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41、倾情（上）

　　“你既是喜欢，就去听吧，我随便走走就回来。”诺敏见流香边陪在她身边，边心不在焉地不住回头，不由笑道，“只想不到，你竟对折子戏有兴趣。”
　　“在草原上可没听过这些东西呢，依依呀呀的，虽然听不太懂，可那曲调真好听，还有那扮那个贵妃娘娘的，好漂亮……”流香迟疑着，看得出来内心在挣扎。宫里有宫宴，虽然偶尔也能听到此折子戏，但像《长生殿》这般缠绵的戏却很少。
　　“去吧去吧，我这么大一个人，又在十三阿哥府，丢不了的，一会儿就回来。”诺敏打发流香留了下来，顺便向台下看了看，却不见了太子的身影，大阿哥正和四阿哥低声说着什么，十阿哥也和十三阿哥边指手画脚边大笑着，三阿哥和九阿哥在一旁含笑倾听，后面的几个不相识的女眷们或认真听戏，或百无聊赖地喝茶吃点心，或用手绢掩了口细细交谈——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真真应了刚刚九阿哥说的那句“真真假假，戏如人生”！忽然觉得烦闷无比，连十三那种直爽性子人都戴了面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原来人生真的只是一出戏，人人都是好演员。
　　不敢往后院西厢房走，只怕再遇到什么尴尬之事，于是她沿着长长的回廊，穿过月亮门，竟慢慢踱到了花园。花园西北角有一处湖面，碧波清幽，波光点点。此时也许因为众人都在前院看戏或者后院聊天，此时到显得越发的清静廖落。
　　十三的府邸虽比不上其他贝勒阿哥的华美富贵，但却极是清朗舒适，没有名贵娇嫩的奇花异草，却种着不少的松柏垂柳，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湖面上，让人从心底泛着一丝清凉。
　　想十三是喜欢丁香的吧，不远处是一个丁香花廊，开得艳到极致的丁香花压得枝干半垂下来，一丛丛一簇簇，竟像个带着芬芳的天然凉篷。
　　诺敏抬脚刚在走进花廊，却听得有人在低低叹息。她怔一下，想不到此处竟还有别人——既然有人先她而来，她又何必做那个煞风景的人。
　　刚要退一步回去，忽然那人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此生的命运早已注定，是配不上你的了……”
　　诺敏只觉得心突地一跳，那声音略有些低沉，却又悦耳轻悠，温暖柔和却又隐隐透着忧伤，“刚刚……八福晋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也在现场，句句折辱，你就算为我痛着，又能如何？我如今的……身份，她说得不错，我今生只能是个……戏子……”
　　诺敏顿时觉得呼息一窒，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竟是……容小兰？！
　　刚刚在前院并没有看见他，诺敏想着可能是因为八福晋的嘲讽刺伤了他，甚至心里还在为他隐隐有些难过。
　　可想不到——他竟在十三阿哥的花园里与人幽会？
　　会是谁呢？
　　诺敏很害怕，她不想知道答案，甚至不敢去想答案——十四的话，八福晋的话忽然之间涌入耳边，如果真是……那个人，该怎么办？
　　她转身想走，一回身却刚好踢到地上的一个花盆，虽然只是发出很轻的声音，但那声音到仿佛晴天霹雳般敲在她的心头。她突然间释然，就像在浮碧亭前的一幕一样，明知道会痛，却不容逃避，知道真相也许会心痛，但掩耳盗铃地逃避，也许会让她终身后悔！
　　思及此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转回身望着花廊处——却见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那一身淡紫色的衣袍恢复几乎与身后的丁香花融为一体。也许用花来形容一个男人不太妥当，但诺敏却真有刹那间的恍惚，只觉得他一身的气质风流，宛若丁香精魂破花而出。难怪会说太子与容小兰有暧昧，这种略带了柔润的美，宜男宜女。
　　他盯着诺敏，面露微笑：“容某给格格问安。”
　　没有慌张失措和恼羞成怒，他的笑容依旧清润恭谦儒雅，但诺敏却隐隐心头一动——一个寻常的伶人被人撞破秘密之后，会有这般镇定自若的笑容么？是仗着太子爷的撑腰，还是拥有处变不惊的深沉心思？
　　“容老板好兴致，竟也到这边来……赏花。”诺敏缓缓开口，目光故意扫过他身后的花廊。
　　容小兰眼中似乎闪过一抹异样，他没有回头，但笑容却越发柔和。他上前一步，轻轻哼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诺敏原本是不喜欢昆曲的，受不了那缓慢的节奏和拖腔，但这段耳熟能详的唱词从容小兰的口中唱出来，有说不出的舒润，而那略带了慵懒的模样，竟是无限的妩媚诱惑，特别是一双凤目微敛，似含笑多情，似春风拂面——这般的男子，时而清朗儒雅，时而温和妩媚，又怎能不教人动容、动心、动情！
　　只可惜……诺敏退了半步，让容小兰欲抚上她面颊的手摸了个空，她轻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容老板的戏……演的真好！”
　　她用了一个“演”字，而不是“唱”！相信以容小兰的心机，应该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
　　果然，容小兰的脚步一顿，缓缓收回手，一双眼无比的清亮锐利却又似乎隐隐含了丝……杀机！
　　“格格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他的笑容冷了冷。
　　“容老板先礼后兵，笑里藏刀的美人计不成，便准备杀人灭口么？”诺敏虽然笑着，但心下隐隐有一丝担忧。湖边本就十分寂静，花廊又很是隐蔽，若他真的歹念，只怕以自己那点身手，不一定应付得过去。
　　“君成。”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忽然花廊深处款款步出一个人影，这一声轻唤竟让容小兰忍不住一震，他没回头却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柔和与担忧：“怎么还没走，不是让你先走的么？”
　　那身影摇了摇头，行至诺敏面前，沉静温婉地行礼：“奴婢重九给诺敏格格请安。”
　　那婀娜窈窕的女子，正是太子爷身边最得宠的宫女重九。
　　一瞬间诺敏也不由一丝错愕，正欲开口，却见容小兰一把拉了她护在身旁，轻声低语隐约飘了过来：“她……我上回见过……是跟……十四阿哥……”
　　难怪他看自己暗含杀机，原来竟是把自己当成十四阿哥的人了——诺敏忍不住苦笑，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重九，关于她跟太子爷的事，她作为贴身宫女，不可能一无所知，但知道的有多深，只能看自己的运气了。
　　果然，只见重九摇摇头，唇边似乎含了一丝笑意，她轻轻挣了容小兰的手，进前两步浅笑盈盈：“君成一时无礼，还望格格见谅。”
　　君成——是容小兰的字么？要多亲密的人，才可以去称呼他的字？
　　诺敏望着重九此时的表情，不是解释，不是威胁，不是哀求，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里全是温暖的信任。诺敏对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子一向印象颇好，常常会忆起她为自己更衣拢火时的娴淑温柔和眉目如画，只是偶尔思及她是太子最宠爱的宫女……一抹难言的酸涩又挥之不去。
　　凭着女人的直觉，此时已隐约明白了什么，诺敏笑迎向她的目光：“重九姑娘言重了，是诺敏唐突在先，扰人清欢，不过，”她忽然抿嘴一笑，目光扫向容小兰，认真地道，“原先真没听过容老板的戏，今日方知，唱得真好。”
　　比之刚刚的有意嘲讽，这可是句真心实意的赞美，但一时间容小兰面上一阵尴尬，而重九也含着释然的笑刚要开口，忽然目注前方面色一变。
　　诺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湖边的垂柳下，静静站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