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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历历可画旧故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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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被雨一淋,花球无精打采地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不防黄铜帐钩子咣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听院子里像有人走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刷刷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玉钿以目示意,撑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靠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道:“我在呢,请进来罢。”
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道:“听说少奶奶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玉钿捶肩。玉钿微垂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精打采。昨日去刘家瞧喜事,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地,今天就觉得昏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复去地在心里拈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崇都不敢进去。不如你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阂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两人掂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
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骄阳,烈烈直射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合做暗部,从暗到亮,色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它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
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到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头笑道:“做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
雪樱面红耳赤,嫣然一笑,将画卷收到怀里,打个呵欠道:“怎么这会子倒困上来了?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她半月废寝忘食地画画,极为耗神,一双眸子本来明如清水,此时似蒙上暮霭,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画笔画刀,亲自送到大门口,笑道:“未来的大画家,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慢慢来吧。”见她眼中有探询之意,笑吟吟的道:“就是说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雪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坐好后眨眼微笑,挥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那车夫自是谨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里我很熟的,哪里都能到达。”他似要验证手艺,拉起车便飞跑。
暮色袭人,青霭渐渐上来,车把上系的铜铃铿然摇动,叮当轻响间悠远无穷。青石巷似走不尽般幽曲延绵,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着黄包车去放生桥时,祖荫侧身看着她,目光坚定温暖,轻声道:“樱儿,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份,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那车夫闷声不语,身子向前微仰,两手紧压车把,走的极快极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问道:“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她犹在出神,随口道:“上海。”车子猛然刹住,剧烈摇动,她险险从座上掉出来,见车夫目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桥,我要回家。” 想到家只觉倦意浓浓涌上,掩嘴打个呵欠笑道:“回家要好好补一觉。”
这一觉连做梦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阳光普照,温暖无限。仿佛梦境里有开门说话声,又恍惚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她心里烦恼,勉强睁开眼睛,房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墙上一角阳光痴痴照耀。楼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静默了,残梦粘人,教人恋恋不舍,她翻个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楼梯又开始吱吱作响,直往房里来。她又恼又困,睁眼叹道:“影儿,你这半天在忙什么呢?”
门外那声音却似少奶奶的语气,温柔和蔼,微含笑意:“雪樱姑娘,我特意来接你去宅子里过乞巧节。”
她本是将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着拿过衣服穿上。玉钿在外笑道:“我在楼下等着,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还未等答话,便又折身下楼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来简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对着镜子将头发略拢了拢,恐少奶奶久等,忙忙下到堂屋。玉钿见她下来,款款站起笑道:“听说妹妹这半月一直忙着画佛像,可真是受累了。”
也不知道影儿去了哪里,堂屋里除了玉钿空无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摇头笑道:“我不画佛像也要画别的,少奶奶不用客气。”又笑道:“影儿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客人也不来叫我,让你等这半天。”
玉钿摇手笑道:“你莫怪影儿。刚才下车时,我瞧着那车像拔了缝似的,恐怕妹妹坐着不稳当,让她出门重叫车去。”和颜悦色地拉着雪樱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说,这次央姑娘画了佛像,今日又正赶上乞巧节,借着请佛像的机会,不如一并请妹妹去宅里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一听,立刻叫我亲自来请。大家都等着瞧你的画呢。”
雪樱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请稍坐,我先去拿画儿。”
玉钿却一把拉住她道:“哪里还用得着妹妹拿?方才等的功夫,已经让荔红拿上了,这会正在门外瞧着车呢。”她脸上浅浅笑涡,轻声道:“老太太恐怕在家等得望眼欲穿,咱们快走吧。”雪樱心中似有一团小小阴影挥之不去,手却被她紧紧攥住,身不由己地便往门外走。青石小径两侧的石榴花儿枝叶扶疏,盛开的花儿胭脂般衬在绿叶间,如妩媚笑颜般历历闪闪。有轻风吹过时,薄绡花瓣便微雨似的纷纷飘落,落了又落,石径几乎已被铺成淡淡红色。脚踩上去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惆怅失落,渐渐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厅中等待,见玉钿浅笑盈盈,携着雪樱的手走进来欲行礼,忙笑道:“不必弄那些场面上的虚礼,快坐下歇歇。”又对她笑道:“祖荫说的计较太多,我也不敢打发人去看你。今儿借着过节,有神佛保佑,才敢请你过来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汤荷花的大衫,文雅清丽,底下缣素菱的裙子上却沾着几点红、黄之色,煞是刺目,微皱眉道:“你那边使的丫环怎么这么不上心,连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浆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过去。”
玉钿在旁陪笑道:“我原本挑了一个,少爷嫌不好,又退回来了。”
雪樱早晨被催醒,匆忙间也未细看,随手拿起昨天那条就穿上了,此时才看见上面染的西画颜料,想必是上色时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释道:“画画时一疏忽,颜色便上了身……倒不是丫头不上心。”
玉钿将茶盏轻轻放在肘后的茶几上,微笑道:“正要夸你的画呢。我那天还跟老太太说,也不知道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手艺,画的人像活灵活现。”又笑对老太太道:“我听拢翠说,屋里请了佛像,等闲邪崇都不敢进去,才硬央着妹妹替我画副佛像。特意让家里人画,更显得诚心。”拿眼四下一溜,皱眉道:“荔红这丫头,让她抱着画儿,却不知道人瞎跑到哪里去了?”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夏日时气闷热,条案上满满地摆着时新水果,缕缕果香清而不淡,随风阵阵袭来,又静静地淹没在暑气里。庭外两只夹公鸟啾啾叫唤,雪樱侧脸看向庭前,正瞧见荔红捧着画卷雄赳赳地走过来,离厅子越来越近,刚微笑着道:“那不是荔红……”却突然只觉浑身似被冰水淋透,寒意一丝丝从心里透出来,慢慢地咽下一口气,几乎带着恐惧看向玉钿。
玉钿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去,唇角渐渐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红,怎么磨磨唧唧半天才来?雪樱姑娘画了半个月的画,你可不要抱在怀里抢了头功。”
荔红笑嘻嘻地走来将画卷递给雪樱,低眉敛衽地说:“荔红不敢居功。请雪樱姑娘亲自打开给老太太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