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猝不及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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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幢总理官邸最初是军政府时代一位耆老的私宅，之后共和既成，宅主身死人手，儿孙们各奔东西，宅子也就收没为公有。新政府初时财政紧张，捉襟见肘，这处住宅又规模宏大，地理位置极佳而安全设施一应俱全，便被改作总理官邸，是这北京城里各式官邸之中难得一见的仿西式建筑。
在徐雍之前这幢官邸的主人都有浩浩荡荡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尤不觉得，只有徐雍是轻轻简简的小家庭入住，这幢官邸的许多设计就都显得太大太不合适住家了。比如餐厅，官邸的原主人原是预备在此聚族而居，晚年好好享享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的，餐厅的就被建得非常大；各种庆祝活动或者大型宴会也可能在家里举行，餐厅又被设计的非常开放通透，从二楼看一楼完全可以一览无余。
当然是一个合格的官邸，做小家庭居住可就不太自在了。
比如此时，其乐融融的一家五口突然发现他们忘了餐桌上少了一个人，然后又发现少了的那个人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静静望着他们。
迟迟觉得姐姐看着他们的神情有一点讽刺，又有一点哀怨，她的眼神就是刚刚馨软温柔的家庭小调的休止符。
徐笃缜情绪控制的倒很好，她只愣了一秒钟，就自自然然地走下旋梯，自自然然地叫爸爸妈妈，自自然然地落座然后跟两个弟弟一笑，：“阿绎阿绥回来啦。”
笃绎看着她只是微笑不语，笃绥也笑，：“才到不久，飞机有一点晚点。”俞静忱忙和笃缜道，：“弟弟也都说想你了。”又和两个儿子说，：“姐姐也想你们了。”口气倒有一点怅然，：“你们现在就这么常年分离，等以后真的成家立业，也不知道离散到什么份上。”
笃缜一向是知道俞静忱最致力于他们家的热热闹闹其乐融融，按照往日她一定哄妈妈一番，说说笑笑把刚才的冷场遮掩过去，令她快乐起来。可此时笃缜不过一笑，却依旧默不作声。
眼看又要再一次冷场，迟迟不得已挺身而出，把托盘里最后一个蓝莓山药递给姐姐，：“妈妈做的，一人一个，可好吃啦。”
笃缜摸摸她的脸，道一声谢。姐姐的手指纤长而凉，饭桌上的气氛冷下去也就在没热起来，也算难得的践行了一回“食不言”。
但“寝不语”俞静忱今天注定是无法做到的。
迟迟屏气凝神挺用心地听，结果从头到尾只有她妈妈一个人说话，滔滔不绝地劝爸爸，真是有理有据有节，显然已经是劝说过很多次相当熟练了。爸爸就默不作声，权作消极抵抗，可妈妈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将当年的前因后果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
迟迟翻了个身打算睡觉，却发现妈妈的声音虽然低但在夜里甚是清晰，这下可怎么睡呢，迟迟终于发现跟父母卧室离得近的缺点。
妈妈的陈词滥调灌进耳朵里，迟迟听得都不爱听了。
窗帘没有拉严，透出一点亮光进来，那是院子里岗哨的灯光。北方的冬天就是这点不好，住在近郊都看不到星星，迟迟不禁怀念起镇江的外公外婆家里，站在阳台上就有星光。珠海也有星星，可是她后来跟着宋临到广州去，城市的夜太灯火辉煌，她就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星星了。
迟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睡着的了，但睡得实在不踏实，太阳穴很难受，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睡眠质量，好像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牵挂着什么事情。直到父母卧房里电话铃尖利的响起来，迟迟一时间尚晕晕乎乎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就朦朦胧胧听见妈妈的声音，又大又刺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掐着她的脖子一样，：“你再说一遍？”
迟迟被吓醒了。
外公半夜心肌梗塞，就在梦里去了。等外婆觉察到不对，外公的身体都冰凉了。
略一折腾就到天亮，飞机上妈妈揽着她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迟迟摇摇头，把头埋进妈妈怀里，闷闷地，：“头痛。”妈妈就伸手在她太阳穴上按按，妈妈的手也很凉，按上去很舒服，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不做声，笃绎笃绥相互看了一眼，都更担心了。
还不如抱头痛哭呢。
迟迟算是有送至亲离世经验的人，心知这是太突然了情绪还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没有崩溃。上一世外公去的时候病了很久，医院下了数次病危通知书，到最后那两个月，人人都知道已经是熬日子了。迟迟每天往医院里去，眼睁睁看着外公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那时候已经是只有她和外公相依为命了。她又舍不得外公死，又觉得外公留在在世上太受苦，每天晚上都是偷偷哭着睡着的。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了，积攒了很久的眼泪立刻决堤而出。
迟迟又茫然不解，上一世外公活得比外婆都长呢，这一世毫无征兆，早早就去了。
