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赤帝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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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不得不叹命。天要你怎样，回拒不得。
看着自己已经被鲜血重染的手套，踉跄在荒无人烟的树丛，海东来自嘲一笑。
最强的怪物，终究也是人，也会死。
他不愿被人看见自己死后的卑微模样——甚至他自己也不愿看见。一旦失去了力量，人就不免会被掌控，被怜悯，被拯救。
他不需要。
而现在，他感到自己要死了。
他从不喜欢回忆，但是现在他却在回忆，毫无理由的，之前的人生就在他脑海中，甚至眼中闪过。就仿佛是要让他在临死前跑马灯似的记起他一生的所有经历。
早已腐烂的伤口溃面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流血，只是还有知觉的双腿能感觉到液体流动。
行走的力量迅速地消逝，他的生命就快流走了。现在，他靠着一棵大树，不愿坐着死去。
海东来从小便知道自己会死，随时会死，任何时候都可能死。但他从不想将自己的性命轻易挥霍。是故，他习武。是故，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只能以自强向天抢命。
他的病很古怪，只要见到阳光，皮肤就会开始溃烂流血。灼热的阳光，对他来说不是考验，而是催命符。
一旦自己受伤，即使是小小一道划痕，也可能变为溃面。是故，他知道，只有自己变做了最强，使任何人都不能伤他哪怕半分，才能活，才能活得好。
从小他便勤恳练武，放弃玩乐，放弃休息，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只为自己能活得更久，享受更多。这样，不知何时起，自己就成了最强。不仅仅是最强，还是超越在其之下三人总和的强者。即使被人围堵，他也能杀出困境。
他是天分卓绝，但倘若没有天命的无情，偷命的紧迫，只怕此生成就也不过尔尔，不可能成为怪物般无法战胜的存在。
海东来要活着，比正常人都活得好。他想要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体验他一生该体验的一切。他要有权，他要有钱，要有美食，要有美女，他要骑骏马，要博英明。寻常人一辈子的梦，他必须要实现，而且要尽早实现——以免身死之时还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名，没有他应得的一切。
给予他一切的是陛下。那时，他因身患怪病，白天出行必须撑伞，手上也要戴手套，军队不收他。不过报国终有路，几番曲折之后，他经当时内卫右司引荐进入内卫，一路从分寮卫做到长安卫再到内卫右司。内卫中唯有他必须撑伞，唯有他常戴手套，而他又久响“最强”之威名，有好事者启奏陛下，说他撑伞之事恐包藏祸心，需提防他在述职之时谋害圣上。幸而陛下知道他的怪病，又闻他侠名，知他一心想为国效力，不曾严令于他。
他的病情恶化之后，心绪总是烦躁，必须眼中看得血色，或者淋上鲜血才能缓解，于是他开始穿起红衣、撑起红伞，倘遇敌，必杀之。躁动之时，他开始挑战长安城内所有高手。——而那些所谓高手，根本伤不了他半分。鲜血淋漓浇灌于他喉口，才能以那份灼热冷却他的煞气。久之，恨他的高手游侠们，竟叫他“长安无首”、“血海滔滔，赤帝东来”，——天子脚下，谁敢称“无首”？又谁敢称“赤帝”？这分明是仇家陷他于不义。
身为大唐内卫统领，他听闻此事即刻向陛下请罪，陛下没有露出丝毫愠色，只是教他由此更应尽忠职守，卫大唐之盛世。——能够置他于死地的流言，圣人竟不以为罪。人生能遇此等仁明君主，岂非天意护佑？
大唐盛世，海东来由衷爱惜。若非自己是唐人，又生于盛世，得遇此君，他海东来又怎么挣得来一条命、怎么有机会享受生命？是故，只要他海东来活着一天，谁也别想从他手中毁掉这盛世长安。
内卫左司关长岭有问题，他一早就看出来了。
虽说自己也依就职务便利在蜀元堵道开辟走私路敛财，可他对大唐一片忠心，绝不会做危害大唐的事情。但是那个关长岭，明明位列内卫左司，身怀绝技，却不思进取、不管束手下，总是做出一副窝囊的样子，不分尊卑，还总对他唯唯诺诺。习武之人总有戾气，像他这样做孙子、这样隐忍藏拙，说没有阴谋，他海东来还真不信。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高手如此畏缩、如此惧怕同僚？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左司甘心被他架空？——想必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必定要被自己阻止，而自己必定能杀死他。
海东来会阻止什么事情？——贪污亏空等事他不会管，但是有损大唐安宁的事他一定会管。在他内卫职能内又一定会管的事——便是谋害圣上，危害社稷的大事。
