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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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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观也并非终岁严寒,天渐暖起来的时候,鹅黄浅白的花色浮动于碧绿草地,一路错落着沿山道铺迭开来,日照下倏尔泛起水光,是溢出的泉水循山石缝隙簌簌流落,浸润了其间草木。观里的弟子往来进出办事,常见山脚下镇子里有住民早起,三三两两挑了木桶来担泉水,这水清冽甘甜,无论煮茶还是熬粥来喝都不错,乏了坐在半山的亭子里歇脚,一回头能看见近旁碧桃花上栖落的蝴蝶。
盛夏和初秋算一年中最暖的时节,只是比起山外仍然清凉许多,晴天里风流云散,便依稀可见山顶亮的刺眼的反光,那里仍有深浓积雪覆盖着,雪下是更厚的坚冰,木石栈道修在万仞绝壁之侧,长久不见有人经过的痕迹,白鹤也很少飞来。
比较难捱的是深冬,一场雪铺天盖地,落个三五天是常有的事,于是日常习惯也都改改,早起先把太极剑换了长柄笤帚,开门扫出条道来,毕竟一步一个深雪窝子,要出去吃顿早饭都迈不开腿。
这种时候就很能体现出个人修为深浅的重要性,雪地里倏忽投下一道淡青光芒又转瞬消失,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有人御剑而过。太华山已然很高了,北风严寒,能飞的都尽量控制着速度和高度,长袖当风翩若惊鸿固然美观,但这美观的代价也十分痛苦,必须把自己裹成个包子,否则飞久了落地之后便只能沦为天然人形冰雕被同门参观,顺便评估交流一下御剑心得,应该左脚在右脚前还是右脚在左脚前,双手是掐成剑诀以备不测或者负在背后以显身材——哪种站法更优美更规范就跟黄河南北两岸争论豆腐脑应该是甜是咸一样无聊又热闹。
这期间是不乏杯具的,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为了赚取新进门师妹的秋波,风驰电掣潇洒绝伦嗖的飞过去,再嗖的飞回来落下,问要不要捎带一程。被询问的小姑娘很羞涩,一面羞涩着一面抓紧了师兄的腰带站上去,只是上了天一路眼都不带睁,飞到食堂不及道谢先冲进伙房暖手,师兄愣了愣后脚跟进去,听见小姑娘抽抽搭搭的捧着碗糖水鸡蛋边喝边哭。
骨头要冻僵了,纤纤玉指看着跟腌胡萝卜似的。
啧,看这给欺负的……于是满屋里投来控诉以及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简直人干事。
还有更惨的,明明修为尚有一段距离剑术课才上了半个月,为了避免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也鼓起勇气学别人摇摇晃晃飞上天,此种情况一般会产生两种结局,要么担惊受怕飞的太慢,等落地食堂已经开始揉面粉蒸新馒头准备午饭,既然来了只好帮忙拉风箱烧水,要么极度紧张忘了口诀,刹不住速度一头撞树上再栽进路边的沟里去,幸好雪下的深,迄今为止没出过人命。
御剑的公共理论课主要是清和在教,于是下了道命令,没通过考试评估就敢乱来的,没收太极剑半年再罚扫山道三个月,通过考试评估但仍然撞树上被人从沟里捞到的,这门课过了也必须重修。
丢不起那人。清和摇头,照这么下去,就算把天墉城那位请来教也一样没用。
南熏也颇头疼,但传言说大家似乎都喜欢上诀微长老的课,故意有人失足从半空里跌下来好去重修,听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十有八九是从叫逸清的女弟子那边传出来的。清和说,南熏咳嗽了一声。
