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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门前两株很老的银杏上悬挂许多深红丝线束起的符纸,台阶被拥挤的人群占据,是条涌向正殿缓慢的喧嚣的河,蟹青、月白、木兰色,缤纷却不鲜亮,两旁炉鼎里的烟气被风一吹,铺天盖地笼起层纱,浓的、淡的,将散未散之际又有新的香烛供奉,马蹄和车轮覆盖大道的声音浸没整片崇业坊,车辇的装饰力求从素雅里透出华贵来,湖蓝锦缎掀开,坐在里面的是年岁很轻的女子,帽檐垂下薄若云烟的织物,用细碎的米珠穗子压着。

      像是鲛绡。夏夷则想,熏香的味道也很别致。人太多了,藕荷色袖子轻飘飘拂过手背,他没办法再退让,腰硌在石栏上,再往后就是观里的放生池,夏夷则听见短促的轻笑,分辨声音,果然是年纪很小的女孩,有十三岁么……他终于寻到一处空隙站稳,那弱质纤纤的背影也恰转过身去,很快没入人潮。

      不能从这里过去。
      简直逃难一般的,夏夷则左突右冲挤开条路,背心一片衣裳几乎给汗湿透,因为天生体质畏寒,夏天也不像别人只着凉快的单衣,何况风色浓烈的深秋。

      夏夷则看了看手里拎着的纸包,渗出几点油星,先时怕一路走回来放冷了,特别嘱托店家多裹几层,现在摸上去也只剩微温,少年穿着式样寻常的衣衫,箭袖束腰整个人挺拔修长的像棵竹,他避开几辆新到的车辇走入最近的一条巷子去,巷子里也有苍绿的苔藓,朱漆斑驳的大门外扔着陶土花盆,幽深且清净——有一些像他和清和在南方的宅邸,但终究是不同,长安是繁华似锦的牡丹,可清滟可富丽姿态万方永远不屑与其他任何地方比对,而世间也并没有完全一样的地方,比方说同为道观,玄都与太华也是并不相像的。

      夏夷则扣响门环,不知道是观里的小道士没注意还是注意到了但终究懒得管,铜环只剩一只,偏门走的人不多,每天很早天光不亮时供运送菜蔬米粮的商贩进出,夏夷则敲了半晌终于有人来开,小道士擦了把汗,说忙的饭也顾不得吃,逸尘师兄请自便,观主正和礼部尚书家的老夫人在叙话,他晌午送茶的时候还看见清和真人,现在不知道在不在了。夏夷则点点头,只说无妨。

      房间里果然没人,门关着,相邻的两间屋子窗户支起,能看见院子里丛丛簇簇的菊,玄都观里没什么人专门照管这些花木,自由自在长的很是丰美,金里堆着紫,绣着青,还有几株像粉色的雪,一片开败了另一片又长出新的花苞,轰轰烈烈不知疲累,隔夜又是冷香似酒,晨起时廊檐下青石砖地细细覆落白霜,一旁深绿的叶片像镀了层银。

      院子里石桌上置了套茶具,夏夷则走过去揭开看,茶叶是成色寻常的普洱,清水也还有,不用费事打新的,夏夷则想他师尊差不多也该回来,不如先备好茶,眼看着水慢慢滚起来,又进屋去翻了些晒干的陈皮,清和说过这两样合着一起冲水喝能够防风寒,天渐渐变冷,他独自住在王府的时候身边没什么贴心的侍候人,凡事得自己顾着自己,虽然味道涩一些,慢慢也就喝得惯了。

      清和进来的时候还以为夏夷则睡着了。
      少年伏在石桌上,清和看见细密睫毛在脸颊上投落的阴影——或者其实是夜里睡不好眼圈泛起的青,唇色仍不够红润,他那小徒弟生性倔强,伤心难过的时候总是沉默,嘴唇轻轻抿起来,过于白皙的脸色也同现在一样的——

