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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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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罢。清和说。
夏夷则偏了偏头,他昏昏沉沉醒来,不知道就着谁的手喝完了药,被扶着重新躺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静静游在空气里,缥缈的抓也抓不住。
很熟悉的……不及细想,意识继续沉落下去,那香气贴近了他,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抚上额头,又很快离开,窗外头仍听见风声,不知道雪有没有停。
太华山高峻峭拔,晚上风略略大些,浅眠的人便被搅扰的睡不着了,但这风声同他来的地方是两样,他记得躺在寝宫里睁着眼看头顶单薄的帐幔,外头再多人侍候点再多灯火,夜风穿梁过殿,钻进耳朵里也像鬼哭狼嚎。
其实是臆想,他身边哪里来那么多人,窗外也不过一株梅花树。
第二次醒过来,屏风背后亮着灯,影影绰绰的,是清和的影子。
师尊。夏夷则开口,被自己吓了一跳,这声音……
那影子抬起头,放下书起身打算过来,没走几步又回头倒了杯茶,屏风折起一半,上面搭件深蓝道袍。
头还疼不疼。清和说,茶杯递进手里,很热。
夏夷则像不认识他师尊一样,愣愣看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将杯子凑近嘴边,清和却知道那是没睡醒,一天里起来躺下折腾了足足七八次,先时烧得连跟他说话都分不清,现在好些,时间也过了夜半。
夏夷则小口小口的喝,嘴唇干燥,渐渐润泽出原本的颜色来,脸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清和不大放心,手背试试他额头温度,笑道,烧退了就好。
劳师尊费心,弟子惶恐。夏夷则说,再开口嗓子也清晰了,清和接过杯子,重新放回去。
起来说说话,再这么昏天黑地躺下去,睡也睡傻了。
夏夷则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枕头旁摸索着拉了件衣服披上,象牙色绣金木樨的一件,领口袖口皮毛绵密厚实,出门再系上披风,穿这么暖,谁也不知道一路过来怎么就受了凉,在太华山这几年身体将养的结实了不少,说倒下便倒下,忍不住让人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清和看了他一会儿,道,淑妃娘娘还好?
夏夷则正理着头发,听见这么一句动作便停了,清和心里叹口气,坐在他身后重新掬起那一捧黑发,慢慢拢着鬓角,夏夷则咬着嘴唇,毕竟孩子心性,在宫里受了委屈,如今回到太华观,谁稍微待他好一些,心里登时便受不了了。
乖巧的小孩子都是招人喜欢的,乖巧到夏夷则这种地步,该说是让人心疼。
夏夷则身量还小,坐在床上躲进清和怀里,头顶也只堪堪擦着他师尊的下巴,不说话,不闹腾,静静的一言不发,更别说哭,他打出生起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剩下的清和什么都没问,这种事没法插手,三皇子跟他是师徒的缘分看对了眼,但诀微长老总不能再寻个由头让后宫嫔妃上太华山,虽然观里也收女弟子。清和漫不经心的想,人跟妖都是孽缘。
夏夷则那么小小年纪,他终究狠不下心来。
师尊,弟子热。
夏夷则小声道,清和愣了愣,夏夷则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听起来倒像是哭。
屋子里暖,别穿这么厚。清和说,随手使了个法诀,屏风上挂的衣裳便落在臂弯,夏夷则乖乖扯下自己身上的,让清和帮他将那件道袍裹上去,夏夷则吸了吸鼻子,抬头看清和,师尊,你换香了么。
清和挑眉,这孩子细心得很。
你仔细闻闻。清和道,夏夷则扯了道袍的袖子,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是梅花香饼。
清和摇头,不是香料,就是花。
夏夷则茫然片刻,神情终于鲜活起来,赤着脚就要跳下床,我出去看看去。
