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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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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在《滕王阁序》里说,“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安浅当年在高中语文课堂上读到这一句时,心脏瞬间被这句话击中。
于是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安浅念了一路的“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念到同行的邻家死党林晓几乎暴走。
然后,上天让安浅彻底懂了何谓真正的“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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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毫无征兆地降临,只在安浅眼睛一闭一睁的时间里。
——连背诵古文都不行吗?!老天太小心眼了!
以上是安浅醒来后从楚麟口中得知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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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了?”眼前之人眉眼轻挑,一点弧度就是明珠灼灼洵美且异。被那句“公子”和眼前美色砸晕了的安浅在好不容易找回自己残存的神智之后,只能想起来一句再俗滥不过的开场白:“这是哪里,你是谁?”
说完,才发现那种清甜脆爽的嗓音与印象中不同,然而又有几分熟悉感。
接下来对方的回答成功地截断了她的脑回路:“这是骊山阴阳宫,在下楚麟。”声线诚然华美,吐字诚然清晰,但安浅诚然没听懂。
骊山?阴阳宫?什么鬼?
她在做梦吗?
可惜,之后所发生的尽管荒诞却切实的一切让安浅没办法怀疑周围所有的真实性。
她姓赵,嬴氏,小名安浅,她是秦始皇嬴政的女儿之一,她今年十二岁,她在秦始皇二十六年——正是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这一年。
梦耶?实耶?
如果赵安浅是真的,那安浅去了哪里?
如果赵安浅是虚的,那这梦什么时候会醒?
铜镜里映出的分明是安浅十二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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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周围的环境并没有留给安浅多少伤春悲秋的余地。除了公子这个身份之外,赵安浅另有要务——这一年里咸阳宫中有大半公子被选入阴阳家门下接收训练。而赵安浅在被挑选时突然昏倒在祭台上,如果不是东君出面作保,赵安浅怕是不知不觉中就魂归离恨天了。
顺便提一句,阴阳家,先秦诸子百家之一,如今服务于帝国,而保下她的东君是阴阳家高级头目之一——正是楚麟。
安浅曾经熟悉的一切突然间都消失,蜂拥而来的全然陌生,包括生存的法则和生活的规矩。她被过往遗弃到这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看着现实黑雾般向她挤来,绝望和恐惧没顶。
那么,哪里还能,记得过去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安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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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浅记得,张良问过她一个问题。
——阿浅,你试过吗?那种周围的人为了你而死绝,你却只能头也不回地逃离,甚至连一声悲啸都不能发出、一滴眼泪都不敢留下的感觉吗?
那一刻她死死按住心脏,不让它被穿胸而过的风带走,微笑着说没有。
但是,子房。
你试过吗?那种在潜移默化中相信了什么会亘古,某一刻却看到谁冰凉着眉眼,在漩涡里突然松手,任由你挣扎他却岿然不动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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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家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让穿越者逐渐适应的地方,优胜劣汰的规则,高强度的训练,加上心理上的孤独,让安浅就算想抓住机会活下去,也只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失去了抓握的力气。
不是所有的弱者都能幸运地在危急关头爆发小宇宙。
而楚麟,则在安浅行将崩溃之际对她伸出了手。
即便这个人看出,赵安浅已经不是赵安浅。
楚麟说,他只是碰巧动了恻隐之心,而安浅碰巧撞见。对于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安浅在一秒钟之后就懒得多想了。
这个人教会了她如何在黑暗混沌里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手把手地授予她阴阳家的术法,教会她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不被他人所伤。
并非毫无警惕,只是安浅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能被楚麟企图的价值。她这么对楚麟开玩笑时,楚麟只是淡淡一牵唇角,说:“价值还是有的。培养一个心腹,对我来说不算坏事。”
在毫无破绽可言的童话情境里她也逐渐信以为真,于是无所保留地回以信任和坦诚。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能让被利用的人连自己的价值都无法觉察的人。
知道那阴谋和自己的真正价值时,安浅脑子里盘桓的只剩下一个字——逃。
以人力转移命星的荒诞理论,安浅持怀疑态度,但架不住阴阳家那几个脑子里养鱼的人笃信不疑,而三年的衣食供养还远不足以让安浅拿自己的生死来陪他们闹腾。
她或许愿意为了楚麟而暂时放弃自主权,做他手中棋子,但若是他仅仅将她当成手中棋,便再不会心甘情愿——谁知道事成之后自己会不会被彻底抹掉?
于是,三年的安分守己之后,赵安浅的叛逆终于爆发。从秦始皇二十八年的年末到二十九年的春末,到那一年桃花谢尽之时,历经了大大小小十多次失败后,安浅终于趁着楚麟随嬴政东巡的契机,成功摆脱了阴阳家和帝国的掌控。
然后,安浅在博浪沙捡到了桑氏某人——其人品确实“丧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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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楚麟把安浅带走时,安浅看到“桑少爷”眼中几分算是真诚的歉意,多少还是觉得宽慰了点。只是,安浅没有告诉他,她并不恨他连累自己被楚麟找到。
十多次的逃逸,其中到底几分是真心想要离开,而几分又不过是希望那个人能因此心软能因此动容?
