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浮生(下) ...

  •   记得小时候在阿哥所,每逢生日叔公都会接他回家。索家虽没有华丽的盛宴,却有各种新奇的玩意与各色美食,曾经想过一向宠他爱他的皇阿玛为什么不给他办生辰宴,但因为少年心性全被叔公家的种种有趣物件占满,没想那么多。
      康熙三十三年,他开始辅政,礼部尚书沙穆哈亲自为他在毓庆宫办寿宴。因为那年是他二十岁的整寿,宫中上下也都觉得应该好好办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此也没奏请皇上,只安排内务府按皇太子规格统筹此事。可谁知却引得皇阿玛大发雷霆,不久之后就革了沙穆哈的职。
      也就是那年,太皇太后悄悄将他拉到慈宁宫,悲伤而无奈地一语点醒梦中人——他的生日,是康熙皇帝内心的隐痛。因为他的出生,让皇阿玛失去生命中最爱的女人……
      太子的语气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然而清清浅浅的几个字,却让诺敏心抽痛到了一处。一个从小倍受皇帝宠爱,锦衣玉食的皇太子,竟连生日也不过么?那皇帝对他的宠爱,是重是轻?是因为他自小的“通晓满汉文字,娴骑射,从上行幸,赓咏斐然”,还仅是因为爱屋及乌的怀念?
      “那前面的宴请……”迟疑着出声,打破再次的沉寂。诺敏知道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只怕自己的眼泪又会流了下来。
      “几个内臣的普通酒席而已。”太子淡淡应道,虽然席间也表达了对他的恭祝,但那蓄意的巴结之心只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烦躁。“其实办了生辰宴又能如何?祝我福寿安康也好,万事如意也罢,又有几人是出自真心,又有几人是因为我这皇太子的地位呢?”
      这话本不想说出口,但望着诺敏眼底的哀伤,这话脱口而出,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
      “又是本王说多了,害得格格跟着不安。”笑了笑,不愿多讲下去,他缓缓开口,“既是认得路,本王也不多相送,被旁人瞧见,终是不妥。”
      见他举步欲行,她轻声开口:“诺敏真心祝太子爷……”
      顿了一下,祝什么呢?寿与天齐?史书中记载他活到五十一岁;前途无限?不过几年他就面临着圈囿终生的下场;万事如意?没有了那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有什么是他能够如意的?
      一时竟想不到好词,嚅嚅想着为什么祝寿的词就知道那么几句。
      见她面色尴尬地站在那里,太子一怔,脚步顿住了,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皱着眉淡淡地道:“格格还是说真心,真心竟用得着这么为难?”
      “诺敏只是想祝太子爷心想事成,可是又一想,世间的事,若真的能够祝上一句‘心想事成’,太子爷便心想事成的话,那岂不是少了许多烦恼?”
      笑意凝结在眼里,太子细细啄磨着她的话,竟是微微一震。忽然冷冷一笑:“不知道格格是不是下一句就要劝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了呢?”
      诺敏怔了怔,这是《妙色王求法偈》里的句子,只听说过四阿哥深谙佛理,原来这么偏冷的佛经,太子竟也读过!
      想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微微笑道:“这几句不适合太子爷,诺敏也是俗人,不懂得放下,又如何能劝得了太子爷放下?”
      她从未想到过去左右历史的发展,历史的进程也断不会因为这几句偈语就有变化,一切既然无法改变,又何苦强求。
      她话里似乎有话,太子细细啄磨了会,微微缓了面色,笑道:“既是如此,那格格想送本王什么贺词儿?”
      诺敏想不到他竟纠缠于此,想了想,轻声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当”的一声,灯笼彻底跌落,烛火顷刻将灯笼燃烧起来,那窜起的暗红色火光映着太子震惊的表情,竟有说不出的苍白。
      太子猛地跨前一步,双眼仿佛要盯到她的心里一般锐利:“你说什么?”
