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3、不知梅格（二）

　　第2章不知梅格（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影墙，影墙也叫遮丑墙。

　　大门边上有个雨廊，专为宾客们停轿子或者躲雨用，影墙后是一个大厅，专门接待客人。

　　一阵冷风吹过，厅堂之上瓦片乱响，摇摇欲坠。大厅后有一小花园，本应种着花草，但这里简直像个简易的菜园子，种满了各种新鲜蔬菜。

　　此外有三院，每个院子都用影墙隔开。

　　其中南院最乱，由于杂草未除，疾风吹过，茅草飞扬。院内有个小池，池中尽是枯萎的荷叶，显得凌乱不堪。但若是入了春或是夏至，情况应该会改善很多。池上有个水榭专供人休息，水榭旁有间房，名为雪翎阁，是莫翎轩的房间，而东院干净整洁，显得尤为温馨，是下人的居处。最后的北院则是厨房，厨房外有口人工井，后门边上有个马厩……

　　店内，温子扬看见了一群长相奇特的怪物，比如一只吃桃子不吐桃核的白猴，一个及人腰的肥胖青蛙，一群喋喋不休正在吵闹的黑乌鸦……

　　表面看来，三无店是帮人捉鬼除妖的店，但其实，也和妖精做交易。

　　人们怕妖怕鬼，莫翎轩替人解忧赚钱；若有精怪有事相求，莫翎轩便会让他们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他，比如金钱、魂魄、内丹……他最后帮谁，就看谁出的东西价值更高，所以他可以说是稳赚不赔，妥妥一奸商！

　　而他每次做生意，还顺便可以从那些妖精鬼怪口中听到许多奇闻逸事，他们大多是有故事的精魅，故事记录了他们的一生，或是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人有七情六欲，妖精亦是。他从他们的故事中感受人间的情，人间的恶，冷暖自知，其乐自得，泪水自咽。

　　传闻中，莫翎轩是白狐后裔，这经历了无数朝代更替的破败三无店，还有他和侍女小梅那不似凡人的美貌更是授人以柄，风影可触。大凡初次拜访三无店的人，都会对这个传闻深信不疑。

　　温子扬本是个不信鬼怪之人，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莫翎轩有几句俗不可耐的至理名言，那就是：人大多是守着一大笔钱直到成了鬼，这鬼的钱才好赚。因为人死了，还要这钱做什么？而人若没有邪念，又怎会被恶鬼缠上？妖精比人笨些，舍得花钱，花钱时不免大手大脚，这妖精的钱也好赚。

　　莫翎轩后面的话似乎是对温子扬说的，因为温子扬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人，这话自然是在间接骂温子扬笨。

　　这是温子扬第一次被人吃得死死的，他正想给莫翎轩点颜色瞧瞧，哪知莫翎轩随手将一根扫帚丢到他的手中，站在台阶上俯视道：“你爹将你交给我，我便要对你负责，可你身子骨太弱，要勤加锻炼才可。现在你身无分文，我不能让你在我这里当个闲人，那么你就在这里给我打下手，做零活，做得好的话，有望加工钱哦！”

　　他还需要有人付他工钱——

　　温子扬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他堂堂独剑山庄未来的继承人，难道还会缺钱？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不让他打理山庄，却让他来这破店干这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温子扬想将扫帚丢在地上，但身体却又被人控制了。

　　无奈他是凡人，而莫翎轩是个妖孽，凡人又如何斗得过妖孽？

　　莫翎轩说完，甩袖离去，留下温子扬一人在院内打扫。

　　但冬季的落叶实在是多，差点儿没将温子扬这个贵公子扫死。

　　他一边扫地，头顶树叶还不断落下，层层堆叠，让他连脚也不知该往哪放。肩上、头上轻盈的触感让他十分无奈，旧的不去，这新的倒是不停地来……

　　正和密密麻麻的树叶搏斗时，旁边的一株红梅开得艳丽，花瓣散落一地，他又跑过去清扫。

　　要不是被莫翎轩控制了身体，打死他都不会去干这种粗活。

　　看着身旁的梅花树总觉得奇怪，思索半天却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奇怪。

　　这时，身后有一丝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他一转身便看见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鬼。

　　这次温子扬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约莫十六的年纪，眉间点了朵朱红的梅花钿。头发都被好好地打理了一番，梳成一个标志的双丫髻，衣服换成了绣着朵朵傲骨梅花的绯衣。她盯着他看，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灵气。

