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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郁郁园中柳(下) ...

  •   那少年抬头,抱歉地笑:“我没有事,谢谢你了。”忽然瞥见他肩上的药箱,眸子里立时擦亮两点火光:“你是大夫?”
      “是,我是。”可怜的穆桐刚刚回过神。
      “你可不可以,救救我弟弟?”
      “他病了?让我看看。”谈到病人,穆桐又回到一个医生该有的状态。

      清嘉带着诸宸去了穆桐的小小医馆。这年少又热心的大夫给诸宸把脉,开方子,抓药,煎药,把自己弄得一团忙乱,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偶尔瞥病人安静的“哥哥”一眼,见他似已倦极,听他说那孩子可以治得好,开了药便倚在桌子上睡着。穆桐拿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一边煎药一边对着那张素净的脸发呆,差点煎糊了药。
      诸宸吃过药,呼吸平稳许多。脸色也不那么吓人。依旧是迷糊的,说胡话,想念他父亲。
      穆桐忽然觉得凄凉,走过去拉住那孩子的手,给他些许安慰。清嘉睡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穆桐回头,阳光一样的笑:“啊,你醒了,你弟弟好很多了,可是要发汗,吹不得风,要不今夜把他留在我这可好?”
      清嘉黯然:“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回去是不行的。”

      结果是清嘉一个人回了行宫,副管事大骇:“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你这样,叫我怎么跟上面交待!”
      “明天一早,他会回来的,不会让管事发现。若出了事,我来认罪就是。”
      “我的天。”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事已至此,只好祈求上苍保佑,叹口气,回家陪妻子儿女。
      清嘉并不是放心的,只是,总比让诸宸死掉强。那个叫穆桐的大夫,信誓旦旦,说明早一定会把诸宸送回来,就只有相信他。
      他说诸宸的病要长期调理,可他们的钱,也只够抓这一副药的,即使有了药材,赵五爷不会准他们煎药,往后要怎么办呢?也罢,走得一步算一步了。先救命要紧。方廷焯,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照顾诸宸的,你真是神机妙算,你一早就看透了我,是不是?清嘉抬头,看着满天繁星,问那个死了的男人。
      他既已承诺,便决不会食言。