丧事非常盛大，俞家是镇江郡望，遍地亲朋故旧老亲戚，俞老先生又一生服务地方，德隆望尊。奠仪堆出几条街去，等亲朋开始吊唁来，从凌晨开始，俞家出去整条马路塞得都是车。
迟迟随母姓就是随外公的姓氏，算是承重孙，依礼所服得孝比母亲这个出嫁女都重，似乎葬礼的每一个细节都少不了她，从小殓到大殓，迟迟觉得自己连哭得时间都没有。
等到出殡那天徐雍也回来了，吊唁的范围也就从江苏放大到全国。迟迟只记得那天她被母亲领着陪着上了无数的香，回了无数的礼，听了很多轻描淡写的“节哀顺变”，更多是另有深意的场面话。
她当然听得明白也清清楚楚，天底下哪里都一样，这是他们家痛失至亲的丧礼，更是别人升官发财活络人脉的社交场。
有巴结她母亲干练周到的，“这么仓促场面还这么整齐”；有赞叹她父亲待妻子用心的，“忙得都火上眉毛了还亲自跑回来”；有夸她两个哥哥知礼的，“一看就是大家孩子，懂礼数”；更多的是夸她的，“哎呀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识大体，俞家也算留后了。”
迟迟知道这才成功的葬礼应有的气氛，大家其乐融融，换一身衣服立刻就可以去喝喜酒。她就是有点替外公委屈不甘，“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迟迟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上一辈子外公的葬礼迟迟其实更不记得了，她肯定和现在的外婆一样，除了哭谁也没指望她做什么，不添乱就已是万幸。越懂事越能干越承担更多越不可或缺，迟迟身体力行，早就奉之为今生的信条。
等到下午出殡的时候还是出了一场乱子，灵车出门，却并不是往西郊俞家祖坟上去，而是往东郊火葬场走。
替外公抬棺的皆是地方上的要员，外公的小舅舅却在火葬场门口给了俞静忱一个耳光。
俞家的亲戚迟迟各个都熟悉，很小起，她就绕得清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外公虽然是独子，但父母妻子都出自大族，各自有许多兄弟姐妹；他又有数个姐姐妹妹，说起来依旧是一大堆亲戚。现在平时最亲亲热热不过的亲戚们把俞静忱母女围在中间，外公的舅舅，迟迟该叫舅太爷的，辈分最高，年纪最长，脾气也最暴躁，扬手就照着俞静忱脸打。
俞静忱猝不及防，就让他给打着了。那声音真是清脆响亮，全场人瞬间就安静下来，都给愣住了。
迟迟的舅太爷犹不觉得，嗓门洪亮，中气充足，直问道俞静忱脸上去，：“你老子那样疼你，拿你做心肝宝贝，从小手心上捧到大。现在他老了，你要把他烧了，就为了你的功名利禄，你说你是不是个东西？！”
迟迟的两个姑婆早已扑到外公的棺木上去哭嚎，大意就是死去的弟弟好可怜，不要说入土为安，连个全尸最后都保不住。
舅太爷那一巴掌是实打实用了全力，俞静忱的右脸通红，都肿起来了一层，左脸却气得惨白。偏偏都是俞家的亲戚，正儿八经的长辈，一旁的朋友根本无从劝起，就连徐雍都一时都颇为踌躇。
眼前几个老人哭成一片，俞静忱在自家里如何受过这种憋屈呢，当即一扬下巴就要发作。可惜遇到一群哭天抢地的老人家的时候，俞静忱有理也一样说不清。
外围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饶是火葬场地处荒僻，俞静忱事先又布置随员警戒，可现在无关人等是根本赶也赶不走。
自徐雍组阁，首倡移风易俗，改行火葬就乃其中一项大事。又因说循序渐进，不至于逼迫强求，故而六七年下来，几乎寸步未进。其中艰难，民间之抗拒，真是一言难尽。今日之事便是一个典例了，连俞家亲戚，在这乡风保守的镇江小城已经称得上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都对火葬如此抗拒，就更何况民智未开的乡民呢？
俞静忱心中叹一口气，只怕这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都是来看自己到底能不能硬过自家舅公的呢。偏偏这位舅公也是饱读诗书，讲起道理耍起无赖来亦是个行家。可她今日不能在这里让舅公心服口服，她的丈夫他日有什么脸面去推行政令说服国民呢？
舅太爷得到精神上得支持，底气更足，只骂俞静忱不孝，：“从小都说你读书明理，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百善孝为先？！你老子死了，这棺材里躺着你俞大主任现在要烧得是你老子！他死了，你不说辞官丁忧，为他结庐守孝，你还要烧他？！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是国有明令也就罢了，现下不过试行，你为了功名利禄，良心都不要了吗？”
迟迟心道这话骂得真狠，偏偏舅太爷发狠了她妈就不能更狠了。而且这时候还有补刀的，就听外围一个老汗颤颤悠悠的声音，一口镇江乡下土话，还叫她妈妈“俞姑娘”，也不知怎么全场就静下来听他把话说完了，：“我今天到镇上赶集来了，听人家说俞院长出殡，他是个好官，我就也来送他。”
老汉背着背篓，手里还拎着肉，真是上集市出来的样子，：“俞院长是个好官，烧谁都不该烧他。俞姑娘，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人群里此时都有人喝起彩来，舅太爷伏在棺材上，直要把这棺材逼回去，口口声声说俞静忱，：“你太爷爷老太爷，哪个不比你本事大？还是堂堂正正做官，孝孝顺顺做儿子！俞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气氛真是达到了高潮，俞静忱真是头痛。有所私心的人有弱点，利欲熏心的人可收买，偏偏这一群老人家，各个是讲着一套道理，固执已见，无欲则刚。这时候她听见自己身边的小女儿大声说，：“这位老爷爷，您说我外公是个好官，他好在什么地方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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