最近太华观里流行起口袋书,以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气势蔓延开来感染众多弟子,有长老晚上去查房,从好多不睡觉的人枕头底下翻出小册子,一看还是手抄本,作者署名红袖添香,情节跌宕起伏描写细腻缠绵并且每半个月就有更新,已经连载到第七册了,其中主角配角的名字虽然都是原创,但出身太华观的一看就知道原型是谁。
既然是手抄本那么好办,依照字迹很快查出始作俑者,南熏真人管风纪,先是不轻不重批评了几句,接着待在房间里翻看没收的本子一下午没出门,顺便让把写到三分之二的续章也给送过来。
文笔还行,就是狗血了点。南熏点评说,她也挺奇怪那叫逸清的女弟子打哪儿找来那么多素材。
这个不是重点吧……
南熏真人这边泡茶惯用旧年存的梅花上的雪水,满屋子氤氲着清冽香气。
清和坐对面四十五度角斜视他师叔,开始打腹稿准备喝完这盏茶和南熏真人谈谈人生。
南熏又说,以你为原型的那个小王爷写的挺不错,要不要看啊。
清和站起身就走了。
清和想,还是他那小徒弟最听话,最省心。
清和一路慢慢悠悠晃回去,拐过山道看见许多人正朝自己院子大门冲进去,急的好像要去救火,清和抬头看了看,他房顶上没冒烟。
于是拉住一个问,怎么了这是。
那弟子十分惶恐,答道,逸尘师弟御剑从树上摔下来了。
……
清和说,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那弟子又说了一遍,清和从中过滤出几点重要讯息,喃喃自语,要反了这是……
回话的弟子几乎哭出来,毕竟小师弟的俗家身份在太华山无人不知,清和如此淡然的吐出那几个字,他一时不知该敬佩诀微长老的胆量还是哀叹自己命运的凄凉,脑补了一下太华群峰血红雪白四面楚歌乃至妖兽横行天下大乱的场景,栩栩如生瞬间超越逸清师姐笔下任何一段活色生香天马行空的画面,待回过神来眼前空空如也,诀微长老院子里正赶羊似的涌出一群人,都打发回去该干嘛干嘛。
清和拉了把椅子床边坐下,看他那小徒弟抱膝躲在一堆被子后头。
被子是两个人的,棉花絮挺厚,下雪前几日才搬出来晒过太阳,晒得蓬蓬软软,清和还记得晚上铺了床夏夷则舒服地在上头直打滚,要不是他站旁边拦着那小徒弟能滚地上去。
清和叹口气,看夏夷则努力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往叠的很高的被子后头又缩了缩。
不轻不重拍了下床板,清和眉毛微微一挑,躲,继续躲。
夏夷则不动了,袖子挡着大半张脸,露出双眼睛小心观察清和的反应,糯糯叫了声师尊。
听声音,还挺委屈。
清和冷着面孔,看不出心里什么打算。
夏夷则不知道,清和自己也不知道。
清和脾气挺好,他眉眼清秀温润,不言不语看起来也是很和气的样貌,跟晚辈讲话时微微含笑着,雍雅从容,令人如沐春风。
太华山弟子众多,那么多人那么多年里头都没怎么见诀微长老发过飙,但,并不是说诀微长老不会发飙。
一般的说法是,脾气不错的人,发起飙来才更加可怕。
参照当年驯服乘黄几乎削平一侧太华山峰的战例,据说,那山壁上蔓延生长的藤萝背后,仍有当年留下的斑驳剑痕。
夏夷则也听过这个故事,但他入师尊门下已近三年,全然不见清和用剑。
清和并不解释,下山时顺手买了小孩子玩的木剑,夏夷则不要,清和看出他的心思,又找了把没开锋的最普通的太极剑,要剑谱也给,让他当看画儿似的去消遣,只是从来不曾传授御剑心法。
有时去上课带着小徒弟,夏夷则坐最后一排等他,撑着下巴漫无目的随手翻看桌上摊开的‘画儿’,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样,轮到正阳长老的实践课,清和在旁协助把关,小徒弟拉着袖子亦步亦趋,师徒俩吃住行全凑一块儿,倒真跟养了个儿子似的。