      师尊。
      嗯。清和应了声,他又看了一眼,夏夷则已经站起来,半边脸给袖子上的滚边压出淡淡红印,清和说,怎么不去里面睡。夏夷则摇头,递来新泡的普洱,杯子原本滚烫的,时候拿捏得巧妙,此刻喝起来也正好,清和想着,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不能说‘捡’,但看见独自坐在桥下许久不动的身影时,清和脑袋里的确是冒出这个字来的。
      车辇缓缓出宫,金吾卫查过随行侍卫的腰牌,毕恭毕敬递还回去,偏离朱雀门越远,人声也越见喧闹,方向自北再朝南渐渐靠近崇业坊,清和言称有故交在此,皇帝也知他是不愿在宫中多住,顺水推舟应了,告退时踟蹰片刻,终究是没开口询问他那徒弟的近况。
      总之很快会再见的,就在这一两日。清和想。

      现在改成一两个时辰罢。清和目光淡淡的,车子停在一栋绮丽非常的阁楼前,筝和琵琶碎珠溅玉糅着蜜糖一般的嗓子绕梁三日,清和乘坐的车辇制式不同寻常,有人陪着笑过来询问,看见里面坐着的是个道士又把话憋了回去,惊疑不定打量一番,又不敢直接赶走。

      清和没理会,坐在桥下石阶上的少年终于起身,似乎是坐了太久的缘故,身子晃了一晃,有什么咚的掉进河里砸出细小水花,少年没留心,扶着栏杆慢悠悠走去另一边,看步伐姿势,竟仿佛有几分醉态。

      你去,刚才那个人待着的地方,水边有只双鱼青玉佩,去把它带回来。
      侍卫听命去了,清和又吩咐,先不回玄都观。
      车帘放落,隔开胭脂香气和嘈杂的人声。
      走吧,别让其他人注意到。清和说,靠在软垫上阖起双眼。

      再次停下,隔着吴王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
      这么远,又醉着,一步一步挪回来,说不是心绪欠佳都没人信。
      夜已经很深了,街边一家小酒馆仍亮着灯,也是快打烊的样子,夏夷则想了想,身上还有些碎银,便在他朝着酒馆走去之时,一边肩膀给人拍了一下。

      下意识的反应是拔剑,但与平时相较,这份‘意识’的反应速度实在令人想要掩面,手探去腰间摸了个空,夏夷则怔了怔,路边只能照到灯火的余光,而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清和真人……相请……
      什么。夏夷则想,他没有听清这个人的话。

      车子静静停在树木浓郁的阴影里,执引的灯盏并不明亮,月色很淡的,风吹动编结在璎珞里的铜铃,发出纤细脆弱的声音。
      夏夷则目光迷茫了一瞬,他的确有些醉了,那一点光映照在漆黑的眼睛里,转瞬破碎成万千阑珊灯火,他踏着略略虚浮的步子朝那里走去,只觉得脚下月光亦裂作无数碎冰,清寒彻骨,车帘从里面掀起,伸出清瘦的一只手,杏黄与绀紫配色熟悉的衣袖,而那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沉静如水。

      清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今晚别回去了。
      夏夷则叫了声‘师尊’,清和看他一眼,他又什么都解释不出的样子,最后说,弟子没什么事。
      清和说,没什么事,便是如此——
      如此什么呢,清和一时也怔住,放浪形骸?他徒弟也没闯出什么祸,不过喝了酒,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看起来孤孤单单,很冷清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车马辚辚远去了,寂静的黯里忽然响起轻笑声。
      夏夷则。清和皱眉。
      重振师纲什么的,他平日里是不是宠这孩子有些过分了。

      夏夷则低声道,师尊,让我靠一下好不好,很困。
      清和没说话,一只手臂便轻轻环过腰间,夏夷则枕在他肩上,又小心的调整了姿势,不至于压到他胸口,头发蹭过下巴,清和顿了顿,问,喝了多少。
      ……没有。夏夷则笑,真没多少。
      你年纪也不小了。清和斟酌了一下言辞,借酒销愁,意气用事,为师平日里并不曾这般教你。
      没有不痛快。像小时候撒娇似的,夏夷则轻轻蹭了蹭清和的脸颊,弟子很久没见师尊了,很高兴……
      夏夷则后来想,如果那时能够看清车内的景象,他师尊的脸色必定十分精彩的。
      但彼时身外的一切都是虚无,于无边黑暗中沉寂下去,而他靠在那个人怀里沉沉睡下,安心的不再畏惧任何一个梦。

