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天降大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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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
一只穿着整洁的羊族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他的一双弯角为了今日的节庆还打磨过了，只是此刻落叶都掉在了衣褶和柔和的白毛里，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喊着：
“少爷！夕罔大人的退位仪式开始了！”
湘棣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短笙。刚刚想出的乐句转瞬间就溜走了，而且这个消息让他作曲的兴致全无。
“我知道啦，易丙，不要大呼小叫的了。”
他从后院走进前厅，迎上闯进来的书房伙计易丙。
“再说了，在退位之前，你还是应该叫她未神大人。”
“是，是，我一时着急……”易丙急问，“少爷，您怎么还不过去？快些走吧，不然赶不上了！”
“我不去了。”湘棣含混地说，“反正一定是湘柳继任，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还有什么好看的？”
夕罔的继任不过是三年的事，那时湘棣已经见识过未神交替是怎么一回事了，今日必定是如法炮制，大不必再凑热闹。而且三年前继任者花落谁家还很难说，夕罔和湘柳当年便是族中最有希望的候选人，那么如今，夕罔从神位上退下，族中当之无愧的下一任，无疑就是湘柳了。
湘柳，湘棣的同胎姐姐，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最好，而作为弟弟的湘棣则简直是她的反义词。他习惯了万年做反面教材，未神这个荣耀之位跟他永远沾不上边。然而他对姐姐的上任可一点祝福的心思都没有——这倒不是因为妒忌，他知道湘柳继任后第一眼看到他的目光会是什么样的，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只是易丙不清楚他的心结，这老实的孩子支支吾吾道：
“这……仪式是大事……都得参加才行……”
“行，我换身衣服再去。”
湘棣哄骗易丙离开，易丙犹豫了，就在这时，远远传来隆隆的鼓声，愈来愈密集。
“神离”开始了！
湘棣催促易丙：“你快回去！不然要错过了！”
十二岁神交接的本质就是神力的转移，其中之一未神的交接亦当如此。各族风俗虽不同，但仪式里必然都会涵盖“神离”和“降神”这最重要的两部分。
在“神离”中，上一任岁神的神力会逐渐从体内抽离出来，出现具象，对凡间众生来说，可称得上是天赐奇观，未神的神离更是美轮美奂，不容错过；而更加令人激动的事接踵而来：神力完全脱离身体后，它会按照天意立刻转移到下一任岁神体内，这一过程便是“降神”，“降神”完成后，族人要全体向新神顶礼，仪式结束后还会有庆典。而且新神上任后，别族的使节以及人类将陆续前来顶礼，甚至偶尔会有其他岁神来访，也算是新同事打招呼，总之，这一连串的个个都是大事，每一次都成为万人空巷的节日。
易丙显然不想错过神离和降神，可是自家少爷还不肯挪步，让他也不敢自个儿跑回去。
“少爷……”
“哎……看你犹犹豫豫的。”湘棣烦恼地捂住额头，“行了行了，我跟你一起去！衣服不换了！”
易丙终于眉开眼笑，两人转身就出了院子，只见东边一道金色的光芒在天空中铺开。
神离看来已经快结束了，而降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恐怕他们已经赶不上了。
湘棣正这么想着，忽然眼前的光急剧地变亮！竟到了刺眼的地步！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遮挡光线。
——这不太对劲，难道事情有变？
光越来越亮，他完全地闭上了眼。
直到听到易丙的一声惊呼，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神力竟然落到了他身上！
降神开始了！
成为未神的那一刻，无疑是湘棣的人生转折点，那天起，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
——但绝不是向着好的方向。
从那一刻起，他的命运简直像是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在降神发生的那天之前，十个年头的日子都是太太平平的，他再不济也是大角羊族惑家的长子，就算干什么什么不成，也总还会吹吹短笙，继承家业后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也未尝不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可是降神之后呢？
他成了全族的罪人。
湘棣觉得他一定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落魄的神明。作为堂堂未神非但没有被全族顶礼，还在饱受长达七日的审问后，被自己的族群押送出领地去了——拜他的亲生姐姐湘柳所赐，他被诽谤亵渎仪式，使用禁忌的邪法捕捉神力。
大家会这么相信也不奇怪。
这几年在洲内确实有许多谣传，据说从洲外传入某种密宗，可以强制抽取神力逆天改命。再加上湘棣是出了名的笨手笨脚外加五音不全，连叠纸鹤都能叠成纸鸭，虽然短笙能吹得像那么一回事，可是一开口唱歌就会走音，像他这样如何能成为掌管艺术与爱情的未神呢？
