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80、引玉

　　“那么儿臣赋诗一首，敬献皇阿玛吧。”五阿哥胤祺虽曾随康熙出兵葛尔丹，但却看不出戎马的凌厉，反而像个温淡的文人——既是四哥与八弟先出了节目，显然是可以不按长幼之序的，而他如此做，也算是给了太子和大阿哥台阶。
　　见康熙颔首，五阿哥缓缓开口：“仙禁初舒一叶蓂，瑞云时向玉阶停。尧尊香满春前举，天语温多醉后听。无限恩光分几席，始知乐事聚家庭。年年此际陪欢宴，四海雍和万类宁。”吟诗之际，他步履沉稳，神态雍和，极是从容。
　　“‘无限恩光分几席，始知乐事聚家庭。年年此际陪欢宴，四海雍和万类宁’……”康熙喃喃重复，目光直到此时方暖了起来，笑道，“好诗，五阿哥这作诗的水平如今愈发见涨，无论韵意还是寓意都不错，来人，把米芾《行书札》拿来赏了五阿哥……”
　　诺敏心下不由会意，五阿哥这诗只怕才是正中康熙下怀——“始知乐事聚家庭”，字字都在夸盛世太平，兄弟亲和，父慈子孝，四海安定，难怪康熙一喜之下会将米芾真迹相赐。原来人在上位待得久了，早已习惯了阿谀，哪怕明知道不过是表面功夫，却依旧欢喜！而像五阿哥这般没有夺嫡野心、无欲而求之人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其他人又怎会甘心落在人后。
　　唯有那个轻狂不羁的傻瓜，非要以卵击石，挑战至尊皇权，是仗着千古一帝的宠爱，还是因为早就对这种虚伪应对厌烦了？可不论如何，不碰得头破血流又怎么可能？心下忽然隐痛起来，太子到此时仍未出现，是伤口太深不好处理，还是有意回避这个场面？他刚刚宁愿受伤也不肯与八阿哥虚以蛇委，而且居然用了最笨的办法伤了自己，也就是今日康熙心情比较好不予追究，否则只怕又少不得当着众臣子面前的一番斥责。
　　“儿臣不会什么词儿啊曲的，皇阿玛也骂儿臣是蛮人，那儿臣就耍把子蛮力气，打套拳送给皇阿玛吧。”此时却听十阿哥笑着上前打了个千儿，引得康熙、妃嫔及一众人都笑了。
　　康熙对这个早年丧母亲，而且其额娘又曾是贵妃的尊贵身份的皇子，一向颇是疼爱纵容，而他虽不像其他皇子一般聪慧机灵，能够一目十行、举一反三，却一向憨直敦厚，见他如此说，不由忍住笑，道：“罢了罢了，原本就不指望你能舞文弄墨，朕看你也就只有舞枪弄棒的份儿……”
　　十阿哥笑了笑，解了厚实的团锦袍子，只着了夹袍，顺手把袍子的下摆往腰间一掖，信步走到康熙正面处的一方空地，开了个势就虎虎练了起来。
　　诺敏见众人的精力都被十阿哥吸引了去，心神一动，轻声招呼着侍立身后的惠儿道：“我有点气闷，出去走走，有人问起你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格格，这……”惠儿为难地道，“万一一会儿皇上点到您……”
　　“不会的，刚刚皇上只说让阿哥们出节目的。”诺敏笑笑不理会，她又不是皇亲国戚，与她何干！径自起身，不料刚刚要离开，却见一个小太监闪身过来，打了个千儿笑道：“诺敏格格留步。”
　　“咱们主子说一会儿要请诺敏格格帮个忙，看在故人的情分上，万望格格不要推辞。”
　　诺敏怔了下，觉得小太监眼生，不似宫里的太监，不由顿了脚步。听他话里有话，不由道：“你家主子是谁？”
　　小太监道：“主子说……”
　　这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听得一阵雷动般的掌声，还有几个小点的阿哥低声的叫好，原来十阿哥竟已打完了拳。
　　“十阿哥这套少林罗汉拳打得有形有式，还真是不错，别看读书识字差些，这功夫上面倒还不错，也算是咱们满人的本色，把朕的那个珐琅掐丝双陆棋盘赏给十阿哥。”听得康熙笑着打赏，看来还是比较满意。
　　“怎么不说话？”诺敏看着小太监只是半垂着头赔笑，不由瞪了他一眼，“你家主子是谁？若再不说，我便走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有人朗声笑道：“儿臣邀了个贵客跟儿臣一起出个节目，皇阿玛可允？”
　　诺敏不用回头便知说话的人是谁，心突的一跳，莫非是……他让人拦了自己？
　　只听康熙道：“就老十四花样儿多，你这回又拉了谁来偏帮你？”
　　“回皇阿玛，儿臣不过就是小时候有回拉了九哥一起欺负过八哥一回，八哥都忘了，皇阿玛倒是总记着，那会儿儿子才几岁啊！”说着，他自己倒是笑了，话题一转，规矩地行了个礼，“这回儿臣想请土谢图部的诺敏格格跟儿臣合出个节目，不过……儿臣也是突发奇想，还没跟格格商量，不知道格格肯不肯。”
