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 入城 ...

  •   
      草原上说风就是雨,变幻异常,刚刚还是万里无云,月朗星稀,顷刻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万物回避,只余风雷雨电肆虐的夜晚,竟有人骑马急奔。人
      与马的喘息声,冲破雨帘声,马蹄击地声,水花溅起声,隐在轰轰雷鸣和哗哗雨落声中,几不
      可闻。一道闪电划过,才看清马上是一男一女,前后相拥而坐,面色苍白,惶恐而决绝。
      忽然一声悲嘶,马斜斜倒地,马上人影纵出,落在不远处。返身回来,马儿已然气绝,眼睛圆
      睁,失去了往日的柔和与清澈,成股的水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临终的泪水。男子发出一声短
      促的悲号,仿佛受伤的狼绝望的哀嚎。伸手合上马眼,再不迟疑,抱起女子向前奔去。
      方向早不可辩,只能凭感觉认准一方。逃,逃的越远越好。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软
      ,滚落在地,再无力气爬起。四面八方都有雨,交织成冲不破的天罗地网。若不是这雨隐藏了
      踪迹,阻挡了追击者的步伐,大概还撑不到现在,但终于走到尽头了吗?不甘心放弃,却力不
      从心,想要长嚎,却无声。
      一只冰冷的泥泞的小手伸过来,他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可以听到背后
      魔爪逼近的声音,他拼力将女子护在怀中,落的这境地,他无悔,要死就死在一起。望着无边
      黑暗中的来时路,他只觉坦然和筋疲力尽后的空明。
      女子挣扎一下,说了几个字,雨太大,他仔细一听,隐约听到“火,火”。顺着女子
      指的方向,他看到了远方闪烁不定的灯火,虽远且微弱,看不真切,但毕竟有火就有希望。也
      许是追捕者的陷阱,也许只是旅人或牧羊人,总值得一试。
      凭空生出一股气力,男子拉着女子,跌跌撞撞向灯火处挣扎。
      
      天晴无云,连风都静止了,欢乐的空气洋溢在每个角落,皎洁的月娘感受到人间的热闹,
      散发出静谧柔和的银光。平地上燃起堆堆篝火,几百头牛羊被宰杀,几百坛美酒从窖中取出,
      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来了,盛装打扮,载歌载舞。黑族族长举行庆典,再大的排场都不为过。
      正席上,黑族族长黑涛力和云萧居中,两旁是族中长老和迎亲的将军。黑涛力举碗说
      道:“多赖云小姐高明的医术,使枯木又发新芽,我的小鹰黑炯明重新站了起来,这第一碗酒
      让我们祝美丽善良的云小姐长命百岁。”人们纷纷应和。
      云萧微笑举杯,以流利的胡语回道:“祝我们的友谊如卡伦山般圣洁永存。”卡伦山位于
      代国北部,高耸入云,长年积雪,是代人心目中的圣山。众人见她年轻美貌,医术高超,已是
      真心喜爱,见她喝酒爽快,又如此推崇圣山,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便为她水里来火里去也心
      甘情愿,决无二话。宴会达到第一个高潮,人们争着向云萧敬酒,云萧来者不拒。
      
      董玉寻着坐在角落静静喝酒的纪瑕,盘膝坐下,搭讪道:“真热闹,以前从未见过。”纪
      瑕道:“不在热闹处坐,来这儿做什么?”董玉撇撇嘴:“我听不懂他们叽里呱啦,又不会喝
      酒,云姊也没空搭理我,所以找你聊天。”纪瑕没回应,她只自说自话。
      “刚发现那两个人是黑族逃奴的时候,云姊把他们关起来,我还以为她不打算管这件
      事,或者干脆要把他们交到黑什么力手上呢,可云姊治好了他儿子的病,那女子就不必殉葬,
      那男子也不必因救她而受罚,还交上了黑什么力这个朋友。云姊的办法可比我硬碰硬抢人好多
      了。唉,云姊貌美,聪明,思虑周密,精医术,通胡语,心地又好,我是怎么也及不上的。“
      