羊族上下从长老们到羊崽子们都一致觉得，这事儿出了问题。
不过湘棣从来都是良民，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因此长老放宽处理，没把他五花大绑丢到江里喂龙。他们只是将湘棣的手铐了起来，打算送到巳神面前去做巫占，巳神是掌管巫蛊和占卜的神，现任巳神大人已就任了数百年，在现役神明中是最具威望的长者。而且所有神明中，也只有巳神可以占卜出过去和未来，羊族当然是希望巳神大人占卜出湘棣究竟有没有用邪法夺取神力，于是一众小分队押着湘棣就上路了。
谁知刚出羊族领地一天多，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正午，他们沿着林间小路前进，忽然间大风席卷林子，吹得树枝树叶乱飞！一时间谁都睁不开眼，羊族大乱！
若是机灵点的罪犯，一定会趁乱逃走，然后再想法子撬开铁链什么的，从此逍遥法外。可惜湘棣从来都习惯了逆来顺受，所以全程他只是站在原地，抵挡那些乱飞的碎屑飞到眼睛里。
紧接着，他从指缝中看见路前方好像有两个影子，一转眼这两骑就到了跟前！速度绝非陆上任一生物可比！
风变小了，狼狈的羊族押送队伍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只见一白发红眼的少女从一匹综色骏马上跃下，在她身旁的黑色巨狼背上则坐着一位毛发浓重的中年男子，他也同样翻身跃到地上。
旋即，原地又吹起一阵奇异的风，黑狼与棕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铠甲的男人。
众羊族顿时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物，纷纷下跪顶礼！湘棣也赶忙一起跟着跪了下去，顺便把头脸都埋起来！
眼前站立的两个年轻男人无疑是狼族的戌神和马族的午神！
那名白发少女的模样亦不像是人类，恐怕也是一位岁神，而那名中年男子正是十二岁神辅佐的现任太王北琨。湘棣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三位岁神和太王同时亲临，还站在距离自己不出五步之遥的地方。
——这可没什么值得激动的，对他来说，让三位岁神和太王见到他作为罪犯的样子，反而有一点丢脸和羞耻。
就在他诚恳地祈愿自己的身影淹没在士兵当中时，白发少女秀眉一竖，严厉地开口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她这口吻合上那表情，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犯错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因此就连应该理直气壮告状的羊族小队长，都不由得用心虚的口气回答：
“卯神大人，其实……我们在赶路……”
“我在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卯神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们……正在将嫌犯押送到巳神大人那儿去……”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未神成了嫌犯被你们铐起来了？”
卯神再一次打断他，而且口气变得更加严厉了。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现在神力在她身上，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这位卯神大人绝不给对方任何辩解的机会。
“知道……但是……”
“知道神力在她身上就意味着她是未神吗？”
“知……”
“那么对待未神应该怎么做，难道还需要我从头教你们一遍吗？”
“不用不用……大人……其实事情……”
“明知故犯！你还要狡辩到几时？！”
卯神大人震怒。连太王北琨这外表凶悍的男人都忍不住劝她：
“继黎……他们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是隐情！礼教是礼教！”卯神大人把太王也一起训了，“你退后，这事我来管，不能放任自由！太不像话了！……”
湘棣偷偷抬头望去，只见那一脸严肃的白发少女叉腰站在太王前面训斥跪在她面前的羊族，而她身后，红色铠甲的午神面无表情地正立着，但穿得一身黑的戌神身子歪向一边，右手还捂着嘴。
——这货在偷笑……他绝对在偷笑……
偷笑的戌神没能逃过卯神大人的法眼，少女横眉冷对：
“笑什么笑！说了多少次，在众生面前要有个神明的样子！”
戌神立刻装模作样地站正，然而在卯神转身的一霎那，他直接坐到路边的石头上斜躺着了。
——看来戌神对付卯神大人已经相当有经验了……
卯神大人继续教训羊族民众：
“你们说他获得神力的途径可能不正当，还没有证据，那就只能算是假设！可是他此时此刻已经是未神了，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假设和事实，你们觉得哪个优先？……”
半个时辰后，羊族被说得羞愧难当。
然后卯神把矛头指向了湘棣：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你是白拿了一身神力吗？你这个样子，叫别人怎么相信你当之无愧是天定的岁神？！……”
又过了半个时辰，湘棣也羞愧难当。