关长岭的惺惺作态他看不顺眼，危机的直觉又让他紧盯此人，于是他一步步逼迫甚至欺压这个左司，意图逼出其真面目。可这人一副无聊老好人的样子，自己的冷嘲热讽对他就像泥牛入海，毫无波澜。于是如此往复，内卫中更像自己刻意为难他而他为保内部团结忍辱负重的模样。
哼，做给谁看？
给月霜行那个女人？
此生中若是要说他有何处不服，第一个不服的，当属月霜行。这个贵妃的走狗处处压他一头，对他也总是不冷不热。虽说武艺尚可，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被一个女人压着，海东来多少有些不满。不过内卫权力勾斗没有意义，最终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既然圣上让她兼领总司，那么他便没什么好报怨的。
只盼陛下莫被女人所惑。这世上正当男人领大纲，女人居其下，如此才能阴阳相持。若是让女人掌握权势，乱了纲常，上下失和，社稷必乱，人心必散。武朝之乱前车之覆，倘若后宫的女人恋权，那必是祸国之源。如今月霜行内掌禁卫，外摄内卫，可谓权势滔天，若是她与贵妃心怀不轨，海东来倒是愿意亲手将她人头斩下。不过月霜行与贵妃到目前为止并未做出危害大唐的事，她的内卫统领当得也不错。
现在她已不是内卫总司。——他才是。
内卫已不再分权，而是完完全全属于海东来。可惜这样的权势他已享受不到。
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只能靠着树干，任凭老天将他的性命拿走。
伴随骠国献乐，内卫被杀，他在南诏遇伏，关长岭露出狐狸尾巴，这几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几次几欲送命，若不是凭着自身的强悍，他早已经死了。关长岭那个混账果真狡诈非常，借着他走私一事将他与匪徒勾结谋害圣上的事也扣到他头上，又由关灵儿被绑怂恿了夏云仙跟他一同来刺，使得自己本来主动的局面顿时被动。
虽说仗着武艺他二人加起来也无法伤他，但怎料夏云仙拿起妖鼓搅局，竟能是他的心境有了一瞬的动摇。
高手过招向来不容一瞬的偏差，他只是眩晕片刻，便被关长岭那老狐狸以劲力和着龙雀狠狠刺入腹中。
倘若只是如此，他也未必会死，只是自己又不知被哪个疯子放到太阳下逼问，还故意戳他伤口。他勉强逃脱，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
这也许就是天命吧。失去了力量的他，就像个败者一样喘息，像个弱者一样被救。
骠国舞姬救了他。她像个傻瓜一样，却又不是个傻瓜。虽说手无缚鸡之力，却又算得上机智聪明。她不怜悯他，而是敬佩他。即使他当时如同丧家之犬般躺在床上。
这兴许也是命——天要让他在死前知道，自己的病体是被人敬佩的，而不是可怜的。
失去的力量不会再来，逝去的生命亦追寻不回。
被关长岭刺的伤，表面没有愈合，只是停止了流血，而内脏的伤口早已开始腐烂。
他的伤好不了，他的死业已注定。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再动一次手就会死。
——这也没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为今所求，只是死得其所。
最后一次出手是抵挡那些愚蠢的内卫，而不下杀手。生命在他翻斗之时迅速地溜走。
为了大唐外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背靠树干，觉得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抬头仿佛能看到红伞外的蓝天。——现在他连撑伞的力气也没有了。
红伞渐渐从他手中滑落。刚刚挪开，阳光立时挥洒在他身上。
那灼热是疼痛的开始，也即将是疼痛的结束。
他微微笑了。其实本想大笑，却没这气力。
飞鸟啾啼而过，这条生命即将落幕。
老天已被他缠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来讨他的性命。
支撑了这么久，他应是没有遗憾。
理应没有遗憾。——这样的想法仿佛只是平复自己的不甘。
内卫中关长岭的鬼，他多想亲自除去，以儆效尤。
他还没有为陛下守护够大唐。
他就要死了……
忽然，模糊的视线中闯入一个影子。那是红金相间的内卫甲。
有谁竟找到了他？
“海东来！……”那人也看见了他。
灼热的阳光不见了，是那个人靠近了他。
“月……霜行……”海东来的声音微弱，说话也是痛苦。
月霜行拾起了他从手中滑落的红伞，坚定地撑在他头顶之上。
“谢谢……”海东来缓缓说道，“……陛下……”
他想起了殿上的圣君。
也许他应该觐见陛下，亲自向陛下汇报一切。
他也许想死在陛下眼中。
话未说完，海东来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片寂静。
他终究站着去了。
月霜行一直撑着伞，直到月明。
那个不可战胜的红衣怪物终于死了。
从此之后，她就是长安第一。
她并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赤帝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