      第二天穆桐果真把还睡着的诸宸送了回来,由于赵五快要回来,清嘉只来得及和他匆匆道一声谢,便去找副管事让他安心。
      第三天,诸宸已经不再发烧,神志也清醒,只是还咳嗽得厉害。早上清嘉开门,见门口摆着一只小小陶罐,温热,还散着药香。旁边系一片素笺,几笔挺秀的欧楷:饭前,一日三次,忌生冷,辛辣,油腻。没有署名。清嘉四顾,只见嘉木参天,却不见半个人影,只得把药拿进来,热了给诸宸喝。
      第四天,依旧,只是那笺上换了内容:年关将近,积善惜福,药钱可免。
      第五天:家中存货不多,药罐子请放回门外,以便回收。清嘉笑,摇头,依言把药罐子洗干净了放回原处。每次送药都能送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好功夫好医术,他又姓穆,原来,他是穆家的人。
      清嘉在锦园的时候听那些江湖客提过,神医穆家医剑双绝,乃是江湖上颇受尊敬的家族,只是不知道,这个穆桐,缘何流落至此。
      第六天:病人寥落,生意冷淡,昨日大睡终日,自比陈抟。诸宸倚在床上看这些纸笺,大笑,说:“清嘉清嘉,这个穆桐,还真是趣怪的人。我喜欢他。”
      清嘉作伤心欲绝状。
      诸宸连忙改口:“仅次于你和爹。”说罢又黯然。
      第七天:时近除夕,怀念端午肉粽,尚需等待五月。
      清嘉做完了他和诸宸的差事,去厨房把药温好。想起端午时挂艾草熏菖蒲陪方廷焯看龙舟,恍如隔世。
      这一天腊月三十,休假一天。有家人的都回家团聚,剩下一干官奴仆役聚在一起凑和合一顿年夜饭。诸宸身子稍好,又淘气,把爆竹塞在刘三床底下,吓得他不穿裤子满院子跑。众人哄笑。清嘉也跟着笑,终于可以透一口气,这样过活,他不知道,还能支撑到几时。诸宸的病,勉强过了今年,还不知明年会怎样,要想个办法让他离开这里。在赵五手下,他迟早要出事。我想要他,永远快乐下去。
      是夜,杭州城爆竹齐鸣,火树银花,满天流金溢彩,掩去星辉月光,千般心事。
      穆桐一个人吃过年夜饭,一个人守岁,早上四更,起来煎药,傻笑着磨墨,写道:一年又过,虚长马齿,祝君万事顺意,附赠蜜饯一份。煎好了药,他踏着满地红色纸屑走去凤凰山。空气里尽是硫磺的味道。
      照旧例到清嘉门前放下药罐,正想躲回树上看他一眼,却见他牵念的那个人披了一件极单薄的外衫从屋后转出来,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在,出来吧。”未明的天色里,他的脸庞泛着清冷的光。
      穆桐无奈,跳下树,不好意思地只是笑。
      清嘉拿过灯笼:“这几天,多谢你的药。可我们没钱付。”
      “呵呵,没事,我说了不要钱,就当日行一善了。”
      “为什么?”清嘉幽冷地问。
      “那个,没有,不为什么。不是,医者父母心么,我也不能看着你弟弟病了不救他。”那个少年不善怀春。
      “你想要什么?”
      “没有,我都说了不要钱了。”
      “你该清楚我和诸宸身上的是非,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不论装傻还是真傻,穆桐此刻,都不知再说什么好。木然立在原地。
      清嘉转过身:“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他突然凑过去,扬手勾住穆桐的颈项,温柔的,缱绻的,吻他的唇。
      穆桐下意识地,笨拙地回应。良久,他才省得推开他。
      清嘉落寞地笑:“如果是这个,我还可以给你。或者更多。”
      穆桐摇头:“不不,怎么会这样,你不要这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唉,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管我。”
      落荒而逃。
      清嘉微不可见的摇摇头,弯腰拿了药罐子和蜜饯,回去看诸宸。却见本该睡着的诸宸坐在床上,目光炯炯:“你喜欢他吗?”
      “怎么不睡觉,起来管闲事。”
      “你的事情,才不是闲事。你喜欢他多,还是喜欢我爹多?”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我还是挺喜欢这个穆桐的。”
      “为什么?”
      “他对你好,又救了我的命。”
      “快睡吧,还要起来上工。”
      穆桐踌躇再三,第二天还是煎了药送去山上,只是做的更加小心,发誓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从树上下来了。
      他没看到清嘉,只是昨天的药罐子洗得干净放在门口,旁边依旧系着他的那张笺。
      捡起来却发现背面写了两行字:蜜饯甚好,多谢阁下,同祝万事顺意。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笑,各自离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自欺欺人下去。赵五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诸宸的病也好了差不多,穆桐的药,还真是有用的。
      赵五虽严苛,时间长了也逐渐懈怠,较少找诸宸麻烦。诸宸看着清嘉和穆桐天天在纸上写来写去,大感好玩,恨不得自己的病永远不好,那人永远送药来。也从门缝里偷看过几次,很端正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敢见清嘉,这让他困惑,他爹对清嘉,怎么从来不曾如此?他忘记,他父亲,是三十几岁的靖安侯方廷焯,不是二十二岁的小医生穆桐。
      那一日天气颇暖,穆桐在笺上写:昨日出诊,闻主家有人吹秋江月一曲,美甚,惜无曲谱。
      他看到那人回答他:少时曾习此曲,若要曲谱,请明日下午于后园木槿处稍待。有一次踌躇,他不知,要不要再见他。就这样在一旁偷偷看着,对他已是莫大幸福。他害怕有些东西,一触即碎。
      最终还是去了。已经过了这许久,总该有个了结。
      本想着同他告别,就此回穆家去继承家业。但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他立在木槿从中,眼见那少年分花拂柳而来,阳光射到他脸上,整个人如同玉雕。看见那个熟悉的,有点落寞的微笑,他忘记一切精心准备的说辞,只拥住那瘦削的肩,说:“我本打算要走的,可是看见你,就走不了了。”
      他怀里的人许久才道:“那就不要走了,钱塘十里繁华,有很多人需要医生。”
      忽而花丛里冒出来一个头,已经十三岁的少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那个穆桐?你既然不走,往后要好好待他,不许惹他哭。”
      清嘉气恨:“诸宸,回去干活,干不完小心管事的鞭子!”