当卯神把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毫无破绽的午神以外——都训过话了之后，湘棣被解开了锁链，受到了羊族的顶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被卯神大人英雄救美了……
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件好事吧？
可是湘棣不这么想。
尽管此刻受到了短暂的尊重，并且到了巳神大人面前他也绝对问心无愧，但问题就在于他未神的神位得到承认之后。
别的地方她不敢说，羊族上下至少会有一半人抱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是他？他还不如我，凭什么是他不是我？
他可不想整日被这样的目光盯着。
而且平心而论，他觉得笨手笨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自己确实不够格当神明，他完全没有自信能站在和眼前的戌神、午神和卯神比肩的位置上。湘棣只想把自己掩埋的芸芸众生间，越不起眼他才越安心。
所以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立刻退位！
然而就在他把这个想法说出口的时候，卯神大人刷地投来两道严厉的目光，问道：
“你爱上谁了？”
湘棣傻了眼：“咦？”
——话题是不是变得太快了……
戌神立刻插嘴：“不会又是哪头母鹿吧？”
“为什么你们羊族和鹿族总爱瞄着对方的异性呢？异族通婚无子嗣，有什么好处？”卯神似乎真的很烦恼这个问题。
——在那之前，你们谁解释一下这和我要退位有什么关系啊？……
戌神不客气地贬卯神：“那叫超越种族之爱，你懂什么。”
卯神也立刻回敬：“你对超越种族之爱的理解根本就是建立在食欲的基础上。”
忽然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午神发话了：“看来羊喜欢吃鹿，鹿也喜欢吃羊。”
戌神忍不住道：“你又想说笑话了吗，岳哥！一点都不好笑啊！”
——真的是笑话吗？那真的是笑话不是蠢话吗……
湘棣半张着嘴，哑口无言地听着三位神明莫名其妙的对话，终于按耐不住了：
“大人们……容我插嘴问一句……这和我想退位有什么关系吗……？”
“嗯？”三位岁神和太王居然都是一愣。
“哈哈，原来如此。”太王和蔼地笑了，“咱们都误会了，这位少爷看来不是因为心生情愫才想退位的。”
湘棣好奇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有此误会？”
午神解释道：“历代未神都是因为和凡族相爱而自己选择退位，仅有极少数例外。”
戌神轻蔑地补充了一句：“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太王则为历代未神开脱：“他们只是选择放弃天职，与爱人共度此生罢了。”
不管怎么说，湘棣大致是理解了。
——就是说掌管爱情的未神自己掌管不好自己啊……
“你的上一任夕罔也是如此。”卯神说道，“她身为梅鹿族，却爱上了你们大角羊族里的一位公子，一年前就开始执意要退位，我多次劝说她都不听。”
戌神大笑：“连继黎的‘劝说’都听不进去，看来是爱得够深的！”
“这不是什么玩笑事。”卯神义正辞严，“繁衍后代让她的族人去做就够了，岁神有岁神的职责。更何况她与羊族男子成婚，根本不会有子嗣。退位得一点意义都没有。岁神如此频繁更迭会对苍生不利，这些人怎么从来都不考虑这么重要的事呢？真不明白天意为何选取这样的族群做神明。”
——您是觉得爱情直接等同于繁衍后代么……至少天意没选您当掌管爱情的神是相当明智的……
“羊崽，你既然不是为了母鹿，那又为什么要退位？”戌神发问。
湘棣拱手道：“不瞒各位大人，我从小手脚笨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日里不给人添麻烦已是万幸，虽说我的族人易感情用事，可至少他们在神位上时能造福众生，而我连当个像样的岁神都做不到，不如趁早将神位让于贤能之士……”
“胡说。”卯神大人蹙眉道，“你已经有神力了，怎可能做不到？”
“大人……”
“这事交给我，你只管放心。”
午神听卯神这么一说，不由得提醒道：“继黎，你还要办汕龛先生托付之事。”
“汕龛？龙族的汕龛？”戌神显然不知道是什么事。
太王也紧跟着提醒道：“继黎，人族现在内部生乱，万一情形危急亦需各位相助，到时你可忙得过来？”
“没问题，这些可以同时进行，都不耽搁。”
湘棣诧异起来：“咦？请问您这是要……？”
卯神大人继黎投来大义凌然的目光：
“给我三个月时间，定将你培养成合格的岁神，湘棣，你放心吧！”
——就是这一点完全不能让人放心啊——！
比被姐姐嫉恨、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当做犯人押送更倒霉的事，就是被严以律己严以待人的卯神大人盯上，强制成为她的弟子……
而卯神大人教他的第一课是——
“首先从称呼开始，不要再大人大人地叫我们，就算继任的年龄不同，原则上岁神之间无长幼之分，因此直呼本名即可。”
戌神漫不经心地叉着腰：“嗯，叫我彧明就行。”
午神拱手：“在下驮岳，赤马族。”
卯神亦拱手，微笑道：“在下继黎，雪山兔族。”
回想起来，继黎面露笑意的次数，湘棣一只手四个指头就能数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天降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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