      “你很好,”纪瑕插一句,“你有你的好,不必和任何人比。”
      董玉眼睛一亮,顿时振作起来,期待地问:“纪大哥,你真这样认为?”纪瑕点头,
      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叽叽嘎嘎开始新的话题。
      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这么快就将烦恼抛到脑后,心思单纯,善良正直,和那人完
      全不同。远远透过火光望望那人,迷离恍惚看不真切。即使没有火光,又何尝看的清楚?想起
      那个约定,纪瑕摇头苦笑,找不到她的弱点,他就没有胜出的机会,但至今为止,他找不出一
      丝破绽。玉儿说的都对,除了心地好这条,她不会付出无谓的好心,只会理智地权衡利弊。不
      象玉儿这傻丫头,他和她都算不得好人,她更狠,更绝情,他却因一段执念受制于她。
      仿佛有感应似的,云萧遥向他举杯示意,纪瑕仰首灌了一口酒作为回应。
      如果她治不好黑炯明的病,她会保护那两人到底或是袖手旁观以维护与黑族的关系?
      明知答案,却惧于求证,毕竟她两者都保全了,不是吗?
      
      月亮将落,晨曦已起,宴会终于接近尾声。表演角力的勇士退下了,拉琴演唱的歌手离开
      了,偌大的会场东倒西歪躺满醉酒的人。篝火将熄,偶尔发出劈啪的轻响。有人在睡梦中唱着
      含含糊糊的曲子;一个迎亲的将军趴倒在桌,露出稚气的笑容,云萧认得他叫原辰里;另一个
      将军呼雅台却不见了,云萧望向远处,迎亲的军士站的笔直,戒备森严,想必是他的安排。
      黑涛力告辞回帐休息,云萧挥退侍卫,一人在草场周围漫步,渐渐离开了一片狼藉的会场。
      天空群星已淡去,依稀有几颗星在苦苦挣扎,唯东边启明星正当发亮,让西天残月相形见
      绌。呼吸一口清冽的晨风,心头一凛,却把一夜的疲劳都驱散了。
      “狄人习俗果然与中原不同,但很尽兴。”乍一开口,打碎了亘古的寂静。
      “你喝了很多酒。”后面的人停下脚步,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配的醒酒丹很有效,别忘了我师傅是神医秦越人。”云萧转过身来,脸上淡淡一
      层笑意,星眸湛湛发光,仿佛天上星辰落入其中。“这里有几个汉族商人,本来也要殉葬的,
      不料逃过一劫。我们来代国人生地不熟,要有广泛的情报,才能知己知彼,不至于受制于人而
      不自知。商人消息灵通,有一个商人组织代为收集情报最好不过。”
      “商人间谍?可行吗?”为她大胆的想法吃惊,又为她胸有成竹的微笑所激,细细一
      想,拍掌道:“可行。代国虽以狄人为主,汉族商人运来送往,互通有无,也是不可或缺,只
      是长期以来不被重视,还处处受歧视压制。若有王妃为他们撑腰做主,而条件只是送出随手可
      得的消息,正所谓各得其所皆大欢喜,没有理由不同意。”
      “话虽如此,具体实施起来还有困难,我能依托的唯有公子,帮我,好不好?”
      纪瑕见她如此信任自己,虽不知那诚意是真是假,也自感动,一口答应。又听她说:
      “那几人中为首的叫田辅曾,你可以先和他商谈。”
      说话间,一轮红日已从天际云海中跃出,万道霞光在云萧柔弱纤细的身影上镀上一层
      金边,更显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纪瑕纵是走过千万里路,见过各色各样的名门闺秀,小家碧
      玉,更有数不清的青楼歌妓,一时间也看的呆了。
      
