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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鹏逝(半章) ...

  •   华——第五部——尾声——鹏逝

      斜阳如醉,将淡淡的金红染遍人间。

      遥看着落日熔金,润之的思绪一点点沉寂了下来。

      终究还是回到了京城,回到了这个徐府。然而看着暮色中淡淡而起的炊烟,脑海里升起的,却是接天的大漠孤烟,与萧瑟的长河落日。

      不知不觉间,那片草原还是浸染了她的心。

      江南温湿北方寒,南方的色调太过轻柔明净,北方又未免单调疏淡了些。原想着最后的安身处最好是海天空阔之所,如今却觉得,那寂天寞地、空旷无垠的草原也不错呢。

      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润之哑然失笑,微微摇头,瞑起双目,直待心思沉定,这才睁开眼来。

      天色渐暗了。趁着还能看见,润之信手折了支枯枝,以石苔为纸,写划沉吟着。

      待她抛下枯枝,红日已完全沉沦,徘徊的余光映出了石上的字迹。

      润之写时无意,此刻凝神间见了,却是一怔,低低地吟了出来:“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谁人不识君……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润之心头忽而涌起难言的滋味,禁不住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不是这一句!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并不是这一句。

      原来,已经惯了将心事深藏,即便下意识地信手写划,居然也还是避开了真正的心意!

      抬手划去石上的字迹,润之薄唇微抿,抱膝转眸看向那愈来愈暗沉的天空,淡然而笑。

      是了,你既将自己守得滴水不漏,又怎怨得无人懂你?

      天下谁人不识君?仔细想来,还真是讽刺!

      一

      坤化十四年甲子,西疆三十四族族长来朝。

      年轻的皇帝李睿接受众族长朝拜后踌躇满志,下旨改元元定。是年,即为史上颇富盛名的元定元年。

      这是华朝史上唯一一次于非闰年举行的大朝仪,这一日,也是徐润之最后一次现身朝堂。

      缓步踱出皇城,润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皇城外不比城内张灯结彩、光明如昼,反见得天幕墨如漆缎,星光灿然。

      各族来朝并不意味着西疆之事就到此为止了,许多劳心之事尚在后头。莫说对这三十四族既要一视同仁,又要分出个亲密间疏来已是不易,就是那说来轻巧的“移民”、“互市”之策,当真实行起来,只怕一二十年内也未必能见成效。

      只是,这些事,已不是非自己去做不可的了。华朝毕竟不是一个人的华朝,真正的盛世王朝,不会也不能倚仗于任何一人。况且,功高震主,权深扰政,再留于朝中,不仅没什么意义,只怕还是弊大于利了。此番的再度涉政已是扰乱了朝中的正常秩序,莫说让百官无所适从,就是君王亦不知如何自处。如今西疆战事既了,自己的存在,就已成了朝中最大的弊端。

      记得卓沉鹰曾说过,诸事利弊,并非当时能够正确判断。如今想来,倒是让他说中了。只是不知那即将在西疆施行的“移民”、“互市”之策,百千年后,是否亦有弊端?

      深吸一口凉凉的夜风,心怀不由一畅。恍然间觉得,这般的星夜似曾相识,这般的宁静也似曾相识。

      不经意间抬眼,恰见一抺婀娜的身影,润之怔了怔,笑道:“夫人怎地来了?”

      李华含笑微嗔道:“怎么?为妻的就不能来接一回自家夫君?”

      润之失笑道:“岂敢!”

      李华笑着为润之掸了掸衣衫,取过披风来,口中道:“文秀文佩皆出嫁了,没了文佩随时提醒着,你也疏忽了许多。”

      润之这才觉出一丝寒意来,接披风披了,微微一笑:“二妹也随江峰来了,过一会完了宴,想必还会回府一叙,咱们也早些回去吧。”

      李华一笑点头,招过轿来。待得润之上了轿,这位华朝第一美人笑容微敛,芙蓉般的玉面上,终于闪过了一抺惆怅。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自己的发尚是乌黑漆亮,润之的发,却有几缕白了呢。

      世人只会津津有味地说着徐相爷如何如何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大败西狄,或是徐润之如何如何杀弟立兄、嫁妹和亲,却不知这一代名相,竟然也心血用尽,未老头先白了。

      如此的夜明风清、众人环簇,却为何,却为何一腔的心酸,就这般涌上心头呢?