      /

      包的什么,闻起来很香。
      板栗糕和柿子毕罗,回来想买炒栗子的,又觉得最近太干燥,正好铺子里有新蒸的糕端出来……夏夷则解开油纸包上捆的细绳,放凉了,我拿去小厨房热热。

      灶膛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忙,观里人多,得早早准备晚饭,太华山也是这样,夏夷则看着觉得挺亲切,晌午给他开门的小道士正往蒸锅里添水,他走过去帮忙把揉好的馒头包子往笼屉里摆,馒头捏成各种动物形状,筷子蘸了朱砂在额头一点,捧在手里憨态可掬。
      这猫儿捏的真精致。夏夷则夸了句,挪出个空地摆上他带的点心。
      是老虎……小道士瞅着他,声音很委屈。
      好几个人都忍不住笑,夏夷则咳嗽了一声,水烧开了热气直往上冒,他顺手盖上盖子。

      逸尘师兄给说说太华观的事呗。拉风箱的道士笑看他,坐着个小板凳,袖子挽高了方便做事,手臂看起来很结实,但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习武修身练出的体格,夏夷则自己身材清瘦,腰背胸口一捏一拍都是紧实柔韧的肌肉,他在玄都观住了一段日子,暮鼓晨钟,早晚课没什么不同,打醮做法事也见了两次,但居然很少有人习武,这在太华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一直想去太华山见识见识,师父不让,自己去也谁都不带着。小道士一边抱怨一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夏夷则想了想,太华山很冷——
      大家都这么说,那逸尘师兄你们是不是一年到头都得穿棉的,多浪费啊。
      夏夷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自己无论四季时序都穿的暖,给别人看见了,都以为是在山上养成的习惯改不掉,跟他说长安的秋天没那么冷,早晚露水重,风有些大,但中午还是很热。

      于是他想了一想,回忆着开始慢慢描述太华山千丈高的雪峰,万仞深的绝壁,绝壁上年深日久被冰雪和枯藤掩盖的剑痕,斑驳深刻令人不由猜测那传说不止是传说,观里随处可见悠然从容的白鹤,它们轻灵和善丝毫不惧怕人类,随意着停留在梅花树下休憩,或者展开足足两丈的双翼飞过悬崖峭壁飞过险峻的栈道和悬桥,声音和影子一直没入被白云笼罩的山巅。

      至于气候,修习渐深便不会畏惧寒冷了,于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穿的很厚,妙法流和御剑流弟子的衣裳样式不同,与修为资历也有关系,深深浅浅的蓝与青,每天藏书楼开的最早,很多人去用功,妙法流的师兄师姐要比御剑流的弟子多上至少一倍的课程,通过了评估考试还要进丹房实践操作,或者下山历练,御剑流也分两部分,法阵的研习和剑术考核,只要没落大雪,大家都早早起来各自寻了地方去练剑,法阵的话,每半年试炼一次,长老们会在阵中施法制出重重幻象,安危不必忧心,但通不过也只好重修了。

      ……晚上就很清净,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基本没人管,住的近的彼此走动走动,但因为比白天冷,大家都不怎么出门,看看书,写写字,打坐练气或者早早睡下都行,太晚了长老来查房,不守规矩会被罚擦遍藏书楼的书架或者打扫几千级的台阶。

      如果只是想去游玩,夏天的时候吧,不能走侧面的山道,有符灵镇守,雷击之阵,还有借山间灵气修行有成的精灵妖仙,伤人虽不至于,但金童和玉女都很淘气,经常捉弄陌生人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乐仙会用音律迷惑误闯领地之人。夏夷则顿了顿,半山腰往下都不会冷,雪水融化夹着碎冰从很高的地方冲下来,随山势起伏跌落成几条瀑布,最后汇入深潭里。

      火光温暖明亮,照在脸颊上微微泛着红,夏夷则想,他竟不知道自己记性这样好。
      他记得水潭里冰块撞击的声音风铃一样清脆,野蔷薇和石榴都开的很美,山坡上有几棵杜栗,这种树长安城郊也不少罢,秋天结珍珠大小褐色的果子,清甜甘美,但吃多了会觉得涩。

