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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有珠裆堪效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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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荫自幼养成习惯,刚交五更便被叫起去家塾念书,后来慢慢接管家中生意,虽不必操心买卖上的琐碎事,仍将天明起身的习惯延续下来。今日到时辰自然醒转,却见屋内光线十分黯淡,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张家是西派作风,玻璃窗上拉着杏子红厚窗帘,被褥是桃红的,空气仿佛也带着嫣红色,触目所及皆是喜气。
雪樱皱着眉头犹自沉睡,一张素脸脂粉不施,贴心知意的清丽。他起身悄悄在床边立了半晌,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一亲,方走到门边,轻轻开门出去。脚下青石板路面阴润润的潮,不知是露水或夜来细雨。树木清华芬茂,衬着迤逦的乌檐白墙,只觉得安静切实。
进宝早就在大门外牵马等候,见他出来,迎上前埋怨道:“少爷,你也真是的,说看一眼就走,结果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呆呆地等到后半宿,最后只好跟门房挤在一处打个盹。您可不知道,他的呼噜声吵死人了。”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少爷,夜来好睡?”
祖荫并不答话,对他的抱怨亦充耳不闻,骑上马后突然含笑道:“你这猴子才多大?懂得什么好睡不好睡的?”
进宝一边利索地收拾马辔头,一边笑嘻嘻道:“只要不睡书房,当然是好睡。”
祖荫思索半晌,竟想不出话来回他,哑然失笑道:“你哪里知道,有时候睡书房才是好。”又正色道:“大掌柜这个时辰也起身了吧?咱们先去当铺。”
时辰尚早,正街上的铺面还没开门,不过里面已经收拾得井然有序。见祖荫进来,伙计们都停下手中的差事过来请安。大掌柜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也忙丢下笔站起来道:“少爷过来了?要不要先把这几日的账理一理?”
祖荫摇头笑道:“理不理有什么要紧,我还信不过你?倒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咱们是如何安置的?”
大掌柜挥手让众伙计都回避了,方微笑道:“少爷不问,我也正要禀告。少爷昨日回来就没有瞒我,陈诚与我亦是几十年的交情,他所来为何,我也约略明白。此事未打开天窗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让客人都在我家住。我斗胆问一句,少爷下面怎么打算?”他的眼中透着一片了然,微含笑意。
祖荫皱眉不语,拿过薄胎白茶杯握在手里,沉吟半晌忽然微笑道:“有什么好打算的?我昨天不就跟你说过吗?有什么就给什么。”
大掌柜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突然又想起一事,咳嗽一声道:“少爷,昨日咱们上海洋行的买办寄来一封信,说上海闸北有一家纱厂老板有意退休养老,要将厂子折价出让,问您有没有兴趣接手?”却深知他于做生意的耐心有限,历来只管守成,只是随便问问,聊尽人事。
却听“咚”的一声,茶水飞溅,桌上水渍狼藉,祖荫已急急站起身道:“你将信拿来我瞧瞧。”
当铺后堂四壁的家具都极高阔,将日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永远有一种太古洪荒的阴冷,春夏秋三季到了这里立刻转成冬天。祖荫捏着信在堂里慢慢踱步,眉目也仿佛染上萧索清冷之意,愈来愈凝重。他突然停下问道:“大掌柜,咱们现在能凑齐的现银有多少?”
大掌柜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账,将双手一张道:“最多不超过这个数。”
祖荫点头道:“这间纱厂现在是三千锭纱,两百名工人的规模,倒真是个好生意。你写信去告诉洋行买办,纱厂老板说是折价二十万出让,其实纱机都已经用旧了,只怕咱们接手后,五分之一都得重新更换。请买办先跟老板去谈,我们顶多出到十五万。”想了想朝门外笑道:“进宝,你去刘家告诉二公子,他的准泰山大人进城来了,就在大掌柜家里,请他瞧着办吧。”
大掌柜见进宝咚咚走了,才微笑着道:“少爷历来不在生意上留心,原来是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屋里光线甚暗,他也看不清祖荫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少爷今日气质大不相同,沉稳里隐约意气荡然。
祖荫默不作声,突然轻笑道:“先前总觉得家里的产业也尽够度日。今日细细一想,这份家业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挣来,日后还要传下去,我总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甩手掌柜,分毫不添。”
大掌柜默默无语,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道:“这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万一翻不了本,陈家便要元气大伤。何况纱厂虽然获利甚巨,但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不是此间小小当铺可比。将来若在上海和青浦间两地奔波,车马劳顿,比现在辛苦多了。您可要考虑清楚。”
祖荫无缘无故叹口气,含笑道:“我闲散了这么多年,这次既然下定决心做生意,辛苦奔波当然都是份内事。你还怕我吃不了苦吗?”