清和想明白了,不由又叹了口气。
夏夷则说,弟子知错,师尊不要生气了。
夏夷则咬着嘴唇,伸手想拉清和的衣裳,清和看他一眼,那小小的手又缩了回去,很惭愧的样子。
夏夷则是天潢贵胄不错,皇子既于此处修行,若有任何闪失太华上下皆脱离不了干系,然而两年多朝夕相对,他似已渐渐模糊了这个根本——夏夷则是诀微长老的弟子,若仅此而已——
清和翻了翻床头散落的几只药瓶,夏夷则说师姐抱他回来已经上过药,不疼了,师尊可不可以真的不生气了。
脚踝上缠着厚厚一层,看样子肿的不轻,清和板起脸准备训话,然而他那小徒弟站不起来,扶着被子一点点往这边蹭,眼巴巴的看他,清和将眼一闭,知道自己又心软了。
夏夷则小口小口喝着汤药,药闻起来就很苦,喝完最后一勺,清和递块点心给他压一压。
床上搬来张小几,纸笔铺开,已经受伤得了教训,清和实在想不出罚夏夷则什么,最后还是抄书,抄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夏夷则递过来一叠字纸,打眼看过去末尾是四行诗。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
清河愣了愣,去翻之前扔给徒弟的,竟是个诗本子。
夏夷则说,师尊,今年还去吗。
清和淡淡的,你这样子,还准备往哪儿去。
夏夷则默默低了头,终究忍不到半刻又问他,那师尊自己去吗。
清和没搭理,圈出来一个错别字,让另外写二十遍。
清和躺着,不多会儿耳边鼻息咻咻,他那小徒弟滚了一圈蹭过来,隔被子凑在身畔欲言又止的,清和以为他要起夜,一问不是,夏夷则犹犹豫豫的开口,师尊还生不生气了。
清和无语,把夏夷则塞回被子里,说早给他气的没脾气了,大晚上的,睡觉。
夏夷则听出他心情似有好转,便又开始撒娇,说自己也不是存心隐瞒师尊,找不着梯子,爬树又会弄脏衣裳,那鸟儿还很小,跌落在雪地里,看着实在是很可怜的。
夏夷则说,可惜他才把鸟儿放回树上那柴草一堆的窝里,大鸟便飞回来了。
然后呢。清和翻了个身,师徒俩面对面,之前听院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男孩子天性难免淘气些,都以为夏夷则御剑去掏鸟窝玩。
清和若有所思的,当真以此为目的,在太华观立派以来也算史无前例。
夏夷则顿了顿,大鸟飞来啄他眼睛,他心里一慌,口诀便忘了。
一时静默,清和想,他还说什么……
夏夷则举着伞站在街边,一手拎了酒坛小心避开迎面驶来的马车,雨渐渐停了,路上仍有积水,半空里倏然落下两枝绯红的海棠,一朵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另一朵堪堪擦过肩膀,女孩子的笑声轻浅撩人,夏夷则循声望去,待看清二楼悬着的牌匾,脸忽的一红。
花是簪发用的绢花,想了想,索性放回门前石阶上,离开时身后隐隐约约响过两声琵琶。
路已经很熟悉了,每年来多多少少总有变化,两旁更换门面的商铺,新迁来的住户,巷子幽深不知几转——镇里的布局大同小异,石缝里染着青苔,竹子长的不高,丛丛簇簇聚在院子里墙根下,清和有些惋惜一旁的几株桃树,因为时节的缘故,每年来都没有看到花开过。夏夷则不以为然,其实没什么事的话,也不必急着回去。清和只是摇头,这话让南熏真人听见,必定会说做师尊的懒怠,连徒弟也一起教坏了。
弟子觉得这地方不错,有山有水很清静,又温暖。夏夷则说,一面将头发紧紧束起来。
是么。清和迷迷糊糊的想,桌上几只没收拾的果盘,夏夷则打开门把吃剩的点心渣洒出去,树上扑棱棱落下一群鸟儿,啾啾叫的欢快,后面又飞来不知道是谁家的鸽子,等他彻底睡醒,徒弟已经在院子里练剑了。