      二

      是夜,宫宴甚晚,长安宵禁。徐府里明烛高烧,无人入眠。

      直等到更深露重,夜色浸衣,文佩夫妇还是没来。

      李华好容易劝睡了承远,再转回厅来,却见润之依然负手立在烛边,微微摇曳的烛光映出她长长的身影,看来竟有几分萧然,她心头一紧,终忍不住暗怨文佩:就算是宵禁,就算江峰身份特殊不便前来,以你的功夫,也足以人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一趟了,为何竟忍心让你二哥苦苦相候呢?

      自知劝不了润之,李华只能倒一杯热茶,送到润之身边。

      走近了,李华不禁一怔。光影明灭中,润之垂首沉吟,苍白沉静的容颜上唇角微扬,却是仍含着淡淡的笑意。

      文佩不来,润之怎会欢喜?

      递上热茶,李华轻声问道:“润之,想什么呢?”

      润之恍然惊醒,回首,微叹道:“适才在想,二妹终于自立了,再不需依赖我们。”

      窗外,夜色沉沉,一如润之此刻幽远的目光。

      二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天空了,着实是该为她高兴的。

      李华见了润之的神色,心头一震,手竟微微颤了起来,手中的杯盘颤出连绵的长音,她忙将杯盘放下。

      “夫人?”

      李华先一步启口,欲堵住她的话:“润之,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抛下我,小心留下千古薄幸的骂名!”

      润之略一迟疑,微微一笑道:“徐文英再怎么大胆,亦不敢冒犯了修罗将军!”

      终究还是贪恋那一点点温暖,狠不下心来割舍。

      等待中,天色渐渐明了。

      二

      “二哥,我们来迟了!”

      润之看着眼前的一双璧人,心中感慨,含笑道:“谁说迟了?天色方明,正是一早呢!”

      文佩心焦起来,撇开丈夫,上前握住润之的手:“二哥……”

      润之凝视着她,伸手为她掠起一绺乱发:“二妹,你已长大了,为兄早已盼着今日了。”

      “不!二哥!”文佩心惊起来,她一向最能体察润之的心思,而此刻,在浓浓亲情之下,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二人深深地隔开了。知道这隔阂是润之刻意划出,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二哥她,想要抛开我们,独自一人么?

      忽然间想起一事,文佩自腰间取出一块素帛:“二哥!看!”

      那帛上绘着一只雄鹰,笔法虽粗糙,但那昂首振翼、蕴势待飞的情态却画得相当传神,墨色暗褐,竟似是以血绘就。

      润之接过那帛画,端详片刻,似是看出了什么,微微皱起眉来。

      文佩道:“丹玛让我转交!”她不擅言辞,顿了顿,转眸看向江峰,声音柔了些,“他们不承认我们,没关系。”

      丹玛也好,依葛尔也好,虽默认了江峰与文佩的存在,却从未以喀兰达与依葛尔的身份承认过这对新任的卓伦王夫妇。也因此,江峰与文佩夫妇在卓伦的地位显得颇为尴尬。自卓沉鹰死后,卓伦族中不断有飞鸽飞鹰自各方带来这种血鹰图,但除了闭口不言的丹玛与依葛尔外,却无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丹玛自厚厚一叠锦帛麻布中抽出一份,让文佩转交润之时,也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听文佩说完,润之略一思索,问道:“类似的帛书有很多么?”

      文佩点头。

      “可知它们都是从何而来?”

      文佩与丈夫对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

      润之沉吟着,缓缓踱了几步,又问道:“那些血鹰,画得可是一样?所用布帛是否相同?绘制笔法是否相似?”

      文佩不断摇头。

      润之锁了剑眉,低声道:“丹玛……为何要你们带给我看呢?”垂首再看了看那幅帛画,眉宇间忽然一震,神色恍然。

      旁人都莫名其妙,李华问道:“怎么了?”

      润之站定步子,扬眉一笑,叹道:“我始终不解,卓沉鹰曾言卓伦有近万之众,但我在卓伦族中所见,却只有数千人而已,且老弱病残居多,那么,其余那些人到哪儿去了?”

      众人皆是一愣,连江峰都没想到自己族中仍有玄机。

      “我原以为,卓伦的青壮年自成一军,隐在附近山中,以为紧急时的准备,现在看来,竟不是如此……”润之扬了扬手中的帛书,“这帛,是江南的织品,色泽乏旧,显是经了长途跋涉才到的卓伦。”

      “难道,其余卓伦人在江南?”