大掌柜朗声笑道:“少爷怎么不早几年下决心?早知道您有这般雄心,我又何必将心操碎?也能早该享清福了。”
祖荫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表看,见指针走到辰时光景,已是当铺开张的钟点。大掌柜忙起身去督着众伙计卸下门板,挂上门幌,开始忙碌。半晌进宝从刘家回来,笑嘻嘻地进来禀告道:“少爷,刘二公子一听就赶紧去将陈管家夫妇接走了,说是中午吃完饭再回来。剩下的那位客人,看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祖荫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有点难为情地叹口气:“既然已经去了两个人,咱们这会子就好去大掌柜家了。”
大掌柜家在青浦城东,过了放生桥再往南走半里地。放生桥下河水汤汤,河塘里许多乌篷船来往。祖荫走到桥顶站住,默默瞧着龙门石上雕的八条盘龙。盘龙雕工精美绝伦,绕着一颗明珠追逐,形态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气激荡,什么东西满满地装在胸腔里,只是说不出来。
进宝悄悄站到他身边,往南一指道:“少爷,那位女客住在大掌柜家的西厢客房,要不要我先去打声招呼?”
祖荫犹自出神,半天微一点头,将栏杆一拍笑道:“客人住在西厢的客房?你先去让大掌柜家的闲人回避,我随后就到。”
客房十分宽敞,窗户纸都是新糊的,阳光疏疏地穿过窗棂,房间轩敞明亮。三德婶本来默默在房中盘算,突然只见院落中清扫地面、收拾杂物的佣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四下里陡然安静,忙掀帘察看,看了一眼却冷哼一声,扶着门框皱眉道:“请少爷将雪樱找来,我好带着她回去了。”
祖荫却恍然不闻,将长衫下摆一提,尘埃里就地跪下行大礼。阳光透过桑叶漏下来,照在地上点点亮斑,他眉目间仿佛带着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详宁静。台阶上砌着淡青石条,日色落在阶沿,只见一团团茸茸柳絮挤在石阶角落,轻轻挨挤。
春意暖人,三月柳絮如雪,成群逐队地只往人身上扑。白茫茫一团轻软在发际浮动,她只觉得痒酥酥的感觉极难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试。刚一抬手,便听到清流急急制止:“雪樱小姐,请千万不要动。”
清流专心做画时端正认真,神情严肃,发间已经积聚不少柳絮,却恍然不知,手上不停,只听炭木条在画布上划过,嗤嗤轻响。她忙将手放回原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小姐,叫我雪樱就够了。”
清流面含霜威,抬头皱眉道:“开始做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再坚持一会就可以休息了。”
她只觉脸微微一热,十分难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身短袄淡淡的粉,衬得背后的大株芭蕉如碧玉般的绿。春阳潋滟,打在蕉叶上似有轻微的沙沙声。时光无声流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流终于画完草图轮廓,左右端详一番,抬头笑逐颜开:“雪樱,快站起来休息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忘记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笔,让你坚持这么久,一定很难过。你的手脚都麻了吧?”
她已经几乎纹丝不动地坐了近四个小时,开始时只是手脚酥酥的痒,后来便渐渐无知觉了。现在压力陡然一松,微一挪动,浑身简直难受到了极点。见清流询问,抬头微笑道:“不碍事。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怎么会难过?”
她嘴上说不碍事,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却扑通坐到地上,又窘又羞,脸热得发烧,忙低头伸手撑地,身上却力气尽失,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如何也站不起来。听散乱的脚步声匆匆往自己身边来,抬头苦笑道:“多坐了一会儿就站不住,真是丢脸。”话说完却愣住了,只觉心口一甜,嫣然一笑,缓缓侧过脸。
祖荫默不作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急急便往屋里走,将她放到床上才温然道:“你稍微歇会,等你缓过来了,我带你去见你娘。”只觉她浑身都在颤抖,伸手与她相握,轻声道:“放心,该说的我已经说通了。你娘就想见你一面,有几句话交待。”
外面有高跟鞋的声音走到门边停住,只听清流在外笃笃叩门,稳稳重重地笑道:“樱儿,我进来瞧瞧你好些没。今天真是对不起。”
雪樱赶紧往回抽手,他却坐在床沿纹丝不动,脸上笑意盎然,见她急得脸色通红,笑了一声方站起身来,踱到桌边低头翻那西洋画册。
清流但凡收起画笔离了画架,便和颜悦色,观之可亲,手里捧着一杯茶,小心翼翼的踏进房中,笑叹道:“雪樱,明天我画画时,一个小时就歇一次。你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累。”她但凡提到画画,总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正经神色,将茶端到雪樱面前深深一拜:“来,喝了这杯茶,别再生我气了。”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祖荫啪地一声合上画册转身笑道:“清流,这模特难道非得雪樱做不可吗?”又笑向她道:“可别喝她的茶。不然这杯茶喝下去,她说什么咱们都只好答应。”
饶是清流平日极为大方,此刻也急得顿足,却不肯再做声,只将一双明眸牢牢看着她,满脸期待。