回来!清和忍不住笑,大晚上的,闹什么。
外面有灯呢。
有灯也不准去。清和板起面孔,夏夷则怏怏的只好重新坐下,打了两个喷嚏。
看看,现世报。清和教训他,夏夷则嘟囔了一句‘才不是’,将清和的道袍拉在怀里,脸贴在上头,那香气便愈发明晰了。
师尊,什么时候开的呢。
你走后半个月,花开的稀稀落落的,再过几年树长高了,大概模样就和雪存差不多。
……
夏夷则没说话,他想的是这次回宫,那株白梅花已经没有了。他在雪地里坐了半宿,合宫夜宴,谁也不知道三皇子去了哪里,淑妃亲自找来,牵了他的手跟帝后告罪。
皇后不轻不重说了两句,倒也没人真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夏夷则自己心里难受。
在他看来,雪存也是有生命的,过去他总是坐在窗前,看那株不知是何年何月被谁栽在这里的一株梅花,身边侍婢很少,都在值宿的女官房里刺绣说笑,传膳的时候过来见他。
雪存也是孤零零一个,他伸手碰碰清寒料峭的花瓣,从来没舍得折下过一枝。
有时候稍稍用力过头,那花枝弹回去,细碎雪粉沾了一脸,倒像是雪存跟他闹着玩似的。
侍女过来找他,看三殿下自言自语,吓了一跳。
只是雪存终究不是人,甚至不是妖,它听着他的心事,不能做更多。
夏夷则靠在清和怀里,清和温声跟他说着什么,大抵是等他病好了,师徒俩一起看梅花去,山顶终年积雪,花能够开很久很久,但是身子一定要先养好了。
夏夷则轻轻点头,说,我听师尊的话。
夏夷则裹着清和的袍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小猫一样。
清和把书拿来,另取了个软枕靠着,小徒弟一滚滚到他近旁,果真是躺了整天,精神都留到后半夜了,夏夷则眼睛亮亮的,裹在太宽大的衣裳里露出脑袋。
清和便笑,怎么了。
师尊不困?
师尊什么修为。清和闲闲翻了页书,道,你师尊我年轻的时候跟人斗酒,三天三夜没睡觉,从醉仙居楼上下来一路自己走回太华观的。
夏夷则不信,说没听南熏太师叔说过。
这事儿不能给她知道。清和笑眯眯的,以后也不能。
夏夷则点头,徒儿不说。
乖。
清和继续看书,夏夷则趴在他膝盖上,渐渐有些困,又不想睡,清和便念书给他听,听不听得进去,清和也不理论。
这一卷是入药镜,按夏夷则的年岁,此时论及内丹修习略嫌早了些,但因为体质特殊,清和仍然有这个打算,夏夷则似懂非懂,神情却是一派天真无邪的信赖,全然不知此间缘由,清和讲了一会儿,自己先开始发呆,不动声色垂了眼睛。
夏夷则扯着他袖子,小声唤了句师尊。
咱们不看这个。清和回过神,摸摸他头发,夏夷则说那讲山海经好不好,上次他做梦梦到了白泽,白泽还跟他说话。
嗯,白泽说什么来着。清和逗他,白泽可是圣兽呢,远在昆仑山,咱们太华可没有。
徒儿忘了。夏夷则想了想,那圣兽长得像只白虎,尾巴长长,头上生着独角,它驮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回长安的朱雀门。
清和不由一怔。
那的确是个梦。
月亮落下去,天色还暗着,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听不到金吾卫铠甲的摩擦声,没有早起打点店铺的商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光,微微照亮着朱雀街。
白泽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孩子坐在他的背上,观察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城市。
风缓慢经过身旁,风里有雪白的柳絮和落花,他伸手触碰,那些事物却在被他碰到的瞬间倏忽消散了,他和这座城市,必定只有一个是真实的。
习惯了一个人,但仍然不喜欢孤独,他摸了摸异兽雪色无暇的毛皮,心里并不觉得害怕,白泽回过头,低低吼了一声以作回应。
天边渐有淡紫薄红的云霞晕开,不知是哪处寺庙,传来甚是空旷的钟声。
他不知道这样一直走下去,最终会到哪里,这里并不是他喜欢的地方。
白泽停下脚步,眼前朱红的大门紧闭,他认得这个所在。
你要走了吗。
白泽低声嘶吼,似乎在说着什么。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懂得这些话,但来不及分辨,白泽低下头来蹭蹭他的手心,在一片飞羽碎星似的光芒中渐渐隐去身形。