如果三年的点滴不是全假,那么她能不能试图将所有的真实抽丝剥茧,为自己搏一个海阔天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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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桑少爷”嘛……安浅虽然看出了那个人为欠她的“自由”而介怀,却不想解释——平白无故地被当侍女使唤了那么多天,小小地报复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只是,安浅料不到,最终那个人会为了还她“自由”,几乎赔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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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阳武被楚麟逮回去之后,她和楚麟之间确实又爆发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冲突,身上的各种残毒也是那段时间陆陆续续折腾的结果。安浅知道阴阳家暂时不允许自己死,所以她卯足了劲折腾,要得到一次交易的机会。
但那一次痛得神魂不属时,楚麟却抱住了她,素来淡若无物的眼睛里划过哀恸。
他说,浅浅,别再折磨自己了,我答应,一切结束后,给你生存的自由。
也许楚麟对她隐瞒过什么,但对她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假。
于是她信了。
于是她友情出演了两场被追杀,换来进入小圣贤庄的机会。
——但是,为什么你会对我用上阴阳家用来控制暗手的蚀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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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楚麟,待此间事了,她要离开时……他会解了她身上的蛊吧?
假如楚麟在那时立刻为她解蛊,安浅大概会继续信下去,认为蚀心蛊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张良等人的又一计。
可惜……没有。
——所以,当真,是不被信任的棋子而已。
安浅蜷缩在树林里,心脏被人抽空了似的疼。春日里的阳光那么暖,照在她身上偏偏泛着寒意。一下子仿佛时光重来,她还是七年前那个莫名其妙就穿越了的小丫头,周围的一切真实却冰冷,像张着恐怖大嘴的凶兽,要把她拆吞入腹。
安浅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脚步声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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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趴在张良怀里哭一场,对安浅来说并不算什么。骨子里她还是接受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十二年义务教育的安浅,假如来的是颜路,假如抱着她的是颜路,安浅一样能哭得酣畅淋漓。
但是颜路不会问这么一句话——
“阿浅,信不信我?”
环住她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出卖了眼前这个人脸上似乎童叟无欺的笃定从容。
安浅很不想承认,当时之所以发呆,是被张良的美色晃花了眼……
不是楚麟那种夺人眼球的绚丽璀璨,而是不事张扬的温润沉凝,却在扬起了眉的时候,叫人窥见尘世间所有赏心悦目的景致。
当然,也不是博浪沙初见时的那一张清秀平常的脸——不过,这一点并没有对安浅渐渐认出此二者是同一个人造成什么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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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博浪沙时赵安浅没有见过桑少爷藏在面具下的那张脸,就算桑少爷和张子房的声音略有不同,就算安浅一直到重逢后才勉强地记起历史上的博浪沙刺秦到底是谁干的……
然而那种如出一辙的“无耻”风格和那双温凉沉敛的眼,实在让人很难忘记。
虽然一度存疑——安浅记得清清楚楚,她那个酷爱历史的死党林晓曾经告诉过她,谋圣张良,修的是黄老之学——换言之,诸子百家中,张良如果有门派,应为道家。而且,在进入小圣贤庄之前,楚麟没有向安浅透露过三个当家的信息,这导致安浅在见到张良时真的懵了一把。
不过……后人所知的,便一定是历史的全貌吗?谁知道有多少事永远被时间掩盖,叫后人再也触碰不到真相的衣角?
何况,这货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既然此张良极有可能为彼张良——放近了说,博浪沙刺秦之事是大不逆,放远了说,刺秦失败是谋圣的人生污点,假如这狐狸知道自己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当时那个刺客,是会杀人灭口呢还是杀人灭口呢还是杀人灭口呢?
安浅机智地放弃了挟恩求报的机会,并且深以为就算楚麟打算利用她在小圣贤庄搞鬼,自己还是可以试图少得罪张良一点以便将来不至于死无全尸的。
但是眼前的情况好像有点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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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几近任性赌气的口吻让安浅自己吃了一惊,恍惚间不知何时,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样没遮没拦的态度——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曾经身为安浅的棱角早已不复伪装。
但是她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他用上肆无忌惮的语气,无意识地就承认了自己别有来历的事实而不怕他起杀意?他是张良也是未来的谋圣,而自己不过是他人手中一枚或将湮灭成粉的棋子,还是打算对他不利的一枚棋子。
他凭什么在得知自己心怀叵测之后还敢提出“信与不信”,仿佛只要简单一句话,他们之间就不会有背叛?他的谨慎周密都死哪儿去了?
怎么敢这么轻易地……许诺……
秀什么自信秀什么优越感!
躁意一点点地冒头,安浅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冷静冷静,想想怎么把自己刚才的言行遮掩过去,腰间的禁锢陡然加重,并且多了几分决然意味。
“阿浅肯信……”他一字一字道来,“良便敢信。”
你谁啊你……
如果不是突然掉进了张良的眼睛里,安浅绝对会立刻回一句噎死他。
“那么,我信。”
那般郑重其事,如歃血为盟的认真。
——若你我都曾经遇到过离弃,那这一次,你不要再做离开的那个人,我也不要再成为被留下的那个人。
不过,这不妨碍安浅趁着对方发愣的当口把人推开。
“男女授受不亲呐……”她明眸细长,深浅涌动的情绪尽数挡住。
张良:“……”
她不看他,只是笑:“子房的信任来之不易,阿浅感激不尽。有朝一日,定当报之。”
后来的后来,安浅才想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么一句歌词——不懂爱恨情仇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可惜,她当时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