她深深地看了祖荫一眼,抿嘴一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轻轻地道:“清流姐,明天你爱画多久就画多久,不碍事的。我往日绣花时也是一动不动坐半天,也不像今天这么狼狈,慢慢习惯就好了。”
清流大喜过望,伸手去扶着她的胳膊,笑吟吟地说不出话,突然想起张树之还在院中,忙走到门边招手笑道:“树之,雪樱还接着给咱们做模特。”
张树之脸上亦是如释重负,笑嘻嘻的进来道:“清流早上画,我傍晚才画呢。樱儿还要继续辛苦,谢谢你了。”他倒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说毕便深深一鞠躬。
祖荫摇头叹道:“我赶紧带她走罢。你们俩轮番上阵,早一幅晚一幅,她可只有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长笑一声道:“罢啦,此时先回放生桥,傍晚再送她过来吧。”
两人并肩出门,叫了黄包车往放生桥去。那车夫见祖荫一派贵介公子模样,眉目沉稳,非富即贵,一路埋头拉车十分卖力,只听车把上系的白铜铃铛叮当乱响。
街边的槐树枝叶招展,对生卵叶碧绿青翠。阳光从树叶间中漏下来,车子仿佛在光影里穿行。祖荫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沉默一时道:“你娘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讲。别担心,我都跟她说通了,不会再让你回去了。”
见她仍是愁容满面,目光一闪,将话锋一转道:“樱儿,上海有一家纱厂折让,我预备将它买下来。这次带着你回来,突然发现这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没有自己一分一毫功劳。”他眼中有种含蓄的认真,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安静地说:“樱儿,富贵荣华,金玉满堂,我都要给你亲手挣回来。”
她心里极是感动,摇头道:“富贵自有天注定。贫苦日子照样能过,平平凡凡、无忧无愁也是很好的。只要你诚心待我,比什么都踏实。”
她的手握在手中温温的,仿佛有凡世人间的无限温馨,他含笑摇头:“樱儿,你不懂。”无缘无故地叹口气道:“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份,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她安然微笑,静静地依偎着他一声不响。他亦默默搂着她不动,见车已走到河岸边,指指漕河笑道:“咱们家的后窗下就是河水,时时都能听到溅水声。”
河岸边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着水渍,阴润润的湿。河岸人家栉比鳞次,日色淡黄,照在极白的粉墙上,乌篷船在河中悠悠来往。黄包车到巷口就不往里走了,祖荫扶着她下车,指着巷里第二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她瞧着那两扇乌黑发亮的大门,突然间生出无穷惧意,无论如何不敢上前拍门。门却吱呀一声洞开,进宝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后,拱手道:“雪樱姑娘,婶子在楼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罢。”
这院子从外看并不惹眼,进来了却华丽深邃,庭院深深。青石漫的小径甚是清洁,一株白玉兰种在小鱼池边,半开半含苞。半边树被屋檐影子罩着,阳光未到处,花朵上露水犹湿。二楼临院第一间房的窗户大开,一人正扶着窗框往下看,见她进来,无声无息地隐没在窗后。
雪樱迟疑半晌,终于走进屋里,踏着木楼梯往二楼去,仰头看上去,雕花朱漆栏杆间透着淡碧的天色,一枝玉兰斜斜在朱栏间盛开,白得刺目。她闭目深深叹一口气,且停且住,好容易挨到二楼第一间房前,背上已几乎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三德婶整个身子都隐在门后,神色不甚分明,凝视她半晌,终于徐徐开口,语气波澜不惊,不喜也不怒:“进来坐吧,给姑娘道喜了。”
这话听在耳里如针刺刀割,她几乎要坠下泪,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错处……”
三德婶脸上神色极是平静,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从陈家湾赶来,又等了半日,就为了跟姑娘说一句,我不是你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亲娘珍珠,当年嫁到南京富贵人家,过了几年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前偷偷地把你托给我抚养,我和你三德叔就是为了这个,才辗转搬到陈家湾。”凄然苦笑道:“姑娘论起来是大户家小姐,果然是金贵身子,乡下养不住。既然敢跟陈家少爷私奔,又跟他圆了房,日后的苦楚就请姑娘自己担着罢。陈家湾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流一滴泪,却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我虽没生你,可十五年来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求姑娘一件事。”抬手拭泪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说不好,总之她只怕瞒着我什么。我老着脸求你,请姑娘起个誓,日后若被人问到身世,千万别提到陈家湾。”说到此处,突然神色极为坚执:“请姑娘起个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与我两不相欠,我也好回家去。”
雪樱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双膝一软跪在当地,眼泪纷纷:“娘,您一定是骗我的。我从记事起就在陈家湾,连村口都没出过,怎么可能跟甚么南京有牵连?”