　　说话间，十四双眸灼然看向诺敏，而众人的目光，都因为十四的这句话还投了过来。小太监早就寻了个机会跑掉，只有诺敏因为刚刚想偷偷离开而立在殿的一旁，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诺敏面色微白，不着痕迹地狠狠瞪了十四一眼，却见那始作恿者笑得莫测高深，不由深吸了口气，淡淡行礼：“回皇上，诺敏刚刚觉得胸口有些闷，想请罪出去透透气。”
　　康熙的目光轻轻扫过来，柔了面色：“诺敏的身子可大好了？虽然朕这段时间忙，没顾上去看格格，不过朕专门叮嘱了太医院，好好照料你的身子，而且孙太医也跟朕讲，好好调理，应无大碍的。”
　　应无大碍？是太医院敷衍了皇上，还是皇上在宽慰自己？心口的伤虽然愈合，但却多了心悸的毛病，孙太医应该也诊了出来。微微苦笑，好人果然不能随便当，当初冲动救人的代价竟是如此，岂能不后悔？
　　“谢皇上关心。”诺敏恭敬行了一礼。康熙没开口让她走，她自然不敢动。
　　“你救了朕的四阿哥，这份赏赐总是要有的，不过要容朕仔细想想。”康熙显然没打算放过诺敏，那笑意却没由得让她心中有丝不安——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用看就已经猜得出下面很多人只怕面色都不太好看，而且她敏感地听出了康熙称呼上的改变。以前皇上都称自己“诺敏格格”，现在后面的两个字都省了，透着亲近，却未尝是一件好事。
　　只希望，康熙不会开口，把她指婚给某个阿哥——也许在皇帝眼中，嫁与帝王家，便是最大的赏赐。
　　所幸康熙没有再明确表示，她忙跪下道：“不过是一时凑巧而已，诺敏生病期间皇上、太后、各位娘娘和阿哥们的赏赐都已不少，皇上若再赏赐诺敏，岂不是要折煞诺敏？”
　　“平身吧，这事容后再议，但朕不会亏了你的。”康熙目光似乎在底下某桌上微微顿了下，才复又道，“刚刚十四阿哥的提议朕觉着倒是不错，以前巡幸蒙古时，在篝火会上倒是见过你跳舞，真有点一舞惊四座的感觉，难道十四阿哥……”
　　也正是那次偶然，才让康熙看到了酷似赫舍里的诺敏，而后带回了京城，从而改变了她的命运。
　　抿了抿嘴，诺敏刚要开口，十四却摇头道：“诺敏格格刚刚重伤痊愈，身子还弱，只怕舞是不能跳的。只怕皇阿有所不知，其实格格的歌唱的也很好，儿臣第一回在六姐姐的府上见她时，她曾唱过一首歌，儿子听了之后特别喜欢，便暗自记下了调子，回京之后找宫中的乐师记下了谱子……”
　　诺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当时他讲了京城的许多风物人俗给她听，央不过他，做为交换条件，便是唱首曲子给他听。当时随意选了支蒙古歌，想不到他竟记到今日。而恍然忆起那日在草原他的一句“我从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上你”，莫不便是因为此原因而自作孽？只是眼下再后悔，却也不能缓解这尴尬的场面。
　　如此地用心良苦，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人精，又怎能猜不透他的意思？
　　正待推辞，却听康熙笑道：“诺敏的歌的确是不错，记得在永寿宫，朕依稀听过一回，但不是很真切，既然如此，十四阿哥便与诺敏唱首歌吧，也算饱了大家的耳福。”
　　“小时候十四阿哥唱得还是不错的，只是自打他进了阿哥所修习功课，臣妾倒也很少听他唱歌呢。”德妃忙应了一句，眼中瞬间流露出的神色极是复杂，既有欢欣亦有担忧——但总归是比刚刚谈及四阿哥时多几分神彩，果然是偏疼了十四。
　　但诺敏此时却没工夫为人家的家事瞎操心，只是皇上既是应了，自己是不是能再推托？而就算是推托，十四的话已经青口白牙的说了出来，好似他们之间有丝暧昧的感觉已经清楚地传达出去，无法挽回。
　　此时隐隐明白了十四的用心，就算笑再灿烂，就算再对自己好，他终是别用心地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用去看，便知道只怕大多数人的面色都不好看，心思也是多种多样。
　　“儿子哪会唱什么歌，儿子当时想着，要是有马头琴配着一定很好，可惜儿子不会那东西，便把原先撂下的笛子又拾了起来，为诺敏格格的歌相伴。”十四笑着向十三道，“对不住了十三哥，弟弟抢了十三哥的拿手节目，十三哥只有再寻花样儿了。”
　　听十四如此说，十三朗然一笑：“说起吹笛子，当时咱俩还是一个师傅教的呢，师傅当时就说，你比我有天份。倒真是好久不曾听你吹过，如今大伙都沾了诺敏格格的光儿，有耳福了呢！”
　　诺敏目光迅速抬起，见十三说完之后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有鼓励与安慰，不由心中一暖——记得十四曾经问过自己，哪点比不上十三，也许就是这一点上了。十三永远不会利用自己来达到某种目的，他永远会先考虑她的感受。
