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打开时间的门》皎皎

40、第十四章-2

　　唐卫东第二次来医院的时候，唐宓正在给外婆擦身子，擦到一半，她醒了过来。
　　外婆看到唐卫东出现在面前，喃喃问：“你来干什么？”
　　唐宓觉得想哭，明明外婆的力气所剩无几，却还用在和儿子吵架上。
　　唐卫东低声说：“妈，我来看你。”
　　外婆盯着唐卫东看了好一阵子，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后才上气不接下气说：“你，我要出院，我不花你的钱，不孝子啊……小敏被你害死了……你让我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小敏啊……”
　　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但她是记得唐卫东偶尔回来时，外婆对他的态度和脸色都不太好，也总是不太愉快的样子——好容易有一年关系缓和了一点，却发生了唐明朗跌破头的意外事故。
　　没想到，外婆数年不见的舅舅，第一句说出来的，居然是让他滚。唐宓也有些意外，抓住外婆的手臂：“外婆，外婆，您别生气，舅舅只是来看您。”
　　她掉转头，急急忙忙地说：“舅舅，不要和外婆生气……她说的是气话……”
　　唐卫东沉默地站在母亲的病床前，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灰败的色泽。
　　“妈，你气我也好，不气我也好。你要有事，我还是会管到底的。”
　　唐宓压着外婆的肩膀安抚她，“外婆，别生气。”
　　外婆眼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是没脸见人啊……”
　　唐卫东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
　　“……妈，我求你了，我知道，这些年是我不对，我没回来看你，我不是好儿子，但你别跟我怄气，好好养病……什么事情都是我不对啊……小敏不瞑目的话，就算要找，也是找我……”
　　外婆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滑了下来。

　　那之后，唐卫东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病房看外婆一次，每次在医院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陪外婆说说话。大部分时间外婆还是不怎么理他——唐宓明白，外婆这还是心结难消。唐卫东的事情大约真的很多，他的手机总是在想，他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去走廊接电话，回来时唐宓总会看到他满脸疲惫，能充当润滑剂作用的，是唐卫东的一些朋友。
　　有时候，唐卫东的朋友也会到医院看望外婆，带来大堆大堆的贵重的礼品和根本吃不掉的水果。唐宓根本不知道拿这些礼物怎么办，问唐卫东如何处理，他说，贵重一点的，对身体好的，就留下，水果之类的吃不掉的，可以送给同病房的其他人，也可以和其他病人和其亲友们搞好关系，互相有个照应。
　　唐宓依言而行。
　　自从唐卫东出现在病房之后，唐宓明显感觉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得多，大约也是知道这个农村老太太有个出息的儿子之后，再也无法对她们祖孙二人白眼相看，也可以尽量和善的回答她的问题了。
　　社会上有个很残酷的等式，有钱有尊严，没钱没尊严。这个等式在医院里更显得冰冷，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外婆住在肾内科病房，病房里是三人间，临床一位老大爷是尿毒症，没钱透析，准备回家等死。他有一儿一女，都不愿意照顾他，来过医院一趟就再没了人影，境况比唐家祖孙俩更凄惨。
　　唐宓给老大爷削水果，切成小片放到饭盒盖里送给他吃。
　　老大爷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
　　“哎……好孩子啊……”
　　走之前他跟外婆说，大妹子，别气了，你儿子愿意出钱治病，孙女守在病床前照顾，是福气啊。他还说，我倒是想活着，但是活不了啊。
　　满病房里，没一个人说话。
　　唐宓把老大爷送上了公交车，独自一人回了病房。
　　无法透析的人，活不了两周就要死。
　　下午时分，搬来了新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也得了肾病，她家境不错，亲戚朋友犹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很多，她还有个妹妹准备捐肾给她。
　　人生百态，在这小小一间病房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世界上，有人有多自私卑劣，就有人多么善良高贵。
　　她想，自己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幸亏她已经高考完毕可以照顾个外婆，幸亏自己还有舅舅可以出钱治病，否则她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陈医生的指点下，她已经彻底熟悉了应该做什么，几天时间过去，她也可以熟练的使用呼吸机，帮外婆吸痰，揉脚，翻一次身体，晚上唐卫东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帮着外婆擦身体和换衣服，因为在床上躺得太久容易起疮。
　　陈医生查房的时候会跟她说话，问她是不是宣中的学生。
　　她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都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陈医生的女儿也在宣中读书，被她一眼认出来了也不奇怪。
　　唐宓不知道陈医生是哪里来的消息，得知她是今年高考全校第一之后，对她的态度从公事公办的严谨变得亲切起来。
　　唐宓想，这就是学习优秀的好处了。在这个社会上，读书成绩好大概也是贫困学生活得尊敬的唯一的道路了。