三德婶神色冷漠,站起身道:“诸路神灵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话,教我口舌生疮。你自己既然不肯发誓,那就听我说罢。”侧目往院中扫了一眼,只见祖荫负着手站在楼前,背影清峙挺拔,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未待雪樱答话,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祖荫站在院中小鱼池边,看池中金鱼嬉戏,无端端只觉打个寒战,却见三德婶满脸寒霜,咚咚地从屋里出来,冷笑道:“该说的都跟雪樱说了,恭喜少爷心愿圆满。昨日原是搭着陈管家的车进城的,他不过碍着全湾人的面子,才跟着我来劝您。您是少爷,不爱听谁也管不了,爱送他们夫妇上哪里,本来也不关我事。只是这会子该回去了,我还得搭车,求您将他们找回来吧。”
祖荫微有窘意,抬头见楼上毫无动静,心里牵挂,略一沉思叫过进宝:“你将婶子送到大掌柜家等着,再去刘家请陈管家回来。”三德婶听毕一声不吭,转身便往大门走。
他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喊出声:“婶子请留步。”将长衫下摆一提就地跪下,只觉眼里微微发潮,想了半晌说:“谢谢婶子成全。”三德婶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昂然走出。
他看着三德婶出了院门,忙忙回身上楼,进门便瞧着雪樱呆呆坐在地板上,脸色煞白,目光涣散,如失了魂一般,心下极为怜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樱儿,你娘虽然走了,以后万事皆有我,你别担心。”
她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凄然一笑,虽然唇角微笑,眼中却有种惨厉之色,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忍着苦楚说不出来。
他猛吃一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连声道:“樱儿,你娘都跟你说什么了?”只觉她的手如置冰炭,握在手里一时凉一时热,心里又急又气,站起身便往外奔:“我马上去追你娘回来,你别怕。”
她听到娘这个字,激灵灵地似有五雷轰顶,整个人已是痴了,醒过神时只听楼梯咚咚作响。她浑身起了一层虚汗,扑出去趴在栏杆上几乎声泪俱下,哑声哭道:“你快回来,你不明白……”话未说毕,只觉得天晕地转,软软地沿着栏杆就瘫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烟雾笼罩,隔着泪水只见他眼中一片焦虑和疑问,她浑身簌簌发抖,不假思索地躲开注视,扭头看着窗户。自楼上轩窗望出,天际白云悠悠是虚的,人家乌檐粉墙是实的,可不管虚实,落在眼里都似变成怅然。
他却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手,声音极是冷静:“樱儿,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现在又是这个样子,到底你娘说了什么,让你判若两人?”
她胸腔里咚咚直跳,慢慢转过脸,见他眉峰微蹙,满脸怜惜之色,心里一松,几乎张口欲言,又默默闭上嘴,忽然伸手抱着他,含泪轻声道:“祖荫,我只有你一个了。”
他眼中如水温柔,伸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慢慢抚着她的头发,良久道:“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院门哐啷一声响,有人咚咚地跑进来。她心里一惊,一把便将他推开,站起身抬手急急拭泪。脚步声一停,便听进宝在院中大声喊叫:“少爷,大掌柜让我给您带回一封十万火急的信。”
她默不作声,走到后窗边手扶窗框远眺。他听进宝的声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只得转身下楼,走到房门时忍不住回头相看,见她背影安静婉顺,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辛酸感动,含笑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窗下河水荒荒,乌篷船便如水面上的花瓣,轻飘飘来去。河对岸是一长溜街市,大多是卖鱼虾的摊头,挽着竹篮的女娘们与摊主讨价还价,言语有一两句传到耳边。青浦与陈家湾的口音稍有不同,说话时尾音上翘,拖得略长,每句话仿佛都在咦咦地扬声询问。
她在窗边静静倾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楼梯间传来咚咚脚步声,还未转过身来,他的声音已到耳侧:“樱儿,方才在路上跟你说过的纱厂,有好几家工厂都想接手。我得亲自去上海走一趟。”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来瞧着他。后窗下河水汤汤,晴天里水气疏淡。日光照进屋子里,只觉得日色亦是湿湿的,他的眼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看着她含笑不语,过了半晌蹙眉道:“樱儿,这辈子我定让你太平安稳。许诺过你的,日后定为你亲手挣来。这次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误多久,你若一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一会送你去张家,你再往他家住几天吧。”轻轻叹口气道:“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来。你住在张家,把树之当成哥哥就是,他与清流都是很和气的人。”
人世这样不安定,才聚了两日,他便即将渐去渐远。她想说什么,终于咽回不言,微微一笑道:“哥哥……那我在张大哥家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