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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但念携手好 ...


  •   那一日诸宸从官署回来,见繁英在院子里打理菊花,猛然省得,过了中秋,便快到重阳了呢。只有小时候随父亲登高插茱萸,后来几年乱离,一早没有登高赏菊把酒临风的心思,倒是天气越发凉下来,不晓得清嘉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繁英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花剪,笑道:“侯爷今天回来得早呢,夫人叫我问你这里重阳要怎么过。”是了,诸宸记得,京中每逢重阳,皇家总要设宴御苑,品评太后的一园子菊花,前年他随简亲王进京,番邦供来两盆绿菊,名唤碧水春波,偌大花朵同叶子均是碧绿,艳异的叫人心烦。便是那时,被清嘉逼着答应了与纨素的婚事。转过身吩咐繁英:“这里不比京中,没有那么多虚礼,叫她不要费心了。”
      “侯爷都二十多了,怎么好不明白女儿家心思。”繁英自小便伺候他,说话也少了避忌。
      “怎么讲?”
      “她一个人嫁来这么远,侯爷你又…..总是为清嘉公子的事烦心,她总得有点事干吧,一年就那么几个节,侯爷再给免了,也太委屈夫人了。”
      “果真还是女孩家想得周到,那就都照她的意思办吧,缺钱去找海叔。”说罢匆匆去见清嘉,今天总是心神不定,只看到那穿一袭月白衫子人无恙,才安定下来。
      繁英见他走远,放下花剪,叹口气,去回纨素的话。她还记得,当年凤冠霞帔裙脚上绣着缠枝牡丹双燕于飞的新娘子进府的时候,她的小侯爷是如何事不关己的吩咐:“你和素秋,只管安顿好她便是,缺什么就管海叔要,只当尊菩萨供起来便是。”
      这许多日子,那十几岁便抛家远嫁的女孩儿,逐渐长成一家主母,上下都打理得妥贴。亏得她聪明懂事,若换了其他人,不知道侯爷和清嘉那档子事,会惹出多少风波。那可怜的少妇,如今即使空对明月,也绝少垂泪了。
      诸宸不愿再看满桌人皮里阳秋,就在清嘉那吃了晚饭。席间清嘉问:“侯爷在遇见洗红了?”
      诸宸一惊,随即了然,换了笑脸答:“街上偶然看见的,不知道他来杭州干什么?你要见他?”还是别见的好,在扬州我被他折腾得至今难忘。
      “知道他还好,就罢了,我如今这个样子,见了他,又有什么好说。”诸宸松口气,吃饭。
      一碗碧粳粥喝完,诸宸推说有公文要写,直往纨素这里来。
      纨素对镜卸妆,见诸宸气势汹汹而来:“你算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搬弄是非?”
      纨素把玉步摇摘下,从妆镜里看着自己的丈夫:“我算什么人?方诸宸,我是你妻子!”声调却没有高半分。
      诸宸没有说话,气结。良久坐下,以手抚额:“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算我求你,给我,也给他几天安生日子吧。”说罢如小时候一般把头埋在膝间,企图躲避外面的世界。
      “吟秋,侯爷累了,送他去歇着吧。”纨素不再里诸宸,用丝绢蘸了花露卸唇上的胭脂。直道诸宸被吟秋半推着出门,纨素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我哪敢,不给你安生日子。”
      吟秋伴着诸宸过了垂花门,他却没有循例去找清嘉,只拉了吟秋上屋顶,坐在月光下聊天,一如父亲在世时的无忧岁月。
      其实只是他在说,吟秋在听。那些久被封存在回忆里的往事倾泻而出。
      那时陌上花开,他在江湖上游历了两年,忽然听见穆家的少爷娶了陆家的小姐继任穆氏家主,便匆匆赶回清嘉落脚的小镇,却只见到蛛网飞絮,满庭荒草萋萋。他知道清嘉性子,若不想给他找到,纵有千般手段,也是枉然。当时毕竟少年心性,不管不顾地跨上马想去与穆桐理论,却在杭州城里遇见了简亲王景熙。自此,他偏离轨道的生活又被从江湖之远拉回庙堂之高。
      皇帝年岁渐长,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遂起复了赋闲已久的简亲王来对付太后和那一干外戚。景熙还记得他那小女婿的事情,求皇帝为方家平反。皇帝一则想起小时玩伴,一则要利用方家在军中的影响,遂叫景熙先去把诸宸找回来,再寻机了结当年的事情。
      景熙到了凤凰山,才知道诸宸和清嘉多年前就已经不知所踪,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案。无奈只得打道回京,不料在街上惊了马,回过头赫然发现,那拉住缰绳的少年,与当年的方廷焯并无二致。
      他叫诸宸同他一起回京与太后周旋。诸宸也向为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讨个公道,可景熙提起他与纨素的婚约,他却推托:“王爷总不会,想把女儿嫁给如我一般落魄的人罢?”