      润之微笑着摇了摇头:“怕是不止!很可能……天南海北,处处都有。”

      众人尽皆怔住。若是卓沉鹰想留下一支可用的力量,又怎会将它分散到天南海北?如此分散族人,还能起什么作用?

      凝眸窗外,润之悠然道:“若我料得不错,这少了的千余人,应是分散在大华各处,只怕,多半在绿林中生活,多多少少都掌握着一支力量呢……”

      李华的脸色变了。不管哪朝哪代,都有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独个儿的山寨与朝廷力量相较,自是卵石之别,但若是近千个散于各处的山寨同起叛乱,那可不是件轻易能解决的事情。卓沉鹰竟连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那丹玛把这个交给你是什么意思?”

      润之默然,神思渺远,良久才道:“想来,丹玛是为他不忿吧!毕竟,他放弃之时,还有一战之力!”

      他?卓沉鹰?

      既然还有一战之力,他为什么放弃?

      人人都怀着这个疑问,却没有一人问出口。

      润之长舒一口气,将那血鹰帛书紧紧地握在掌中,微微侧首,远眺长空,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三

      “老爷,翟参政来了!”

      “子聂!”

      翟月讶然看着匆忙出迎的姚鉴。姚鉴身为群臣之首,向来沉稳自重,怎地此刻的神色间居然透着一丝狼狈?

      拱手苦笑,姚鉴道:“子聂来得正好,倘能帮个忙,姚鉴承情之至!”

      “姚相爷何事这般为难?”

      姚鉴苦笑着,将翟月引到书房。

      只闻一阵香风扑鼻,好一块花团锦簇的颜色直冲过来,翟月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这才看清书房里的竟是位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耳中听得她娇滴滴地道:“哟!这是哪位大人,奴家窈娘有礼了!”

      瞧那位窈娘举手投足的风尘味,难怪把素来端方拘谨的姚相爷给吓成这般模样。

      翟月心中暗笑,忙还了一礼,抬头低声问姚鉴:“姚相爷,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那窈娘耳朵极尖,居然听到翟月的低声相询,“哎哟”了一声,埋怨道:“奴家虽不是个正经人,来找姚相爷,可是有着正经事呢!谁知相爷拿人家当毒药,一避三丈远,可叫奴家怎么说正事呢?”

      翟月回过头来,姚鉴苦笑着,低手一揖:“有劳子聂!有劳子聂了!”

      翟月不禁莞尔,回首向窈娘道:“那么,请问窈娘,来此所为何事呢?”

      窈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汗,才柔声道:“我们几个姐妹,听说朝廷有意迁‘百家’入西疆……”

      翟月讶然与姚鉴交换个眼色,没料到朝中的“移民”之策竟也影响到了这风尘女子。

      只听窈娘道:“我们打听来打听去,总觉得那百家之中,还少了一家,这才来求姚相爷呢!”

      少了一家?所谓“百家”虽是个约数,但西疆需要哪些人去,可是皇上、恩师与诸大臣商议许久才定下的,怎会少了“一家”?

      “敢问窈娘,少了哪一家?”翟月大是好奇。

      窈娘向下飞了个媚眼儿:“老爷怎地不知?”

      翟月也被她弄得窘了起来,苦笑道:“请教了!”

      “哎……老爷们真正是正人君子……”窈娘帕子掩口,娇笑着数将起来,“农家、医家、匠家、师家……可可儿就少了姑娘家,叫西疆那些男人怎么活哟!”

      “姑娘家”?姚鉴愣住,翟月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咳!西疆艰苦,你们……姑娘家……怎经得起……咳……”

      姚鉴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儿一口气噎住,原来所谓的“姑娘家”就是娼家,她们竟会主动要求去西疆,确是任哪位朝臣也不会想到。

      窈娘仍然掩口笑着:“ 这哪儿的男人都少不了咱们姑娘家呢!朝廷迁尽百家,就算去的都是如二位老爷一般的正人君子,那西疆异族的草莽们,可都是男多女少日子难熬呢,没了咱们温柔似水的姑娘家,难不成再让他们掳女人为生不成?”

      姚、翟二人仍然面红过耳,但窈娘的话也确实有着几分道理,西疆着实是男多女少,怕是不太稳便,但是,这些娼家女子却又是为何要离了这繁华京城,主动到西疆那苦寒之地去呢?