      还是很想去。屋子里静静地,他听见小道士说,听起来像是仙境一样的地方。
      玄都观也不错。夏夷则点头,他是真的觉得很好,这里的人很好相处,长安城里为数不多能够令他觉得自在的地方。
      哎,火候差不多了,逸尘师兄给你的。
      这些留着你们尝尝。

      夏夷则匀出一小半放在案上,趁糕点还冒着热气端了碟子快步往回走,一队燕子越过屋檐往南飞去,那些黑色的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双眼无法得见,而他的目光久久不能收回,风卷起青黄相间的落叶打在飘拂的衣摆上,夏夷则走进院子,看见石桌上的一套茶具已经收拾起来,换上笔墨和铺开的白鹿纸,清和头也不抬,笑说没看见人先闻见香气了。

      师尊在画什么。夏夷则将碟子放下,清和挑了块栗子糕慢慢咬着,将换下的笔浸在笔洗里,水中晕开淡淡的黄栌色。一片半枯的梧桐无声飘落在手背,夏夷则捻起叶梗,眼睫轻轻垂下,画中正是他现在站立的所在,只是不见人迹,空旷萧疏。
      清和说,留白的地方,还没有想好写什么。又说,点心不错,哪里买到的。
      师尊喜欢,明日弟子再去买就是。墨痕已经晾干,夏夷则想,也不知道清和是在这里等了多久,他往下看,发现落款的地方空空如也。

      师尊的印章没有带来吗。
      随兴之作。清和说,他站在夏夷则身边两个人离的很近,少年略低着头,但仍然比他要高出一些的样子。
      真是……长大了。于是忍不住心里冒出感慨,夏夷则似要卷起画纸收好,清和由他,不经意问了句,是夷则的话,会题什么诗呢。
      ………

      也许是‘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一类的句子,脱口而出,两个人都怔了怔,夏夷则想,这首诗他不止一次听母妃念起过,但眼下分明是不应景的,然而不待他再解释,清和已经笑了笑,罢了,梧桐秋露原本是萧索凄凉的,你收起来吧。他走进屋子,手边香炉袅袅的烟缕被袖风一扫忽的四散,不及寻隙飘出,被放下的窗户倏然截断了,连同院子里沉默伫立的少年背影一起,清和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又起了风。

      /

      天气很好,其实不妨在外面多逛逛。
      虽然过惯了清净自在的日子,但既然出来了。清和转身说,四处走走看看——夷则你把剑谱放下。
      刚从宫里出来,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玄都观就这么大,春天赏桃花倒是很有名,初夏有慈恩寺里牡丹,四时华景流转多少年也转不尽的风光,身在长安不愁找不到新鲜有趣的地方,只是没有心情。夏夷则笑,师尊不乐意弟子在眼前晃,弟子回王府去。
      那么听你的意思,是心里有合意的人选了。清和顺水推舟,手里捧着茶杯,夏夷则没看清他师尊眼底的促狭,咳嗽一声说叶子又落了不少他出去扫院子算了。

      井栏边堆积的枯叶,有一些被风吹着卷起又落下去,小道士说这口井很有些年头了,水质清冽甘甜,不比太华山的泉水差,观主也很喜欢用它来泡茶。
      落叶飘在水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枯叶需打捞上来,拎着木桶手指浸在水里,居然并不觉得很冷,石头上生着年久的青苔,夏夷则往里看了一眼,水面乌沉沉清晰映出人的面庞,靠近井壁轻轻晃动透明的水波。

      第一天便是在这漾漾的水声里醒来的。
      脑子里还留着前夜的记忆,的确没有醉倒不省人事的地步,马车停在陌生的地方,但因为身边有令他安心的人,所以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侍卫撩起车帘,清和先下去准备让人带他一把,方转身堪堪与正从车辕上跳下来的徒弟撞在一起,夏夷则扑在他怀里,清和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夏夷则摇头,慢慢站稳了,看见自己站的所在是一处道观,门前迎来乌发垂髫约摸十一二岁的小道童,说观主久候,真人请随我来。