　　温子扬心想，这三天店内的人怎么都穿得这么少？为何自己并没有感到这店内有多么暖和？

　　之前听到莫翎轩叫这姑娘为“小梅”，闻到空气中一股幽幽的梅花暗香，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瞧了眼她，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红梅，心里略微不安。

　　“你知道我是谁？”小梅诧异地问。

　　温子扬不语，他只是个凡人，可为何竟能感觉到眼前的姑娘并不是一个人！应该是自己今天见的鬼着实有点多，他面颊流汗，会有这种奇异之感都是他爹与莫翎轩联手将他给害的！

　　小梅蹲在台阶上，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你身后的那株红梅树，是一只花妖。”

　　“你别跟我开玩笑。”温子扬嘴上虽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我没有骗你，不信你看后面。”

　　温子扬本不想转身，但在好奇心的怂恿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转身便见那株梅花树竟自己跳动起来，树上的梅花一开一闭，跟闹鬼似的。

　　然而，他知道这不是闹鬼，而是妖精在施法。

　　“你能不吓人吗？”温子扬不禁骇然，这三无店里真是无奇不有！

　　“是主人让我现形来给你练练胆子。”

　　“不必了。”温子扬马上躲开，心知又是莫翎轩在捣鬼，问，“你是怎么认识莫翎轩，又是怎么来为他办事的？”

　　小梅神情安然道：“是主人帮了我，所以我就来为他办事。”

　　“他帮了你什么？”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小梅回忆着，抬头看着远山，“时间过去得太久，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他的容貌，只记得他姓华。多年以前，我本是一株开在华公子门前的梅花树，华公子唯独喜欢红梅，门前只有我一株红梅……

　　“而华公子喜欢知府大人的女儿若欣儿。其实若欣儿才是最喜欢红梅的人。为了讨好她，他种下我，每次都从我的枝头摘一枝最美的红梅花赠予若小姐……”

　　见她突然低头，温子扬问：“你不疼吗？”

　　小梅估计是看上了那个华公子，他却折了小梅身体的一部分送与其他女子，一点没有顾忌小梅的感受，实在可恶。

　　小梅摇了摇头：“我不疼，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当时觉得只要若小姐开心，华公子开心，那么我也开心。”

　　小梅真正遇到华公子的那一天是他在市集里买下她，她便被人种在了华公子的宅子里。他常常来看她，常常对她笑，常常没头没脑地谈着若小姐的事情，久而久之，她记住了他，觉得他就是个痴人，更是个老实人。渐渐地，她想每天都能听见他说话，更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她当时觉得华公子一定是很喜欢若欣儿的。

　　“那他们最终在一起了吗？”温子扬向来没有耐心，跳过中间过程只想知道结果。

　　小梅看了一眼心浮气躁的温子扬，神情黯然道：“那年夏天，华公子病了，若小姐被她父亲嫁给了别人。华公子跟我说，他临死前想看一眼红梅花开。我担心他就这么死了，他与若小姐就这么被分开了。想救他，也想满足他的心愿，可那时我的道行浅，不能提早开花，所以我来找主人。很多人都说，主人很厉害，所以，我相信主人能够帮我。”

　　“他以什么条件帮你？”温子扬觉得莫翎轩应该不会轻易答应别人的请求。

　　“主人说，只要我为他工作五百年就肯帮我。”

　　五百年？要是自己被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店里五百年，还不如让他现在就一头撞死。他难以置信地问：“你答应了？”

　　“是的，主人施法让我在夏天里开花。华公子看见，身体竟奇迹般地康复了。那时，我真的打心里为他高兴，还以为这样华公子就可以与若小姐在一起了。”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可他最终没有去找若小姐，而是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若小姐的好朋友，也是凤家庄的二小姐。我后来才知道，是华公子移情别恋爱上了凤小姐。若小姐无可奈何，才被逼嫁给了其他人。当知道这件事后，我很难受，可是想哭却哭不出来，感觉心就像是揪着一般的疼。

　　“其实凤小姐不喜欢梅花，但她好奇心强，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当她看见我在夏天开了，觉得很稀奇、很有趣，还以为这是华公子为了将她逗笑想出来的花招。华公子当时是这么跟凤小姐说的，他说‘我的这株红梅天下仅此一棵，是其他人想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是天下难得的奇树。你若想要，我便将它送到你府上去’……凤小姐听完，很开心地笑了。后来，华公子常常去找凤小姐，还跟她许下承诺，今生只爱她一人，也只待她一人好，更只会有她一个妻子。不久之后，凤小姐被他感动，嫁给了他。几年以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可是……”小梅突然咬唇不语，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温子扬忙问：“可是什么？”