      “二位爷真是多虑了!咱们愿去的姑娘们,也不求什么,只求朝廷勾了咱们的籍,当咱们与其他百家一样给田给银,让我们自由为生就好,咱们在风尘中滚过的,有几个不想上岸的呢?”

      翟月眨了眨眼,慢慢道:“若是朝廷勾了你们的籍,那你们也就不再是……那个‘姑娘家’了,去了西疆,也不会……那个……呃,你说的安抚西疆的作用可不就没有了……”

      窈娘幽幽然一声长叹:“一入乐籍,永世不得翻身!二位大人是大人物,怎知我们这种人一旦沉沦、世代为娼的辛酸!咱们算什么人?也不敢奢望今生能脱得出这苦海,所求的,不过是个来生后世罢了!”她抚了抚鬓边的发,忽而秋波一转,又露出那种妩媚之色来,“再说了,做这行生意的姐妹,有几个能他谋生路的?要不是下了决心,也不会上西疆吹风沙去,咱们只求解脱了这要生生世世束在身上的乐籍,若真要跳出风尘,有几人能够?”

      翟月不禁心动,觉得真要答应她们也无不可,抬头向姚鉴看去,见他亦是一脸沉吟之色。

      “去西疆者,三代以内,不得离开西疆。你们此刻想得好,怕是到了那边,后悔也来不及了。”姚鉴皱眉道。窈娘说得虽好,他却不信这些风尘女子真有一世留在西疆的毅力。

      翟月眼神忽然一亮,抬头道:“姚相爷,您有多久没见着先生了?”

      “恩师?”姚鉴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润之,“自大朝仪后,就再也没见着他了,几回求见,恩师都未曾赐见。”

      翟月点头道:“在下也是,数次求见,都被婉拒。”

      姚鉴叹息道:“恩师这是决意不再理朝政了,是以无论你我,都不愿再见。”

      翟月笑道:“先生必也是要我等独力做事,休再依赖于他,才拒绝得这般干脆。不过,如今正是个再见先生的好机会……”

      姚鉴看着翟月的笑,若有所悟:“子聂是说,借此事以求见恩师?”

      “此事细想起来,倒是颇有意思,说不定先生一时兴起,就愿意相见也未可知。”

      姚鉴轻叹一声:“不错!许久未见恩师了啊!”

      四

      姚鉴与翟月的连袂来到,当真让徐府的下人们为难不已。

      老爷早就传下话来,当朝官员一概拒见,尤其姚相爷翟参政二位,更是明令婉拒的。可是,若人家横下心来执意求见,那又岂是这小小门房能拒绝得了的?无奈之下,只能向夫人求助了。

      李华本是个爽利的性子,闻报一笑道:“那就请二位堂上坐,我且去问问润之。”

      说是问问润之,她又怎会不知润之避而不见姚翟二人的缘由,故而略迟了一刻,这才带上丫环,亲自往待客的明夕堂而来。

      “哎呀,师母!”

      “徐夫人!”

      姚翟二人见她来到,连忙起身见礼。翟月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修罗将军,一时间险些看得呆了,仰着个头竟是半天没回过来。

      李华笑道:“二位大人也太客气了!”

      一笑间,倾城的明艳。姚鉴垂了眸不敢看,翟月却是看得有几分傻,惊觉了自己的失礼,才忙忙地低下头来。

      让了二人坐下,李华朗朗地笑着:“二位大人也算是来得不巧,润之今儿有位贵客,只能对不住二位了!”

      姚翟二人口中唯唯,心下却也不十分相信,只当是李华的推托之辞。

      李华看出他二人的不信来,微微一笑,也不分说。

      翟月正要说话,一名徐府家人满脸喜气,如飞般跑了进来,声音响得简直要满府皆闻:“夫人!卫爷杜爷来了!”

      “卫爷杜爷?”是润之的二位师兄!文佩曾说他们留在罂粟谷寻找救治润之的法子,如今他们来到,难道是有法子了?

      李华大喜过望,忙站了起来,声音中也洋溢着喜气:“快请!”

      待那名家人闻声跑出明夕堂,李华才想起还有姚翟二人在,倒也不好意思将他们赶了出去。

      “二位师兄,你们此来,可是……可是……”李华语声微颤,怎么也问不全那句话。

      卫人杰轻轻点头,短短数月,他看起来似是老了十岁。

      “总要尽力,方才甘心啊!”