      在黑族盘桓三日,迎亲车队又出发了,黑涛力赠送大批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云萧象
      征性收了几样,却将那雨夜出逃的侍女和侍卫要了来。
      十日后,一行人在距无棣城百里处遇上迎接的礼宾官,此后五里一迎,十里一接,风
      风光光进了无棣城。代王赫连羽没有出现,据说去卡伦山祭神了。
      无棣城最早可追溯到商朝武丁当政时期,其后多次毁弃,又多次重建,最后一次是周
      厉王失政时,据今也有二百余年,比晋阳城甚至比绛城还要老。背靠平山,面临宁水,青灰石
      的城墙长满青苔,还有风雨剥蚀过的痕迹,虽有些破败,却坚固依然。城正中是王宫,王宫外
      围是大臣办公的地方,王宫以东是王公贵族,各部族子弟的居处,也住有一般有身份的人,王
      宫以西是平民百姓,工匠仆役的生活区,以北则是店铺作坊的集中地,是无棣城最繁华热闹,
      也最纷繁芜杂的地方。
      车队沿青石铺就的宽阔大道直入王宫,路两边人山人海,指指画画,大吵大嚷,只顾
      好奇猜测打探,全无半分礼数。董玉看到满街凶神恶煞奇装异服的人冲着自己比画大笑,叽里
      呱啦说着胡语,伸手就把车窗合上,捂耳做鬼脸,却见对面座上的云萧微笑闭目,端坐不动,
      好似不受外界影响。
      马车过了几道门户,在一道宫墙外停了下来,却是已到内宫,闲杂人等都该止步。董
      玉甫下马车,先四下打量,王宫规模不小,但空旷有余,精美不足,屋宇都旧了,装饰很少,
      如此简陋粗鄙,如何能入董大小姐法眼,于是大发议论:“这也算是王宫吗?连我家都不如,
      更不要和我们晋国的王宫比了。”云萧一笑,正要开口,忽听得一人以汉语作答:
      “姑娘此言差矣。狄王以勇士为藩辅,以人心为宫室,崇尚自然,简朴安民,是故人人乐
      而效死。反观汉人之主为图一己私欲,建华宫,兴土木,大劳民力,怨声载道,宫室虽美,却
      与民隔绝,失了人心,哪里有什么值得夸耀。”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个汉人装束的清癯老者,身后跟一个青衣小童。董玉大是不服
      ,反问道:“你是谁?却来教训我。”云萧扬手制止:“玉儿不得无礼,听几句真知灼见有什
      么不好。”望进老人那双充满智慧精光湛然的眸子,她一字一句说道:“公孙先生,久仰大名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未料到云萧一眼看出他的身份,老人怔了一怔,行礼道:“谬赞,只不知小姐如何识
      得老朽。”云萧宛转一笑,轻轻巧巧清清脆脆答道:“方才一席话,自然只有代国国师,代王
      以师礼事之的公孙先生您才想得到,说的出。”
      
      云萧一行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园子住下,园子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字:思云阁。竟然
      是汉字,技巧虽略有不足,笔意却开阖纵横,意气横飞,只不知是何人所写。思云阁占地极广
      ,布局类似赵府,一例汉家风格,众人见了,均有熟悉之感,想来也正因为此,才选了此处作
      为准王妃的驻足之地。
      第二日便陆续有大臣的眷属来访,都以鞍马劳顿需要休息推辞了。第三日夜里,云萧
      闲闲看着一册书简,烛花轻爆一声,把她从书中世界惊醒,抬头一望,蜡烛只剩短短一截,董
      玉趴在桌上,睡的深沉。云萧微微一笑,正待叫醒她回去睡觉,忽觉有些心神不宁。
      起身推开窗户,月光流泻进来,带着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院中有人。
      隔窗三丈开外,有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向这边凝望。只有一弯月牙儿,他的面容
      背光,隐在暗处,看不大清,一双眸子却异样的亮,让人不能逼视。
      赫连羽,云萧心中低呼,一定是他。宛若天生的迫人气势,久经战场的血腥煞气,在
      如此安详静谧的月色下,也未变得柔和或有丝毫折损,方才的心神不宁,恐怕正是他不经意间
      释放的杀气所激。
      传说中弑父弑母杀人如麻的魔王就在眼前,静静与自己对视,云萧有些恍惚,怎么会
      觉得那身影寂寞中带有一丝温柔?
      忽然惊觉深夜孤男寡女如此对视不合礼法,即使他真是赫连羽,是她未来的丈夫,忙伸手合上
      窗子,心中微微悸动,脸上有些发热。身后有动静,惊回头,却是董玉梦中呓语,沉睡依然。
      松了口气,心神渐渐平定。
      细细思量,这赫连羽深夜来此有何用意?看他满身风尘,可知刚从卡伦山回来不久,若要见她
      ,何不等明日光明正大按礼仪来,深更半夜逾墙私窥,实在唐突之至,不合一国之君的身份。
      是胡狄没有礼法,还是他本荒唐惯了,或者竟是存心戏弄,要看她笑话?却又把她看作什么人
      ?想起方才的失态,不由得恼怒起来。又思及代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此来联姻,
      难免牵涉其中,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这一切全拜他所赐。愠怒之外,更加一层怨恨。
      沉思良久,忍不住再次推开窗户,风清月明,竹影轻摇,哪里有半个人影。于是那种种恼怒怨
      恨都化作淡淡怅然,倒似做了一场大梦。
      