他站在原地,知道自己做了梦,便那样醒过来,天光初露,值夜的女官偷懒不知去了哪里,寝殿的熏笼早冷了,他披件衣裳起身,殿外白雪静静从天空落下来,没有一丝声音。
长安是最繁华的,但他分明觉得萧瑟孤清,每一寸宫墙,每一尺砖石,甚至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同他没有丝毫关系,就像梦里他站在朱雀门外,迎面逼迫的不过是天家无上威严以及熟悉的冰冷无情,但白泽那样固执的停下,好像那扇门终有一日会为他打开。
清和若有所思的,这个梦,真是有意思。
清和说,师尊有位前辈,位居昆仑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什么时候他来做客,师尊帮你问问,也许他见过白泽呢。
夏夷则点点头,白泽待他温柔的很,他很想再梦一次,听听看它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
清和笑了笑,从夏夷则手里接过漫长的画卷,翻开下一篇。
病症痊愈,大约是半月之后的事,这一天夏夷则早早起来,换上素日在太华观穿戴的服饰,清和不放心,又让他里头多穿了一层。
天还早,没到用饭的时候,三三两两有勤快的弟子寻了地方练剑,看见诀微长老经过便停下行礼,顺便逗逗小师弟,夏夷则形貌随了淑妃,年纪幼小身量还未长开,此刻看来仍是姣丽柔和的容颜,并不同于来日少年的英武俊秀,他一路上被捏了无数次脸,但知道这些人是喜欢他,也不生气,规规矩矩向师兄师姐问好。
太华山道颇陡峭,精铁锁链漫长牵起,触手如冰,清和走在前头,夏夷则一路小跑额头见汗,一张脸渐渐有些血色,清和放慢步子,拉了他手经过一道石桥。
石桥很长,并没有防护,不知道是如何修起在这万仞深渊之上,又或是造化天然,千万年风化而成,远远听到谷底呼啸盘旋的风声,夏夷则低头看了一眼,目光晃了一晃,颇有些天旋地转。
清和停下脚步,化去拂尘半蹲下身,夏夷则踮着脚尖伸手搂住他脖子,被他抱起来。
知道害怕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清和道,声音里带着些调侃。
不要。声音闷在领口厚软的皮毛里,夏夷则偏过头,鼻尖冻得红红的,师尊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清和略笑着,并不回答,也不放他下来,不紧不慢的继续,只说日后师尊老了,路都走不动,再想带着夷则去山顶看梅花,可怎么过这座桥呢。
夏夷则想也不想的答道,那我抱着师尊过去。
觉得哪里不对,又改口道,我背师尊过去。
脚印很浅,很快被弥漫的风雪埋住了,迎面晶莹剔透的冰柱被阳光照着,水精琉璃一般流光溢彩,两只白鹤悠然而翔掠过身侧,卷起长发衣袖飘拂,清和心情很好。
这一株花树并不高大,枝干柔弱险险生在崖畔,玉白花瓣恍若透明,姗姗落在手心。
要不要起个名字啊。清和开口,夏夷则说还想叫雪存。
宫里的雪存没有了,当日拜师入太华观,临行前不舍殿前冷香,清和答应他,来日落雁峰上再为他植一树白梅。
但叫同一个名字的话,不知道雪存会不会生气。夏夷则犹豫着,世上无论什么,总是独一无二的,一旦失去,无论怎样弥补想念都不可能同最初一样了。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清和想,虽然这说法不错。
太华山灵气独钟,这一株梅花如今虽然柔弱,来日定会枝叶繁茂。夏夷则从怀里里取出一枚长生符,将缀着明珠的青丝绿碧绳慢慢绕在最近的横枝上。
是母妃给的。夏夷则回头笑笑,清和不语,宫里带出的小玩意,取个吉祥如意的意思,并不比道家真正实用的符箓,但普天下的符箓,只怕在夏夷则心里都不如这一枚珍贵。
清和寻了块石头,拂干净落雪,坐下慢慢等。
时间还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手掌大小的别致酒壶。
夏夷则站了一会儿,闻见香气,乌黑眼珠转了转,跑过来问他讨酒喝。
只准喝一口。清和说,夏夷则咽下嘴里的,不声不响望着他。清和无奈退一步,最多三口。夏夷则仍不说话,清和咳嗽一声,最多……不准喝醉了。夏夷则点头,眼睛笑的弯起来,搂着他脖子蹭了蹭,头发擦过脸颊痒痒的,清和也忍不住笑。
无论来日何种坎坷,清和想,至少这一刻,仍然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