      “咳!弟妹……”杜刚挠了挠头,觉得这般称呼李华实在是别扭至极,“小师……小师弟呢?”

      李华“哎呀”一声,“二位师兄得等一等了,润之今儿个有客。”

      卫人杰皱了皱眉道:“什么客人这般重要?”他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姚翟二人,难道是这两名官员?

      姚翟二人大觉尴尬,只是他们今日却是打定了主意非见润之不可,既然润之的师兄到来,那他定会出来相见,二人交换个眼色,皆决定无论如何要等到润之出来。

      李华一笑道:“可不是寻常客人呢!”

      “咦?什么人能让小师……小师弟这么看重?”

      李华抿唇笑道:“是个小姑娘!”

      五

      清澈的茶水注入杯中,茶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李华清明如水的语音也伴着茶香回响在明夕堂上:“说来也是有趣,那小姑娘自称佚史轩弟子,要为润之作传传世……”

      果然是有趣,以徐润之此生的作为,莫说那不知何处的佚史轩,哪家史书写到华朝,能少得了她的记载!

      “润之自是无意于此,偏偏那小姑娘极为固执,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润之,润之便与她打赌:若她能闯得入廊阵的快哉亭,便允她为自己作传。”

      姚翟二人听了,倒不觉得什么,卫人杰多少听说过那道廊阵的布置,微微颔首,料想寻常人也破不了那阵势,看来小师妹是想让那姑娘知难而退。

      果然李华道:“润之本意,是想那姑娘知难而退,谁曾想,那小姑娘竟是一口答应……”

      这话后的意思,难道是……

      卫人杰讶然道:“她竟破得了廊阵么?”

      李华轻轻摇头,笑道:“若说破,倒也不是……我们原也以为那姑娘精于阵法,才会答允这赌约……谁知她对阵法压根儿一窍不通……”她喝了口茶,故意卖个关子,见众人皆流露出急待答案的神色,不禁微微得意。

      “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执拗。她自入阵起,即在每个转角岔路处做上记号,一旦走错,即返回头重新走过……”

      李华说至此,看着众人震惊的神色,微微一笑,“这其实是个最笨的法子!但假以时日,却还是有效的……”说到这儿,李华的神色中却也透出赞赏来,“自五日前入阵,她已在廊阵里支撑了五日四夜了,润之估算她的路程,料她应在今日到达快哉亭,因此备了酒馔相候……”她笑了笑,将杯中的茶饮尽,“诸位觉得,这姑娘值不值得润之一见呢?”

      堂中略静了片刻,随即听得翟月的朗笑声:“若是如此,咱们等得可不冤枉!”

      六

      快哉亭。

      润之青衫束发,一壶清茶相伴,闭目倚栏。

      杯中茶已凉了,却仍是满的。茶能解药,因而润之所喝的茶,一向冲得极淡,几近白水,纵如此,她亦喝得极少,只偶而润喉罢了。

      清风越过水面而来,拂衣,拂发,拂过润之静瞑的双目,她深吸一口清风,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是十个字: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那是她年少时所题,意气飞扬的十个字,只是,写出那些字的徐润之如今安在?

      定定地看了半晌,润之以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起字来。沉吟中,她一笔一画,写得极慢,待最后一笔顿止,她沉默良久,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石桌上,清水写就的字迹点捺纵横,似飞欲扬,却又沉潜凝定,是她近年来难得的笔意淋漓之作。

      辗转岁月,人事变换,终究没有完全磨去了她。够了。

      淡淡一笑,润之长身而起,负手迎风而立。

      “徐相爷!佚史兰可算是依约到达?”

      一个带着几分喘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听来虽有些虚弱,却依然清朗明润。

      润之恍然惊醒,微笑转身:“佚史姑娘毅力惊人,在下佩服!”

      亭口的长廊处,一名绿衫姑娘跌坐在地,模样狼狈无比,显然是累极了,脸上却还笑着:“哎呀,得徐相爷一句赞可真不容易!”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仰起脸来接着笑道,“我这辈子还没走过这么久的路!”

      润之心中暗自佩服,举手为礼,含笑道:“佚史姑娘,请坐!”