　　过了会儿，小梅平静下来，才道：“可是华公子常常夜不归宿，对凤小姐和孩子都不管不问。凤小姐……她明白他是在外又看上了其他女子……”

　　他们成婚的那一天，若欣儿悬梁自尽，小梅的花也尽数枯萎。

　　小梅和莫翎轩做过交易，最终只能来为莫翎轩工作。

　　五百年为奴，只是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温子扬听完这个故事，看见小梅流下了眼泪，明白了华公子生病或许是装病，说想在临死前看一眼红梅花开，可能是随口一说也可能猜到梅花已经成精，用以向凤小姐求爱。

　　小梅却将凡人的话当真，她实在是太单纯了，殊不知人性复杂，人心难测。

　　温子扬表面上是个花少，但从不亏待女人，更不会骗女人，他伪装花少是为了游戏人间，他爹不会逼迫他现在继承庄主之位，若成了庄主，哪里还有什么自由。

　　这时，温子扬听见一阵熟悉的叹息声，转过头去只见莫翎轩站在面前。

　　莫翎轩叹道：“人世间的爱情常常如此脆弱，看起来相爱的两个人说不定早已生了嫌隙。情有独钟、一生一世的誓言最终又有几人兑现过？”

　　温子扬没想到莫翎轩竟会说出这番有哲理的话，不禁心生赞扬，但表面上流露出的还是对他的不屑。他又问：“小梅，那你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

　　“我忘了，但是自从来了这儿，我就一直觉得很快乐。”

　　莫翎轩道：“她已在我这里待了三百多年，哦，确切地说，是三百零四年又五天。”

　　算得如此清楚？温子扬觉得莫翎轩抠门，难道让小梅在这里少待几年都不成吗？人家小梅，这么单纯，这么善良，还这么可爱……温子扬看到莫翎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似想法都被窥视了一般，脸不禁一红，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红了脸，那个人竟还是个男人。

　　“对了，你的病还挺严重的，估计要在这里待个十年八载的。”莫翎轩淡淡地对温子扬说，表情严肃不像玩笑，说完向房间走去。

　　十年八载？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要不是娘亲去世得早，他娘会让他来这晦气地方吗？他爹能不听娘亲的话吗？若不是他爹拿娘亲的牌位来压他，他能被父亲抓住吗？莫翎轩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让他爹这么信任他？

　　温子扬真想一脚向莫翎轩的那张冷漠的脸招呼上去，可见到莫翎轩不经意地一瞥，心跳竟不禁加速，一阵热气上涌。

　　温子扬暗道不好，想是莫翎轩对他施展了媚术。

　　毕竟他这么一花心公子，怎会对一个妖孽动心？

　　他以后还要结婚生子，怎能看上莫翎轩这个男人？

　　他性取向一向正常，可不能在这里断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小梅擦干眼泪，看着莫翎轩走远，对温子扬道：“其实主人让我待在这里五百年，只是给我一个教训，他就是想让我明白，不要随便地爱上一个人，不要随便地为一个人付出自己的真心。其实若想离开，我是随时可以离开的。”

　　五百年后，就算莫翎轩赶她走，她也不打算离开。她要陪着主人，在这里，她感受到了温暖、疼爱和希望，主人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怎么可以离开主人，除非有她非离开不可的理由。

　　温子扬听了这话，待在了原地。

　　小梅又道：“你知道主人之前给你吃得都是什么吗？”

　　温子扬随口道：“不是壮阳和补气虚的药吗？”

　　小梅掩嘴而笑，“怎么可能？那些药都可贵了，主人不舍得花钱。他给你吃的药其实都是主人用忘川河里的淤泥做成的，所以带着一股腐臭味……”

　　话未说完，温子扬顿时觉得肠胃一阵不适。现在他更加确定了莫翎轩就是一吝啬鬼，连淤泥都敢喂人吃，就不怕吃出人命吗？他暗自腹诽：人妖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接着，温子扬本就空空的肚子硬是吐出了一大碗酸水。

　　从这刻开始，他认定了莫翎轩就是一守财奴，无敌吝啬，无敌抠门，无敌小气。认识莫翎轩，他这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不对，是八百辈子！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