      ——不免看了夏夷则两眼。清和拉着那孩子说了句什么,对方很快应了,又找来两个人扶着夏夷则往预先备下的客房里走,清和住的院子很阔朗,正好有余出来的一间。夏夷则看着清和,他师尊随着小道童去见那所谓的观主没搭理他,于是迷迷糊糊的想,清和大约真的生气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只是微亮,看不清房间里的陈设,熏香却是熟悉的白梅花,窗外有水声和脚步声,木桶撞在井栏,水淋淋漓漓泼出去,浇在不知道是什么的植株上。

      夏夷则偎在被子里,床挨着窗户,他坐起来支起一线空隙,院子里的人听见动静也扭过头,是个很年轻面目陌生的道士,冲他笑了一笑,夏夷则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衣裳在枕边整齐摞成一摞,最上面压着他惯常戴着的双鱼青玉佩。

      清和也没怎么说他,穿戴洗漱好了有人喊他出去吃早饭,清和住隔壁的屋子,目光淡淡的,只说贴身的东西该留心着,别随随便便丢了。夏夷则几分茫茫然,于是把昨晚的事讲一遍给他听,又说已经遣人去王府传过话,到了他这个年岁,纵然常年不在帝京亦不甚受宠,身为皇子该有的礼制也还是遵循着的。夏夷则想要跪下请罪,清和眼也不抬随手扶住了,让他先吃饭。

      清和说,他前日才来长安,倒是路过了那处,只是忙着入宫没有进去。
      夏夷则不知道说什么,人之常情,无论如何该请师尊回去小住几日,只是如今看来还不如玄都观——至少玄都观没什么人来监视他,随便说句什么话,大约第二天都会传去莫名其妙的地方,偶尔练幅字,写坏的字纸也会被人特别小心的收走。

      或者还有更加莫名其妙的事,书房里铺天盖地堆着据说是宫里送来的画像,都是预备着给三殿下过目的。夏夷则随便打开几幅卷轴扫两眼,面无表情让人把东西全收拾进柴房,他是道士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还能做多久。
      想着你那里也太冷清。清和说,不去便不去吧,听说淑妃娘娘病况好转,三个月的假期也快到了,届时一同回太华观。

      至于画像什么的,清和没忍住笑喷了茶。
      按说年纪,也的确……夏夷则的皇兄像他这么大时,膝下已经有了两位公主。
      宫里的确有人整天闲着无聊,专门吃饱了没事干操心这些。
      当然,很有可能是皇后那边的意思。
      皇帝知不知道,倒是另一回事。不过清和说应该不知道吧,否则他做师尊的,这种事入宫时无论如何也该知会他一声。
      夏夷则想,管那人是谁,反正他没有这个心思。
      没有就没有罢。清和微微笑着,让夏夷则把新送的茶叶取出来,试试院子里的井水,完了又让人带着他在玄都观里四处看看,记得拜见观主。

      观主姓尹,叫尹敬崇,据说是师尊多年好友,是个面貌和气的中年人,没拿拂尘,身边凑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尹道长坐在院子里,面前一盘打磨光滑的桃核,他正给那小孩子穿桃核的手串玩。
      尹道长从始至终很和气的看着他,说早听说清和开窍收了个徒弟,多年不走动,总算让他给见着了。
      细细打量一番,又说这孩子不错,清和身体不好,做徒弟的多孝敬孝敬他,你师尊不容易。
      夏夷则都应了,放下带来的礼物,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观主让他别拘束,把玄都观当自己家,夏夷则出了身冷汗,想这话幸好没给多心的人听见,虽然他后来知道,就算听见了也没人敢说什么,尹观主同慈恩寺的那一位,再加上他师尊清和真人,都是皇帝当年倚靠的臂膀。

      尹观主喊来他的小徒弟,看模样正是头天夜里见到的孩子,眉目清淡秀美,听了师尊的话带上逸尘师兄四处趴趴走,其他也还寻常,路过观里的经阁夏夷则被里头藏书的数目震着了,但小道士又说真正贵重的孤本典籍师尊都收在另一处地方,很少有人能进去,大家都想着什么时候能一饱眼福。

      果然师尊认识的都不是寻常人。夏夷则想,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面,玄都观香客往来熙攘,更有不少朝中显贵的家眷,他穿着寻常,又常年待在太华山,倒也不怕给什么人撞见,正门往外修着一处池塘,绿藻浮萍下悠然几双青红的鱼影。
      怎么观里的放生池修在外面?
      师尊说正是为了给更多人瞧见。小道士一本正经的说,十方化号,普渡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夏夷则微微一笑,尹观主很通达,有心了。