      景熙只当他急着为父报仇,也没有再提,只带了他回京,同皇帝密谋翻覆,终是从太后手中拿回了权柄。皇帝大赦天下,为方廷焯平反,着方诸宸袭爵,仍镇杭州。
      诸宸带了他父亲遗骨回乡安葬,一面着人查访清嘉的下落。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再会被世人和命运玩弄,他要保护那个一直保护他的人,不需要他再牺牲什么,不准他再被任何人伤害,无论是穆桐,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终是找到了锦园,带了随从换了便装,一步一步,走进那个粉黛笙箫舞榭歌台的地方。一路行去,尽是风花雪月无常。
      这金粉繁华地,便是他来靖安侯府前待的地方?父亲是怎么把他带走的?他喜欢这里么?为什么还要回来?诸宸走在勾连曲径里,满心都是问题,却不敢去找清嘉,即使从天涯变成咫尺,反而更加胆怯。那边水榭上一个姑娘唱白蛇传的曲子:软红十丈人间,四十八骨寄情,断桥是聚还散,回首良人不再。诸宸一阵冷,是啊,在他需要的时候,他的良人都在哪里?这么多年风雨飘零,还不是他一个人,温柔微笑,撑过不堪回首的种种。在侯府和行宫,人心阴暗,又比秦楼楚馆好多少?
      “喂,你,这是消遣的地方,要伤春悲秋到蜀岗去。”一口吴侬软语,调子却是不依不饶。
      诸宸回过神,又被面前的美人震撼。即使在锦园灯火流丽的夜里,那人身上的光芒也不可掩盖。可惜这张脸的主人眼里大部分时间是只有钱的,对于这种不消费只发呆的客人,并没有半分妩媚温柔:“说你呢,发什么呆?”
      诸宸没有反应,旁边的随从却不豫:“大胆,靖安侯岂容你这样冒犯?”
      “在我这,管他王爷还是宰相,没有白看不给钱的好处。等等,你是靖安侯?”
      诸宸点头。
      “方家的那位少爷?”
      “是。”纵他有千般伶俐,见了休洗红,也只有吃亏的份。
      “你是来找人的?”
      “你怎么知道?”
      “这园子里,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小朋友,你回去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有恩于我。”
      “用不着你报答。”
      “我很想念他。”
      “你若要他好,便离他远点,你们父子给他的麻烦还嫌不够多么?”
      诸宸无语,良久,说:“他可还好?”