      那神色除了震惊紧张,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狰狞,这样的太子是诺敏不曾见过的,那是因为她触及到了他的隐痛么?
      其实跟他说这话,原本就是大逆不道的,可既已说出口,便顾及不到这许多,她深深吸了口气,亦直视于他:“太子爷是聪明人,又如何不知诺敏的意思!”
      一把拉了她,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直拖到花丛深处,他才停下来。神色已不似刚才般震惊,却依旧有些苍白,然而双眼却清亮如寒夜月光:“你……你疯了么?这种话你竟也敢说,你竟也敢……对我说!”
      “这话……诺敏也只敢对太子爷说,也只有诺敏敢对太子爷说。”诺敏望着他,眼神亦是一片澄明,几乎清可见底。
      太子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低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格格这几句话说得真好,竟真的像在说我……”
      心突然被浓浓的悲哀笼罩了起来,她想帮他,想伸手抹去他眼底的忧伤与清冷,想带走他唇边无奈与嘲讽的笑容,想温暖他心底的苍凉与凄苦,可是,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以挽回必将发生的事实。
      而这句话,似劝诫,却又似预言——一语中谶的预言!
      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忽然间那指端的冰冷觉让诺敏得有如万年玄冰般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向她的心。
      “太子爷……”诺敏低头望着被他握住的手,轻声提醒。
      “想让我……放开手么?” 太子亦低头看了看紧紧被他握在手心的手,忽然挑眉而笑,“既然是说真心为我祝寿,那么礼物呢?”
      “礼物?”诺敏挣了下没挣开,却也忍不住一怔。本来也是临时起意,又何曾想要备什么礼物!迟疑了一下,诺敏道,“太子爷金玉满堂,又何必讨诺敏的礼物,何况……”
      “你刚刚说了,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身外之物,我又何需强求?”他打断她的话,忽然微微一笑。
      那笑容似点点繁星闪亮逼人,又似春风拂面寒意尽散,竟让诺敏的心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一样,急促地跳了起来——心中隐隐觉得似乎他们之间的气氛太过暧昧,可这回,她却不想动,也不想再……逃开!
      而后,他的唇轻轻俯了过来,覆上了她的唇。
      那微带了酒香的唇温软而柔润,又宛如初晨凝在玫瑰上的清露一般带了丝幽然的凉意,比之江宁行宫那晚的冰冷和嘲讽,原来唇与唇的触碰,竟可以如此舒润而清凉,如此温柔而欢畅,这感觉让诺敏忍不住微微一颤。
      而那唇只是温婉地婆娑在她的唇上,似品尝甘醇的美酒般细细轻啄,并未做进一步的探求,而后渐渐移上了她的颊,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发梢……原本还不觉得什么,此时诺敏的脸竟一下红了起来,伸手推他,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竟还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太子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唇顺势离开她的脸,但另一只手却依然紧紧揽着她的腰,目光灼灼盯着她,隐隐有一小丛火在眼底跳动,却让人不觉得灼热,只觉得温暖:“这是我这三十多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她不是深谋远虑的女子,可以为自己规划一个锦绣前程。在此之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远离这风暴中心,找一个僻静之地消极避世。可一切都偏离了她预定的轨道,她还是被卷入了这渐渐风起云涌的紫禁城,而且喜欢上了那个她最不能喜欢、也最不该喜欢的人——然而来了就来了,如同对他的感情,如同今晚这缠绵温存的吻。
      反正她不是历史上的任何人,也未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生命对于她来说仿佛是偷来的,又何必去计较什么功利得失,又何必去计较谁是成王谁是败寇,谁是飞黄腾达谁是圈囿终生呢?
      何况……那相思盈眉怀念刻骨的滋味,实在让她觉得伤神难过。
      见她迟迟不语,太子也未有焦急之色,只是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就连声音也是淡淡的温柔:“原本已经决心放手的,可如今,听了你的话……这手,只怕今生今世都……不能再放!”

      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引自老子《道德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