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5、桃之夭夭（一）

　　第4章桃之夭夭（一）

　　温子扬从三无店离开，回家途中必须经过栖霞岭。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已昏暗，夜色如洗，月光泠泠。

　　冬季的夜里，冷风凄凄，寒彻心扉，他走到栖霞岭只觉身上又冷又累又饿。

　　栖霞岭上有一片桃花林，此时，桃花竟开得如火如荼，犹如彩霞。

　　他虽觉得此事诡异，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在岭中走了许久，兜兜转转却仍是同一个地方，仿佛遇到了鬼打墙。他暗骂一声，莫不是莫翎轩故意设的局？

　　尽管他想了各种走出去的法子，也尝试多次，但等天完全昏暗，他还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林深处有棵桃树，那本是棵毫无特色的桃树，唯一与其他桃树不同的地方，就是那棵桃树上绑了根红绫。

　　温子扬小心地将它解下来，还来不及细看，一个女子哼着小曲走来，歌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声音由远及近，女子于暗处问他，“公子，请问三无店怎么走？”说着，从桃树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温子扬看清了她。她的手上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宫灯，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堕马髻，发髻上只简单地插了朵红色珠花。打扮虽是十分朴素，却仍难以掩饰女子的秀丽。

　　然，她脸色苍白无血，竟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附在左边脸颊。

　　发现温子扬盯着自己看，她忽地低头，整张脸掩映在黑暗中，令人看不清楚。

　　温子扬看着她，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阴森之气，这并不是活人该有的气息。

　　诡异的桃林，奇怪的妇人……温子扬突然觉得他似乎又遇见鬼了。

　　他对她道：“你一路往西，看见最破的那个店就是了。”

　　女子微微一笑，道了声谢，正准备上路，见温子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便好心地劝道：“公子，妾身劝你还是不要再往前走了。妾身在这里待了很久，都没找到出去的路。所以，公子你即便再走下去，也是走不出去的，不如改天再试一试吧！”

　　女子说完，温子扬转过头，却发现她竟然消失了踪影，而眼前的桃花林竟多了一条小径，通向他来时的方向。

　　此时，桃花林里的花瓣纷纷落下。美景之中，似乎是掩藏了什么。他手中的红绫被风吹走，刚好吹到原先的那棵桃树下。

　　如莫翎轩所料，温子扬最终还是回到了三无店，只是他回来后，屁股一沾上椅子便不再动弹，还给她摆了张臭脸，好像她和她的祖祖辈辈都欠他好几百两银子似的。

　　莫翎轩才没空理他，因为这次店里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个芳华正茂的女鬼，身上还带着幽幽的桃花香。但莫翎轩可以肯定她不是桃木妖。

　　女鬼盘起秀发，想来她定是个有夫之妇。而她脸上的那个细长伤疤，应该是用簪子之类的利器划伤的，这种东西只有女子有，但这个女鬼不带簪子，这么说来应该是其他女子划破她的容颜。其实当莫翎轩第一眼见到她，便知她是被自己的夫君打死，尸骨未寒，无法投胎，所以只能来这里。

　　女鬼察觉到莫翎轩凌厉的目光，心下微微一慌，马上告知：“莫老板，妾身叫做穆清凝，家族本是书香世家，可家道中落。家里的长辈都一个个地过世，妾身没了办法只好嫁入陈员外家，成了他大儿子的第四房太太。夫君爱喝酒，妾身劝他不住，只记得有一天，他打了……现在妾身是不是……”

　　她强忍悲伤，但仍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莫翎轩料到她想知道什么，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其实你已经死了。”

　　关于那陈员外的大儿子，莫翎轩也还是知道一些的。听说他不仅好赌嗜酒，还好色成性，凭着家里的财势便骄傲蛮横，明明已到不惑，却还打算在今年春节之际娶一个只有二八年华的少女。现今这个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实在不算什么稀奇事，而且一个有钱有势的男子又怎么会买不到一个貌美年轻的妻子？

　　“死了？”穆清凝轻声低语，苦笑一声，“没嫁给他的时候，他便想轻薄妾身。妾身明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却还是决定嫁给他。”

　　婚前都不会对你好的男人，那么还奢望婚后，他会对你有多好？莫翎轩不禁流露出对她的怜悯之情，但这怜悯之情也只是一闪而过。既然她知道陈员外对自己不好，又为何要嫁？得这一苦果，还不是她自找的吗？所以也并没有什么好令人怜悯的了。

　　穆清凝道：“只是妾身家里还有一个可怜的妹妹，她一向有眼疾，不能见强光。妾身死后，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莫老板，你可否帮妾身照顾她？”