      “好,活蹦乱跳头脑清楚。”
      “那就好,我走了。”诸宸黯然,带着满脸不解的随从离去。
      站在一边的朝露慨叹:“那孩子,居然是爱他的。”
      那双眼睛,燃烧的分明是爱情,只是他还不知道。
      诸宸却没有走远,站在锦园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门口,想起过往,的确,他们父子,除了伤害,又带了什么给他。有点悲伤,裹了披风要走,蓦然回首,他所思念的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依旧是一脸风清云淡的笑:“都这么大人了,还是孩子脾气。”
      诸宸忘记礼法家教,顾不得街上人潮,如小时候一般抱住他,再不放手。
      “这里人多,进去说罢。”
      “你跟我回去,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清嘉摇头:“我并没有被人欺负。”
      “你跟我回去,我叫人把海叔繁英素秋都找了回来,我们还可以像当年那样过日子。”
      “诸宸,你知道,没人能当作这些年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在这里很好。”
      “求你,我很想念你,跟我回去。”
      “你早晚要成家,我在那,算是什么?别闹孩子脾气,回去好好做你的靖安侯罢。”
      “不,你回去,我会补偿,我父亲欠你的那些。”诸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吻那个相伴自己多年的人。
      “诸宸,别再胡闹,你父亲不欠我的。”他从他手里挣脱:“你回去,走你该走的路,别再来找我。”
      诸宸摇头:“出门的时候,我才知道,没有你,我的生活便再无乐趣,即使钟鸣鼎食,又如何?求你,跟我回去。”
      “不。”
      诸宸起身,出门,坐在院子里,拿出儿时耍赖手段:“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清嘉无奈,道:“随你,你不走,我走就是。”
      诸宸果真依言坐在那整夜,不曾挪动。洗红来看过,只抛给他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又离开。去找清嘉:“那个小侯爷,还真是个孩子。”
      “或许吧。”清嘉应到。心里却知道,他一早不是孩子,他懂得利用人心,懂得什么才能让他妥协,可是,这个决定太难做。
      到第二天,阳光酷烈。撑到中午,诸宸已经颇疲累。
      清嘉看见院子里的少年,眉目犹带稚气,想起当年他在大雨里罚跪,也是这样不罢休的神情,叹口气,出去。
      走到他面前,蹲下:“别闹了,去吃点饭,我们回家。”
      诸宸得逞,微笑。站在清嘉身后的休洗红却在冷笑:“锦园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耳朵比棉花还软的人,少在这碍眼,快点滚蛋。”

      同十年前一样的一条路,却早没了当年心境。
      清嘉见诸宸望着他发呆,不由得好笑:“不过几年不见,怎么就直眉瞪眼的,全不如小时候聪明。”
      “我小时候,倒是没少给你惹麻烦。我是在想,这许多年,怎么才发现你这样好看。”
      “都袭了爵位,还说孩子话,艰难苦恨繁霜鬓罢了。”
      “哪里,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呢”
      “诸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好别人?”
      “我总要长大,不能什么是,都要别人替我才撑着。”
      替你撑着的,不过我和你爹。
      清嘉半晌无语,突然失笑。诸宸不解。
      “我笑我自己,两次离开锦园,都是跟着靖安侯。”那双无限温柔缱绻的眼睛,早就成满沧桑。
      “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再遇到那些。”

      他们回了杭州,那座城,依旧三面云山一面城,苏堤杨柳依旧,十里菡萏映日。
      于是诸宸和清嘉,也装作这些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配合这良辰美景。
      找回了海叔繁英素秋,他们的生活还继续,素秋的荷花酥,也是当年味道。
      那一日清明,杏花满枝,烟柳绝胜。诸宸带了全府上下,去拜祭方廷焯。礼成之后清嘉叫诸宸先走,自己站在那个人墓前,仍旧微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呢。”
      晚上回去,诸宸作惊骇状:“我还以为你又像上次一样不见踪影了。”
      清嘉摇头:“就那么一次,难为你记这许多年,怎么没见你读书这般用功。”
      “你待我仍然如同幼儿。”诸宸作怨愤状凑到他面前,手指却搭在他腰上。
      “小朋友,你的举动至为不道德。”
      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那一年八月,诸宸接到景熙的信,要他上京去。他方才记起,自己与纨素似乎还有婚约,郁郁终日。
      “我不想去。”
      “这座靖安侯府,总要有个女主人。”
      “我去了,你怎么办?你还病着,我才不要把你一个人扔在杭州。”
      “小毛病不碍事的,你不倚靠简亲王,难道还想再被抄家一次?”
      “我…..”?其中利害诸宸并非不知,可是,叫他怎么面对那女孩子?
      “去罢,你父亲若知道我就教了你这些,怕是要从地下跳起来砍了我。”那个脸色苍白的人靠在枕头上,不胜疲惫。

      隔年一月,德惠郡主纨素同靖安侯方诸宸完婚,嫁到了杭州,却发现自己丈夫的整颗心,都给了凝曦轩一直病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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