清和闲站着看了一会儿,没说有进益也没挑出什么错,夏夷则随着他主修御剑流,太华观里打基础的一套玄凝剑,招式是其次,重在凝神聚气,偶尔兴致来了他也同徒弟过过招,没点评就是还凑合,有一丝纰漏拂尘刷的甩过去缠住剑身重来,夏夷则每天练剑,听他师尊的话每次先打一套玄凝,此处烟火人间不比太华山,一招云龙击下去地上能砸个大坑出来,流光斩则是四面拆墙的动静,听着跟糟了强盗似的,为免扰邻除了闲时研究法阵他也只好多练玄凝剑了。
数年后他遇上乐无异闻人羽一路江湖辗转险象环生,太极出鞘似星河倒泻醉饮流光,乐无异看得多了便问夷则你剑法真不错只是干嘛每次都要先来这么一招啊,夏夷则茫然了片刻,他也不知道,太华观的剑术创始人大约有强迫症吧,他从九岁练到如今差不多快八年,已经被强迫的根本不觉得那是强迫了。
院门虚掩着,碎石子铺成小路,隔几步选不同颜色的拼作落梅花和凤尾竹的图案,一边通向卧房,另一边日常练剑的空地里突兀摆了只不小的瓷缸,夏夷则走过去看,里面悠游自在的盛了一双鲤鱼,正衔着对方的尾巴游来游去,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双双沉入水底去。
清和在南方的别院有几处,每年深冬随便挑一处修养,并不在太华山居住,夏夷则自然也跟着他,此间胜在幽静别致,两个人闲闲住到开春天暖的时候再回去,身边也不留仆役,夏夷则差不多包揽了全部的活计,庭院洒扫不必提,厨艺也还将就,反正清和是没说过什么,他师尊每年这个时候药吃的比饭多。
夏夷则放轻脚步推门进去,他闻见很熟悉的白梅香,并不能很好的掩饰住更加沉郁的药气。清和靠坐在窗前的椅子里,微微阖着双眼,脸朝着夏夷则的方向侧了一侧,雨水淋过草木的气息,还有另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锦波春。夏夷则解释,玉髓没有了,这酒上次买来师尊说也还不差。
清和笑了笑,是不差,只是比起玉髓终究淡了些。
一双修美白皙的手搭在肩上帮他按着,夏夷则俯下身道,等师尊病情好转,弟子陪师尊大醉一场如何。
醉不醉倒是其次。清和睁开眼便看见夏夷则纯黑的眼睛,这距离太近,他又往椅子里靠进去一些,不及说什么,夏夷则抢先开了口,师尊什么时候洗沐过的,怎么不等弟子回来。他顺了顺清和散在背后的长发,湿漉漉仍然沾着水汽,触手生凉像碰到绿藻间滑过的游鱼。
哪里就那么矜贵。清和浑不在意的模样,他不过是调养身体,又没有病到事事需人服侍的地步,下午看到巷口有人卖锦鲤,还颇有兴致选了两条,又顺手买了水缸和卵石,卖鱼的年轻人帮他搬回来,这里最冷的时节也越不过北边的深秋,养在院子里没什么不妥。
回太华山怎么办呢。夏夷则看了看周围,师尊把梳子放哪里了。清和递给他一把桐木的,原来一直握在手里,头发不知不觉晾到半干,夏夷则手指擦过清和脸颊将散落的长发虚虚拢起来,只觉得碰到的肌肤玉一般凉。
回去的时候,放生去河里吧。清和想了想。
清和想,太华山终究是太冷了,他养着这一双鲤鱼,等到天气再暖一些,或许可以种一缸莲花,夏天便也有鱼戏莲叶间的意趣,但这些事在太华山都是不能够的,听起来似有些可惜,然而除了太华山,他生命里拥有过的很多人和事又皆是浮华转瞬掠影匆匆。
师尊在想什么。夏夷则问他。
一些……很无聊的事。清和答道,那双手为他打理好了一头长发,并没有离去,指尖轻轻抚过清瘦突兀的锁骨,这道伤痕很长,因为当初伤得太重的缘故,无论过去多少年也仍然留下印记,少年的手指停留在那里久久不动,清和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只说夷则长大了,知道心疼师尊了么。夏夷则不答,他俯下身子,那人看不到他此刻的模样,他便低了头,嘴唇轻轻碰在清和漆黑的长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