的,他与楚随风化作人的样貌又刻意隐藏气息,夜深人静篝火孤独,远远望着只是露宿荒郊的路人。
听什么歌。楚随风不以为然,现在就我们俩,清清静静不挺好。
也是。敖钦想了想,不放心的看着楚随风给炉子扇风,这东西真能吃么。
珍馐美馔。楚随风答的斩钉截铁。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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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钦想,楚随风这个人,真是很奇怪的。
消磨过无尽漫长的岁月,敖钦自认是比较有修养的一条龙,这份淡漠持重到近乎无情最终发展成无趣的所谓修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失控,一是跟敖丙谈生意,二是跟敖闰谈感情。
再说谈感情,本来就是件相当无聊的事,一时好一时吵,再睿智的人看起来也像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但这么无聊的事情居然在他身上延续了成百上千年,敖钦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容貌和谈吐都不是关键,敖钦不记得最初是因为什么答应那个人的,也许只是很随意的点了头,毕竟单从身份来看门当户对着,龙生单调且漫长几如永生,百无聊赖之际,为什么不去发展一段感情来丰富一下呢。
一定是有谁当初怂恿过什么。敖钦后来感慨,依照那个人的手腕,收买他身边的侍女不过分分钟的事。
西有郎君美姿容,南海倾倒夜明城……什么什么的,传出来简直太不像话。
但是楚随风曾经很认真的说,再没见过比自己更好看的人。
你信他胡扯。某年某日,敖丙喝醉了跟他八卦,他跟每一个见过的女孩子也都这么说。
敖闰不耐海中寂寞,时常幻化了人的形貌外出他是知道的,他自以为了解西海龙主,但听到种种关于逐风浪侠的传闻,仍然觉得很陌生。
江河湖泊百川终究入海,所谓江湖,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吸引力,敖钦始终不大明白,江湖多是非,而他习惯了闲散幽静的生涯,对于诡谲叵测的争斗更是无甚兴趣。
跟那些都没有关系。化名楚随风的白衣剑客舒展身体躺在一旁,等着他替他包扎伤口,心里有气下手重了些,那人分明忍着疼,看着自己的目光仍然微微含笑着,诶,你心疼我是不是啊。
真是挺欠揍的。
阿钦……阿钦,尝尝看。
这个要怎么吃啊。回过神,一只黑漆漆的东西裹在手巾里递过来。
刚烤好的很烫,你小心点。楚随风自己拿了一只,跟他说怎么剥皮,蜜糖似的金色渗在外面,看起来怪怪的。
卖相是不怎么好,味道——试着咬了一口,甜甜的。
味道不错吧。楚随风说,不过我身边没带水,诶……你慢慢吃。
敖钦吃的慢条斯理而速度很快,楚随风在旁不由感慨,美人就是美人,连吃烤地瓜这种事都能做的无比优雅。
敖钦瞪了他一眼。
还有么。
炉子太小,是楚随风临时凑合的,就烤了三个,楚随风把剩下的也递过来,敖钦随手掰了一半,说这个太大他吃不了还是两人分着不会浪费。
再等我两天,处理完那些事咱们一起回去。楚随风说,想了想终究不放心又问了句,敖丙还跟你说什么了。
忘了。对方答的轻描淡写,送来些人界搜集来的书本画册什么的,还没来得及看。楚随风默默点头,琢磨着回去头一件事先把那些东西烧了,想来不外乎是坊间流传关于逐风浪侠风流韵事的小册子,北海那一位几千年了都维持着八九岁孩童的样貌,私人爱好他管不着,但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捣蛋的做派怎么也跟小孩子似的……楚随风忍不住发牢骚,也就敖广治得了他。
你拉倒吧。敖钦瞥他一眼,敖广宠他跟宠儿子一样。
你怎么就断定是像宠儿子呢,也有可能像咱们俩——像我对你好这样的。楚随风大言不惭凑过去,敖钦不为所动,说你觉得敖广有恋童癖么。这个回答干脆利落切中要害,楚随风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彻底忘记思考他家内座是从哪里听来这么个词。
风清夜朗明月照水,相偎絮语情话缠绵之际一切都可以抛去九霄云外,正好比,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而谈着风月烤地瓜此类闻所未闻之风雅行径来日传遍四海,由两位主上身体力行最终带动沿海农耕的发展,是闲话,是笑话,也只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