　　她本来说话少，在外婆昏睡的时候可以一句话不说，但只要外婆醒过来，她就很高兴地跟外婆聊天，安慰她说不要紧，跟她说笑话，说轻松的事情，给外婆念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外婆多半也是沉默的听着，不发表什么看法。唐宓知道外婆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她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拖累，但同样是为了她，又不得不活下去。
　　和外婆聊过之后，唐宓也知道了外婆被蜇伤的原因。
　　在唐家村的后山中，有胡蜂窝不稀奇，唐宓曾经看到过好几棵书上都挂着胡蜂窝，堪比篮球大小。那天外婆上山的时候，恰好看到邻村的几个小孩子拿着根燃烧的长树枝烧胡蜂窝玩，小孩子不知胡蜂可怕，外婆却清楚，当下把孩子们赶走了，可老人家跑的哪有发狂的胡蜂快，于是却不幸遭了殃。
　　这期间，二叔二婶和一名村干部也来了医院看望外婆——唐宓之前托二婶卖掉大部分的鸭子，卖了四千块钱，村里人又凑了两千块，一共六千托了二婶带来。
　　外婆看到二婶的时候才略微高兴一点，问她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情况。
　　“一切都好，你的田地我们都看着，鸭子也养着呢，”二婶拍着外婆的手絮絮叨叨说：“婶子呀，别怄气啦。我们问了医生了，这病呢是可以治好的啊。我们都知道，你气卫东，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要管你的。”
　　外婆低声说：“我啊，我是受不了啊。”
　　“有啥可计较的呢？你都这一把年龄了还跟儿子怄气？你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啦。”
　　外婆靠在枕边，眼睛里都是悲伤。
　　“婶子啊，不是我说，你也为唐宓想一下啊，”二婶说，“这么孝顺的孩子去哪里去找啊？婶子啊，唐宓这么能干，你难道不想着多活几年，看着她大学毕业，结婚生孩子呢。”
　　唐宓握住外婆的手，微笑着道：“就是说呀，您都没享过福呢。”
　　外婆摇了摇头：“人都有命啊，不认命也不行啦。如果看不到，那就是看不到吧。”
　　二婶叹了口气：“婶子，别这么说，唐宓听到不知道多难过啊。”

　　外婆睡着之后，唐宓送二婶出了门。
　　她低声问：“二婶，我跟你打听点事儿。”
　　“啥事儿？”
　　“二婶，小敏是谁啊？”
　　二婶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来，半晌后才开了口。
　　“小敏啊，以前也是咱们村的，不过爹妈死得早，都是靠村里人你一口我一口养大的。你舅舅你妈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她常常帮你外婆干活，又勤快又能干……你外婆喜欢小敏了，小敏呢……”二婶顿了顿，“大概是喜欢卫东，但你知道……卫东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小敏大概是因为这事儿，在村头的黄果树上吊了，还是你外婆第一个发现的……你外婆因为这事啊，恨啊……”
　　唐宓心中恻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以前半点不知道这段往事，此刻听来，倒是明白了。
　　“你是不知道的，我们没告诉你。你外婆说，没必要让你知道……”二婶叹了口气。
　　唐宓没再问下去——她想，过去的往事就如同被包扎好的伤口，没必要再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