      竟然逃了,郝连羽自嘲地笑笑,冷血无情百战百胜的代王竟在一个女人面前落荒而逃。祭神仪
      式一结束,就日夜兼程赶回来。曾经的笑颜是否依旧?曾经的星眸是否依旧?六年的朝思暮想
      、牵牵念念早已让那一刻的心动变得刻骨铭心,深髓入骨,更化成足以燃尽一切的火焰灼痛他
      的心。
      忍不住翻墙而入,却在接近她的一刻生出莫名的怯意。六年前,她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星,人间
      繁华尊贵的花,如今,他真的有资格接近她,拥有她了吗?三丈路,中间隔着长长的河,时光
      的河,相思的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然后她出现了,窗户后面,是宜喜宜嗔风情万种的娇颜。身后烛光摇曳,烛烟轻绕,她身上现
      出一轮光晕,如烟似梦。天上的星星都掉进她的眼,那样明亮,那样神秘。明月的光彩,清风
      的飘逸,都让她夺去了。天地之间,惟有云萧。
      忽然窗户合上,天地失却颜色,他的心也沉下去了。最后那个含嗔带怨的眼神,让他心慌气乱
      ,手足无措,她生气了?她怪他太唐突吗?要不要去解释道歉?越想心越乱,手越冷,竟有些
      发抖,只好一走了之。
      临走回望一眼,那窗纸上的身影,轮廓虽模糊,却更显一种别样的柔和。
      
      天边一弯月牙,发出青磁般深邃幽冷的光,衬得韶韵楼荒凉而阴沉。桥下流水依旧,桥上栏杆
      却显破落,花圃中的花乏人照料,多已凋谢枯萎,野草倒是蓬蓬勃勃生长着。青石小路落满枯
      叶,踩上去,嚓嚓作响,时值深夜,万籁俱寂,这声音能传出很远,显得很刺耳。他并不担心
      ,这地方除了他,少有人来,尤其是这般孤寂冷清的深夜。
      犹记得中秋夜桂花下猜谜赏月,犹记得冬至日寒雪中追逐采梅,犹记得春分时细雨中凭栏望远
      ,犹记得夏日里绿荫下荡飞秋千。一桩桩,一处处,都留下姐姐的音容笑貌,然而——一瓣桂
      花飘落手心——她飘零胡地,再也回不来了。相见无期。
      在楼前空地站定,影子拉得老长。再没有人怜惜爱惜喊他毋恤,再没有人亲切宠溺叫他弟弟,
      不会有人说弟弟长大会很有出息,不会有人说让我守护你一生。为引姐姐注意,他故意跌入水
      潭,可他再未做过第二次,因为姐姐呵护、震惊、自责的眼神让他心痛。那以后他一言一行都
      乖乖的,决不让姐姐担心。现在他的心也在痛,如针扎似刀绞,细细密密,让他无法呼吸,又
      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一直一直都很乖,可姐姐却仍是被夺走了。
      有人走近,他没有回头。“毋恤。”大哥的声音永远温和宽厚,除了姐姐,就只有大哥会关心
      他,担心他,会遑夜来寻他。
      伯鲁望着月下独立的人影,孤独,萧瑟,形只影单,心头涌上浓浓不舍。他生性平和淡远,却
      不得不撑起赵氏重任,陷于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无止无休的尔虞我诈,满心疲惫中,看到云
      萧云淡风清的微笑,毋恤纯真无邪的双眸,带给他多大的鼓舞和慰藉,无人知道。云萧远嫁,
      只剩下脆弱易感的小弟,更值珍惜。只要他能重新振作,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一个月,姐姐走了不到一个月,韶韵楼就荒废成这个样子。”毋恤暮地开口,“绝艳一时的
      云小姐也快要被淡忘了吧。这世上的人心人情可真靠不住。”
      伯鲁正要劝他,却见他负手向天,一字一句地说:“我祈求上苍,上苍保不住姐姐。我冀望于
      人心,人心迅速将她忘怀。我只能依靠自己,只有变得最强,才能挽留时光,换回姐姐。大哥
      ,我要做世子,做上卿,做晋国最有权势的人。”
      毋恤转过头来,伯鲁一惊,那样明亮而灼热的眼睛,清澈依然,无邪却化做执着,这是一双野
      心熊熊燃烧的眼睛。缓缓道:“这是一条艰险而血腥的路,不能回头,不能退出。”
      毋恤正色道:“我不会后悔。大哥,帮我。”
      伯鲁沉吟良久,脱口道:“好。”如果真能回到从前,何妨一试?
      