　　原来她之所以会嫁给陈员外的大儿子，只是为了她的妹妹，希望让她过得好些。

　　当时的社会，女子要嫁给谁，岂是自己能够做主的。连穆清凝这样的女子，最终都落得这个下场，便也不要说其他女子了！

　　莫翎轩淡淡道：“我这里可不是济善堂，不是看你可怜，就能答应你的请求的。”

　　温子扬听了这话，坐不住了，指着她，怒喝道：“莫翎轩，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

　　莫翎轩将他视作空气，继续对她道：“你脸上的伤是？”

　　穆清凝抓着自己的手指，咬着嘴唇道：“这伤是婆婆弄的，因为妾身嫁入陈员外家时，夫君便大病了一场。婆婆说妾身是克夫命，还长了一副妖孽相，便毁了妾身的容貌。”

　　莫翎轩知道她的夫君之所以得病，只是对桃花过敏，而穆清凝的身上与生俱来便带着一股桃花香，可见他们本就不该在一起的。

　　穆清凝道：“妾身今日来，其实还有另一事相求。妾身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不是今生，或许是前世，妾身也记不得了，只是那似乎是一段对妾身来说十分重要的记忆。”

　　莫翎轩问：“你想记起前世的事？”

　　穆清凝垂首。

　　莫翎轩道：“可以，不过你要拿你最值钱的东西来交换。”

　　“什么东西？”

　　“你没有钱，自然只能用你的魂魄，我要用你的魂魄来做药酒。”莫翎轩知道穆清凝是个有故事的女鬼，所以用她的魂魄酿成的药酒味道会十分甘醇。

　　“好。”她不曾犹豫。

　　温子扬又站出来道：“不可。”他觉得穆清凝实在可怜，莫翎轩却还要让她魂飞魄散，他自然不会让她这么做。

　　“你身上没有钱，打算拿什么来替她出头？”莫翎轩神色冷漠地对他说道。

　　温子扬义正词严：“钱总会有的，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

　　“好，这钱可以由你来付，不过要十万两。”

　　“没问题。”温子扬一口答应，若在从前，对他来说十万两实在是一笔小数目，可他忘了，现在自己身无分文，他父亲根本不会轻易接他回去。

　　莫翎轩深知这点才会和他说这一番话，说完，她拿出一张字据让温子扬签下，看着他在字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不怀好意地一笑。

　　收好字据，莫翎轩对穆清凝道：“我会帮你。”

　　穆清凝欣慰地笑了，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传说，脸上有酒窝的人是前世有什么事不肯忘怀，便投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之苦千年，记着那段记忆千年之后，再喝下孟婆汤去投胎的。

　　莫翎轩看着温子扬又道：“既然你这么想帮她，那么你就和我一起去趟三途河边吧！”

　　“那是哪里？”温子扬不解。

　　“冥界，亦称幽冥界，在九幽之下。”莫翎轩未等温子扬说话，已勾出温子扬的魂魄，带他去了冥界。

　　出发前，她嘱咐小梅看好穆清凝。她可不想他们还没回来，穆清凝的魂魄已被黑白无常勾走了。

　　冥界内幽暗的像个地窖，却空旷无比，有的地方仍隐隐透着光亮，温子扬觉得身上好似都沾了鬼气，浑身不适，看着前面模糊的白衣人，不悦道：“为何非要带我来这种鬼地方？”

　　“只不过是让你来熟悉一下环境。”

　　“不必。”温子扬恨恨地说。

　　莫翎轩却轻笑一声，根本不将他的愤怒放在心上。能够懂她的人，自然会喜欢她，不懂她的人，恨她也是应该。她不强求他喜欢自己，自然不厌他恨自己。

　　过了会儿，温子扬又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来采曼珠沙华。”

　　“那是什么？”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红如血色，只要有人闻到它的花香，便可唤醒前世的记忆。”

　　听她这么一说，温子扬突然对曼珠沙华来了一丝兴趣，他自然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前世。既然自己已在冥界，总不能白来一趟。

　　走着走着，天渐渐亮了起来，只见前面有一条河阻隔了去路，河上有一条青石板搭建成的小路。小路十分狭窄，只够一人行走。河水依稀漫过了青石板。

　　彼岸边长满白色的花朵。

　　温子扬记得莫翎轩说彼岸花是红色的，可这里的竟是白色的，不禁奇怪，便道：“翎轩……”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他们这么熟了？

　　莫翎轩听见，转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诧异仅在一瞬。因为她知道他为何会叫她“翎轩”。

　　在很早的时候，她便以入梦术走进他的梦中，虽然他总在醒来时将她忘记，但潜意识应是对她很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