      终其一生,穆桐只学会了吹一首曲子,就是秋江月。

      穆桐知道清嘉和诸宸的身份,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却仍然飞蛾扑火一般的付出感情.
      难得少年不识愁滋味,快乐一时,便是一时罢.穆家世代奉公守法救死扶伤,穆桐知道这件事他做得离谱,却还是写信给家里,说自己年纪尚轻难承家业还需游历几年.使轻功纵上树梢,坐在茂密枝叶间看那个人拉着诸宸擦洗打扫同管事周旋,偶尔抬头,对上他的眼,一笑,荡漾如春水.旁边诸宸不在乎的吐吐舌头.人生至大幸福,也不过如此.
      也想过带着他一走了之,找一处青草池塘,盖间小屋,屋前种草屋后种花,诗酒琴棋的虚掷年光.可是世事哪遂人愿,他身后有穆家百年家业江湖声名,他眼前有凤凰山重重高墙犯官家眷的身份.
      若要携手同游,难如登天.
      即使有这许多顾虑,最终,穆桐还是带走了清嘉和诸宸,原因却决不温馨,甚至惨烈.

      那一日诸宸淘气,偷了赵五的酒,被他知觉,满院子追着他打,鞭子挥得震天响,清嘉拉着赵五低低恳求,方才罢手.诸宸已挨了几鞭子,脸上肿起一条殷红血痕.除了方廷焯,从没人如此打过他,诸宸想着过世的父亲,心中又悲又惧,不禁放声大哭.
      赵五听得烦,呵斥:“大白天的,嚎什么丧,快回去干活!”
      清嘉拉了诸宸便走。托人传了个信给穆桐,请他晚上送一点金疮药来。
      诸宸挨了打,趴在床上叫痛,清嘉却没像往常一样哄他,一个人在树下坐足两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什么。诸宸实在挨不住,叫道:“清嘉,我饿了。”委屈如小狗。
      清嘉回过神,过来替他把被子盖好:“挨了打还只记得吃,你乖乖躺着,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那个穆桐见了怕要羡慕死。”
      “我看他是要后悔救了你。”
      天色已晚,清嘉只想厨房讨了一碗白粥加半碟咸菜,回来喂诸宸吃下。叫他乖乖睡觉。
      “你去哪儿?”诸宸问。
      “出去一下。”
      “去见他?”
      “是啊。你睡罢,过了今晚,就会好了。”清嘉叹息,把头发挽好,离开。

      赵五这一天被诸宸惹得火大,见人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到了晚上,一个人在房中想怎样给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个教训,却听见有人敲门。
      清嘉提了一壶酒,站在外面,浅笑:“管事,早上诸宸淘气,拿了您的东西,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
      门外春风温柔,月色溶溶,赵五才发现,那终日拉着诸宸给他道歉的少年,居然这样纤细秀雅,我见犹怜。准备好的一腔怒骂居然消弭于无形,只接过酒坛子,道:“有话进来说。”
      清嘉跟在他身后,忽然停住,像台上的戏子听鼓点儿一般顿了一下,才迈过那道门槛。