      第二日天明,云萧起床未久,就见董玉从外面冲进来嚷嚷,代王祭神回宫,不久会来造访。云
      萧不置可否,留心其他人的反应,均无异常,独独纪瑕向她微笑,目光闪烁,心中一凛,情知
      昨夜的事瞒他不过。
      近午时,赫连羽带大批臣子侍卫来到思云阁,云萧领着一干人在门口迎接。
      她怎么会觉得他寂寞而温柔?窄袖斜衽,长发披肩,只用头环草草一束,传统的狄人服饰。面
      色黛黑,脸形偏瘦,刀劈斧削般线条分明,薄唇紧抿,鹰鼻两侧各有一条很深的纹路直通嘴角
      ,一双黑眸如深不可测的潭,引人探寻,却又让人畏惧。体型并不特别的高大威猛,却有种说
      不出的强悍,让人想到荒野的狼。如果有猎物出现,他会毫不留情地扑上去,撕成碎片,但决
      不会毫无目的,也不会掉以轻心,而是深思熟虑,老谋深算。
      荒野孤独的狼,草原翱翔的鹰,高傲而孤寂,自由自在徜徉在自己的领地。她深深怀疑可有什
      么能拘束得了他。
      身后的董玉轻推,她才猛醒自己的身份处境,暗恼一刻间的失神,忙一丝不苟行见面之礼。这
      男子也许真如人们所说冷血无情,但他雄才大略,能信人用人,决非草莽,不知他真正心意前
      ,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
      赫连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情形,非常不喜欢。一举一动循着礼节,却透着虚假。眼前的女子典
      雅高贵,温顺有礼,但浑身上下仿佛有种无形的隔膜,阳光明媚,却反而不如昨日月下看的清
      楚。无懈可击的仪表,无懈可击的礼节,如果对象不是他,她也是这般模样吗?心头一阵难言
      的烦躁,印象中的她清纯灵动,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是她变化太大还是他一开始就看错
      了?那六年的魂牵梦绕又算什么?在她眼中他是什么,代国的王,未来的夫,抑或只是一个可
      有可无的符号?
      一伸手抓住她的皓腕,一拉,她就掉进他怀里。不顾周围人的吸气与瞠目,他抱着她大踏步走
      进思云阁,走进寝室,挥退惊慌失色的侍女,才放下她。细看她的神色,没有慌乱,没有惊惧
      ,只有淡淡的恼怒和一如既往的冷静。
      云萧退开一步,沉声道:“陛下,您失仪了。”
      赫连羽放声大笑:“有吗?我以为我们是夫妻。”
      “大婚之前就不算是。”
      恨极她冷静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走上前,抬起她尖尖的下颌,轻声道:“结婚后就任我所为?
      一场婚礼在我是轻而易举。”
      云萧偏过头,脑中飞速盘算,他怎么有如此举动,哪里得罪他了,或者他生就这般荒唐?以前
      种种评估得推翻再来,这样轻佻无礼任意妄为,能成得了草原雄鹰一代英主?没被人再次发动
      政变砍死是他暂时幸运。
      “看着我!”有人低吼,云萧没有错过其中强抑的怒火,更加摸不着头脑,当下为他加了两条
      评语:行事荒唐,喜怒不定。
      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灼热而莫测的黑眸,心中一惊,冷不丁被扣住后脑,双手被牢牢锁在怀里
      ,一张唇覆了下来,柔长的发丝打在她脸上。
      天崩地裂,电闪雷劈,万没想到一国之君竟会做出如此无礼举动,一时怒火攻心,竟忘了挣扎
      。直盯盯望进他状若疯狂的眸子,满鼻不熟悉的男子气息,混合着汗味、马味和青草味,感觉
      着他的唇狂野而粗暴地肆虐,头脑一片空白,呼吸也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钳制有些松动,云萧用劲一挣,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脸涨的通红,双
      手放在腰侧,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忍——如果他不是代王,如果他不是未来的夫婿——
      