　　“十三阿哥真是谦虚，其实上回在围场，诺敏一时有感而发唱的那首《送亲》，想不到十三阿哥竟也能记得曲子，而且一个音都不错，诺敏才是佩服呢。”她笑道微微点头回视，不在乎十四微变了的脸色——要暧昧，也不要跟十四暧昧，她宁愿选十三，何况以康熙的心思，他肯定也能猜出其中原因，就算猜不出其中的原因，反正也不会把她指给十三。
　　十三微微一怔，却瞬间明白了她心思，不以为意地一笑，回身坐下。
　　“诺敏有伤在身，若有气短失仪之处，还望皇上和各位娘娘、阿哥们包涵。”诺敏缓缓行至殿中央，向十四阿哥笑道，“第一次跟十四阿哥合作，而且这首歌许久不唱，十四阿哥千万不要怪诺敏愚笨才好。”
　　十四静静地盯着她，目光中是复杂的神色，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是许久，几乎让诺敏觉得周围所有目光中的惊诧，难道他还要如此为难她不成？就在此时，十四却忽然浮出了笑意，取了笛子幽幽吹起。
　　笛子与箫不同，声音偏清朗与高亮，但在十四口中，却仿佛带了草原晚风的温婉与低柔，带了牧场深处的草的清香与花的芬芳——虽不及马头琴的悠远，却别有一番高亢与感伤。
　　不得不承认，其实十四的笛子，吹的也是极佳的。
　　诺敏敛了心神，轻声开口：“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年轻的姑娘诺恩吉娅，出嫁到遥远的他乡。海清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年轻的姑娘诺恩吉娅，出嫁到遥远的他乡……”
　　《诺恩吉娅》是蒙古草原流传了很久的一个美丽故事，讲的是一位少女自科尔沁远嫁漠北他乡的传说。她先用蒙语唱了一遍，又用汉语唱了一遍，唱着唱着，诺敏心中不由浮起一丝酸楚，自己的遭遇又比之有何不同？也许嫁到漠北草原，倒比自己嫁入这步步惊心的宫中，更自由快乐些。
　　伴着笛声悠扬，诺敏唱到动情处，微湿了眼眶。
　　康熙点头，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柔软：“可惜太后这几日感了风寒没有参加晚宴，若是听到了，必然十分欢喜。”太后出身科尔沁，这首当地人耳熟能详的民歌，自然知道。而且，康熙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太后还曾经哼唱过。想当年，才十几岁的太后，又何尝不是从遥远的科尔沁嫁到京城？而那时他的皇阿玛，竟只迷恋董鄂妃一人……一时间恍惚无语，而后又恢复了从容的笑，“果然好听……十四阿哥的笛子吹得好，诺敏的歌声更美，老十四这个想法，果然是用了心思的。”
　　十四与诺敏忙行礼谢恩。
　　“要赏什么呢？”康熙故意皱眉思索，“其实今日最亏的是朕，说是让你们出节目，倒是把朕的那点儿家底子都散尽了……”
　　嫔妃和阿哥福晋们忙应和着笑，十四忽然上前一步跪下：“若这个节目还入得了皇阿玛的眼，儿臣斗胆求皇阿玛一件赏赐。”
　　此话一出，笑容迅速从众人脸上隐去——现场众人，人人堪比猴子精明，顿时明白，十四求的这份赏赐，只怕是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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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从东北来了朋友，出去请朋友吃饭，十点多才回来，累死了。
原来说不更了，但还是忍不住打开电脑，写了几百字，不多，大家凑和看吧……最近太忙，只能抽空了。而且，我家保姆明天要回老家一个月，老公刚好又赶上出国培训，以前晚上可以忙完之后把宝宝丢给保姆哄睡觉，这段时间估计要全天候带宝宝，她一般晚上睡得晚，那么我个人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尽量抽空多更，但如果速度慢下来，大家一定要体谅下某叶，叶梵鞠躬~~~~~
08.1.23

请准备耳机，听背景音乐，便是《诺恩吉娅》，蒙汉双语的。很好听，大家喜欢么？
08.1.24
昨天放了音乐之后，就有不少人反映听不了，怨念ing……
偶刚刚又换了个地址，大家试下吧。我刚刚听了，应该能够听到的，有听到的，吱一声哈……
继续怨念中！！！！
我又换了个地址，实在听不到，自己点进去听吧~~~~
《诺恩吉娅》
08.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