      穆桐接了清嘉的信,摇头:“多半是那个小魔星又淘气了。”装了金疮药,换好夜行衣,向凤凰山飞掠而去。
      到了约定的地方,清嘉却不在。
      穆桐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来,不由得着急,怕他出了什么事情。去住的地方找他,却连诸宸也一起失踪。不由得骇异,挨间房找过去,却停在一扇半开的窗子外面再难走一步。那个他付出全部心力去爱的人,衣衫尽褪,被管事压在桌子上狎玩。一身暧昧的痕迹,黑发纷纷扬扬地散下来,挡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窗外夜空。
      穆桐觉得,屋子里的那个人,只是一具躯壳,灵魂早已消失无踪,安静的任人蹂躏,一丝生气也无。风过,吹开半扇窗,他知道他看见了他。清嘉依旧没有喊也没有叫,只是疲惫的,放弃一切一样地闭上眼睛,摇头,把自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疼痛里。
      穆桐心里绞痛,再顾不得国家法令江湖规矩,抽出腰间的软剑向赵五的后心直刺而去。赵五翻倒在地,到死都不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喷溅的鲜血染了清嘉满身。他的眼神却仍旧是涣散的,穆桐翻进屋子,找件外衣裹住他,温言:“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走。”抱起他欲离去,清嘉似乎刚回过神,拉着他衣袖:“我不走,我走了诸宸怎么办。”
      “我带他一起走就是。”说着穆桐点了他的睡穴,一路抱着他往住地而去,半路遇上诸宸,赤脚走在草丛里,只穿着里衣,脸上一条血痕触目惊心,见这两个人浑身浴血大为惊骇:“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穆桐勉强让语调镇定:“没事,我和他都没事,我们离开这。”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才记起,江东穆家,除了医术,也以剑术闻名于世。

      带清嘉和诸宸回了医馆,穆桐叫诸宸看着清嘉,自己去乱葬岗寻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扔回凤凰山,一把火烧了赵五的房子。下山。一切做得有条不紊,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竟如此有杀人放火的潜质!
      回到家,清嘉的穴道依旧没有解开,还在睡着,脸上犹带泪痕。诸宸惶惶地守在门口见他回来便一把拉住:“他怎么了,受伤了么?怎么还不醒来?”
      “没事,他没事。你可否来帮我煎药?”
      “好。”诸宸没有再多问一句,默默坐在厨房煎药。
      穆桐替清嘉洗澡换了衣服,坐在床头流泪:“对不起对不起,若是我能更有担待,早点带你走,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你睡罢,明天醒来,你和诸宸就是自由的,再没有人能欺负你。”穆桐看着那张安静睡颜,一夜无眠。
      诸宸来送药,听见他抽噎,只当作没有听见。
      次日清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穆桐的医馆。阳光明媚,被褥温暖,鸡犬相闻。穆桐守在床边,见他醒了,道:“我把诸宸一并带来了,你们,都不用再回去了。你醒了,我上山去采药。”说着起身离去,逃也似地。
      并不是无颜以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诸宸端了药进来,扶清嘉坐起来,一点一点吹凉了喂他。清嘉接过碗,说:“以往都是我喂你,终于叫你还回来。”
      诸宸不说话,一脸阴沉地看他喝完药,转身倒了药渣子,直直瞪着清嘉:“我跟你去了赵五那里,他喝了酒才那样,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爹叫你照顾我,没叫你把自己赔进去。不用的,不用的。”说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下来。
      清嘉欠身拉过他,抚着他的脸:“没有事的,过去了,都过去了。长痛不如短痛,不这样,我们难道一辈子困死在行宫里受赵五欺凌?穆桐是好人,我们对不起他,我会补偿他。如今,我们都自由了,不好么?”
      “清嘉,你照拂我太多,叫我怎么回报。”
      “傻孩子,不用的,这是我答应了你爹的事情。”
      “我们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不会告诉穆桐的。”
      灾难让人成长迅速,诸宸早就不是靖安侯府里只会爬树揭瓦的小世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一去不返。
      清嘉拥着被子,嗅见满室药香,忽然觉得人生还有阳光。
      清嘉和穆桐笑起来,都像阳光。清嘉的笑,是温暖的,和煦的,如春日初阳。穆桐的笑,是明亮的,炽烈的,如仲夏烈阳。
      这样两个人,不知是不是对方的阳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郁郁园中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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