      那绿衫姑娘名唤佚史兰。前几日润之在“系斜阳缆”观夕阳时,恰见她向府里探头探脑的,润之一则看她不像是有恶意,二则也是一时兴起,问了她几句。小丫头其实挺单纯,开始时支支吾吾,稍问了几句就说出实话了。自称是佚史轩弟子,欲为润之作传才来窥探。

      昔日的润之,确是有着名垂青史的雄心,而今日的润之,却已没了这份心思,她不愿旁人知道她的心思,甚至也不愿后世之人去揣测,宁可青史无迹,方是干净。只是,可笑的是,如今任哪个史家都不会忘却了她在华朝的存在。

      那丫头十分固执,润之婉拒,她却气极了似地冲口道:“相爷就不想有个懂你的人为你作传?就由得旁人瞎猜胡写么?”

      润之心头一震,缓缓摇头道:“这么说来,佚史姑娘是懂得徐某之人了?”

      她语气中微含讥讽,佚史兰却嘟囔道:“也得要相爷您给人家机会嘛!”

      也要你给人家机会嘛!

      单纯的一句话确是打动了润之,一时心软,定了个赌约:若是佚史兰能闯入廊阵,来到快哉亭,便给她个了解自己的机会,由她为润之作传,否则,一切作罢。却没料到,这丫头分明不懂阵法,却用这种最最笨的法子闯到了她眼前。纵是润之,也不禁要为她的执著动容。

      然而当真见她站在了自己面前,润之心中也着实有几分悔意。她这一生,只求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哪里会向人坦白自己?这单纯的姑娘一定不知,她所得到的允诺,乃是让润之做这世上最难的一件事。

      佚史兰可不知道润之心中诸般思量,见润之果然依约等她,虽然心中兴奋紧张,面上却忍不住笑得眉眼儿弯弯。

      润之提壶斟酒,芬芳的酒香弥散开来。

      “佚史姑娘想问什么就问吧!当言之事,徐文英不会隐瞒,若是不便说明之事,请容在下不言。”

      佚史兰一怔,觉得润之的话有些不对,却又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嗯?相爷您自己不饮酒吗?闻说您与修罗将军在西疆大宴诸酋,谈笑擒敌,我还以为您的酒量极好呢!”见润之端起茶杯,佚史兰奇怪地问。

      润之的手顿了顿,轻轻一笑,低声道:“若说酒量,夫人远胜于我了!”

      “咦?我是问您为什么不饮酒?”佚史兰并未放过她真正的疑问。

      润之微微苦笑,剑眉一挑:“这个,在下能否不答?”

      “嗯?”佚史兰一愣之后,明白了润之先前话里的意思,顿时气得小脸泛青,跳将起来,“徐相爷!天下人都说您一诺千金,原来,您也说话不算话啊!”

      润之微讶,皱眉道:“怎么说?”

      佚史兰昂首道:“徐相爷!是您亲口允我,若我能闯到这快哉亭,就给我一个机会,了解您,为您作传!可如今,您事事隐瞒,却叫我如何写一个真实的您出来!”

      润之脸色微变,淡淡道:“佚史姑娘,青史虚名,徐文英还没那么看在眼里。在下允诺姑娘,是折服于姑娘一腔赤诚,但是……”但是,若以写史作传为借口,来探究她的内心……她一双剑眉皱了起来,神色不免有些冷淡了。

      佚史兰被吓到了,她见了润之几次,一直只见到润之那从容微笑、儒雅温和的样子,却没料到他神色略淡间,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立时不见,而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快哉亭,让人喘不过气来。她顿时失了刚才的精神,嗫嗫道:“只是问一下您为何不饮酒啊……”

      润之一怔,神色缓和下来,在袖内紧握的双手亦松了开来,是啊,些许小事,何必在意,何况,是自己允了她的。

      看着佚史兰那吓得低了头的单纯模样,润之轻叹一口气:“只为欠了一人的酒,故而戒了。”

      佚史兰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润之竟已回答了她的疑问,沮丧的脸色顿转雀跃。一时间,她着实好奇死了那个让布衣宰相为之戒酒的人究竟是谁,但瞧了一眼润之的神色,佚史兰就知道这回铁定是问不着答案的,只能按捺下了满心的好奇。

      她来前不知准备了多少问题想问润之,此刻却忘了个干净。目光乱转间,忽然见到亭中的石桌上水渍纵横,似有字迹。她好奇地上前细看,却不禁傻了眼。

      桌上有画有字,那画只是几条曲曲弯弯的线,却怎么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而那一幅笔意淋漓书作,看来分明是字,却是一字也不识得。

      “相爷,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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