      银杏的叶子比梧桐落得更多,白天不好清扫,便任由铺了一地金黄,踩在上面绵软如织,邻近有卖香烛的,有卖小孩子喜欢的零食的,很多人聚在一个老人的摊子前,求一副笔墨写在姜黄的纸上,纸很粗糙,用很鲜亮的红绳子打个结,再央个子高的人绑去银杏枝条上,也有人要自己写,写完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遮遮掩掩不让人瞧见,大都是年轻人。

      有人求家宅平安,升官发财,也有人求姻缘庇佑,子孙满堂。夏夷则取出些碎银子让小道士自己买喜欢的东西,回来时自己手里也被塞了个糖吹的小老虎。
      长安不是有月老祠么。夏夷则问,小道士嘴里塞得满满的,手里更拎着一大包,告诉他月老祠在城郊,太远了,玄都观香火一向旺盛,求什么的都有。

      夏夷则站在马车前,又检视了一遍随身行囊,清和还在观里同尹道长叙话,一时出不来。
      时辰尚早,在玄都观里见惯了热闹,乍看周围冷冷清清,夏夷则颇有几分不惯。
      如今回去,再过一段时日,他又会与清和一同南下,青瓦白墙居于深巷,流水绕起一方清净天地,待来年春风吹醒桃花,看一眼再回白雪皑皑的太华。
      如此温柔静好的岁月,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愈发像场随时可能惊醒的美梦。
      夏夷则离开马车,走去近旁一个摊子。
      老人家,我求一副笔墨。

      字写的很端正,挽袖踌躇着,另一边迟迟不肯再落笔。
      这样虚幻的事情……他想。
      夏公子是求姻缘么。对面老人看见了他写的,姿态了然笑了笑,一边捧着很热的茶杯暖手,他年纪大了,想着被自己这样瞧着,要写心上人的名字,这少年大约是不好意思罢。
      没……没有。
      耳廓微微泛起了红,他答的很快,而手中落笔更快,深吸了口气孤注一掷般的,一气呵成握在手心不肯再看一眼,转身朝更高大的银杏树走去。
      纵然眼神再好,老人也不曾看的分明,只有折起的一瞬间露出指缝的小楷,隐约是‘宇文’二字,见姓不闻名。

      /

      在熟悉的地方醒来,好几次仍旧觉得是在梦中,似乎隔着屏风仍然有灯火迷离,案边坐着执卷夜读的人影,但灯光和月光是很容易能够分辨出来的,每一夜的灯与月不尽相同,于无声中温柔照亮着,读尽人间最平淡事,最无常景,梅花,剑舞,人与酒,钟鼓,长风,离别与逗留。

      心腹侍从来报,说武皇后自宫外进香回来了。
      是么……皇帝听见衣裙扫过地面的沙沙声,他抬起头看她,他的妻子,帝国如今最尊贵的女人,但实则更像他宫中的盟友,皇后保养的很好,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宫外可有新鲜事。他漫不经心的问。
      武皇后笑的婉约,不曾见到,只是到了玄都观,忽然想起当年同陛下相遇的情景,不由感慨岁月匆匆无常。
      夏夷则微哂,凭栏而望,太液池中芙蕖如霞碧波如浪,舟楫穿行洒落声声箜篌与琵琶,伴着歌声笑语喧哗。

      陛下在想什么。武皇后问。
      也在想那一年。他轻声回答,但似乎又不是在同身边的人说话。
      那一年母妃病重,他奉旨回京探望,后来又与一人同行玄都观,秋风泠泠不觉萧瑟,画上梧桐冷,纸间方寸心,他落笔写下彼此的姓名,那个隐秘的,无意间于陈年旧事中听到的名字,将心事郑重其事系在如同玩笑的行径上,再也没有对第二个人讲。

      三年,五年,十年。
      其实不愿意记得过了多久,他还算不得很老,未至不惑,鬓边已落霜雪色。
      玄都观里梧桐落尽不知几个寒暑。
      而梦里落雁峰上白梅花冷香飘渺,望一轮荣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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