      赫连羽也微微喘气,看着眼前怒火烧红的脸和充满杀气的眸,心底有种轻松的感觉,第一次,
      她泄露了真性情,虽然是愤怒,而且忍得很辛苦。一瞬间,他有了一个决定。
      “没有婚礼,”他轻轻笑着,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由愤怒转为惊诧,“婚期延迟了。婚礼之前
      ,我要先找到一样东西。我美丽的新娘,你能找出来吗?”
      云萧花很长时间领会的话中的意思,赫连羽已经离去好久了。疯子,他是个疯子,且不说昨夜
      私闯思云阁,且不说今日行为无礼失常,单说他毫无缘由推迟婚礼,就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他
      不知道这婚姻不是一二人的事,而事关两个国家的友好与敌对吗?他不知道若被有心人挑起,
      这会成为兵祸甚至亡国的引子吗?什么英明神武,什么深谋远虑,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
      子。
      
      “你疯了。”白明夷和公孙伯儒都是城府深沉的宰辅,嘴上不说,眼神却明明白白显示出这样
      的讯息。呼雅台张口欲喊,看看前面两位,忍了下来。原辰里则直接大呼小叫起来:“王,你
      疯了?云小姐不好吗?”被其他三人一瞪,忙闭口低头,兀自小声嘀咕:“我觉得只有她配得
      上王啊。”
      白明夷和公孙伯儒对视一眼,白明夷沉稳开口:“王,是否重新考量一下,这可能会影响到代
      晋的邦交,更会惹恼赵氏与主婚的智氏。”
      赫连羽正色道:“云萧是我的妻子,也是代国的王妃,但不会是现在。”扫视一眼众人,意态
      决绝,“此事到此为止,你们不必过问。”
      
      婚礼果然推迟了,而且遥遥无期,但又不同于毁弃婚约,让人摸不着头脑。云萧美艳动人,待
      人谦和,更兼出手大方,赏罚分明,是故王宫中人仍是尽心巴结,希望能尽早看到云小姐正式
      成为王妃。
      “公子如何看这件事?”无棣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时,云萧也向纪瑕请教。
      纪瑕一改往日懒散的笑容,沉吟道:“我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就算代国再
      强盛,也没必要出尔反尔,招惹晋国这个强敌,二来,此时的无棣城并不若表面的太平,动摇
      人心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有重要一点,”他停顿一下,泛起一抹微笑,“如小姐这般绝色
      他不动心吗?难道他另有心爱女子?代王身边连一个姬妾都没有,是否另有癖好不得而知。传
      闻很多,可信的几乎没有,不过可以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理由,代王不是疯子,也不可能突然
      发疯。小姐,那日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婚礼之前,我要先找到一样东西。”轻柔蛊惑而狂妄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忆起当日被他轻薄
      的情景,云萧的心开始混乱,摇摇头,努力把不相干的东西排出脑外,沉思道:“找一样东西
      ?我不懂。他有什么目的,又想得到什么?”
      纪瑕看着云萧垂头沉思,秀眉微蹙,想她苦思政局,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婚姻,心中说不上是佩
      服还是怜惜,或者还有对赫连羽的些微同情,就算两人大婚,云萧会有几分心思在他本人身上
      ?她会是一个尽职尽责淑雅高贵的王妃,却不会是一个知心知情的好妻子。只是代王要求的也
      不过是前者吧,政治联姻本身就是一种手段,意义大于实际。
      正暗自庆幸自己不必担负这等身不由己的责任,听得云萧开口:“以不变应万变。”声音一如
      往日的胸有成竹,冷静自持。“不管他的理由何在,我们静观其变。暗中密切关注无棣城局势
      ,却不要轻易涉入。公子闲来无事,不妨带玉儿出去走走,这丫头天真莽撞,喜动厌静,最易
      惹是生非。”抿嘴笑笑,似有些无可奈何,“还好她肯听公子的。”
      “我哪里惹是生非啦,云姊背后说人家坏话。”董玉闯了进来,不依不饶,看到纪瑕在旁边,
      忽然脸红不语。云萧看看两人,笑道:“哪有说你坏话,请纪公子多陪陪你不好吗?”董玉又
      是一阵笑闹,方才堂上沉重的气氛被冲淡了。
      
      月黑风高,有人连连避过守卫,轻车熟路翻入思云阁,向云萧寝室走去。这黑衣人不用说正是
      赫连羽,此时他正暗自咒骂,明明可以名正言顺软玉在怀,偏他推迟婚期,逼自己沦为翻墙入
      户的小贼,夜夜私闯,只为静静在她窗前立一会儿。时间长了,宫人有所察觉,却连鬼影都抓
      不到,想着众人大惊小怪却束手无策的样子,他不禁一笑——扑哧——忽然身子僵硬。
      他的笑无声,是战场上养成的本能,刚才笑的另有其人,在他身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