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长离》顾念之

54、桃花依旧

　　两厢无言，唐霏呆呆立于身后，几次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韩若非就站在门前檐下，挺直的腰背没有丝毫动摇或是犹豫，看那样子似乎只要门不开天荒地老他也会继续站下去。

　　也不知迟疑了多久，唐霏只憋出一句：“又没看到，自然是多好听都能说。”

　　韩若非一动不动：“不如一试？”

　　门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长长一叹：“道长应当知道，李夫人以被覆面不见武帝的典故。”

　　“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韩若非拧起眉，满脸不悦，“以此作比，无论对我还是对你姐姐，都太过侮辱。”

　　唐霏一惊，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面上仍是强作镇定：“道长说什么呢，那不是姐姐自己说的么……”

　　韩若非猛地回身在她落跑前揪住她：“闹够了吧，二位唐小姐。”

　　门吱呀打开，一个少妇装扮的女子提着裙角跑出来挡在唐霏身前：“阿霏不懂事，姐夫别计较。”

　　韩若非眯了眯眼：“唐霞？呵，声音倒是学得像。”

　　唐霞通红了脸，一手拉拉妹妹，小声嗔怪：“你出的馊主意！”

　　唐霏挣扎几下，犹自不服：“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韩若非轻笑，一挥手撤去施在唐霏身上的禁制：“第一，唐家与我并无明面上的婚约，唐霓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唐老爷将她许给了我；第二，一个守卫又非侍从怎知小姐此时在哪里？不过是你们为顺理成章地引我来茶室；第三，此地虽是僻静，却也不该没有一个下人候着，而你，唐五小姐，又寻了个由头把贴身侍女打发走，岂非太过明显？”先前所谓的回夫家禀报不过是借机来唐府布置，只是时间毕竟太少，布置匆忙，后来支走那侍女恐怕就是去周全善后的。而最重要的一点，他没说出来的，唐霓早在他心里，随幻境、随天刑一日日一分分如钉子一般在心中钉得更深，先前关心则乱才上了当，只消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又岂会再被骗过？

　　韩若非不由得想再感慨一次，唐家真是一门皆狐狸。而这两只小狐狸如此捉弄自己，大概一是为姐姐出气，二是为试探自己是否真心，三恐怕就是被自己说了句说谎拙劣心有不服。

　　小狐狸唐霞不放心地追问一句：“道长既然早就识破，那方才说的话莫非也是蒙我们的？”

　　“句句肺腑。”韩若非神情无比认真，“于你们或许戏弄，于我而言，是自问真心。”

　　唐霏扭捏一下：“我们也并非戏弄你，是姐姐她……”

　　韩若非呼吸一紧：“她到底如何？”

　　唐霞同唐霏互视一眼，低低道：“我曾问过姐姐，等了那么多年到底值不值得。”

　　那时唐霓正烹着茶，闻言微微一笑：“没办法啊，不管值不值得总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就像戏文里说的玲珑骰子，它转的时候总盼着知道结果，明知是赌，却也挪不开眼去。”

　　那时的唐霞似懂非懂：“可是那么久了他都没有回来，可能他对姐姐，真的无情呢？”

　　唐霓默了一默，茶水煮沸，呼呼冒着响。“人间一年，天上才一日呢，其实对他而言也并没有多久……”

　　“何况……当日憬峰，我曾答应过他待诸事皆了，就告诉他的……怎能食言呢。”

　　“这些年我记起他，心里总是高兴的，若他对我无情，能晚些时候告诉我，也挺好。”

　　“说我自欺欺人也罢，说我痴傻也罢，我心中既已有了定数，再嫁他人岂不是对不住人家，也对不住自己。”

　　“说来，修仙最忌执迷不悟，我这灵根，也幸好断了……”

　　唐霞唐霏絮絮说着，将当时唐霓的话一句句学给他听，连同语气神情，一直到韩若非的目光越来越黯淡，眉眼间尽是伤怀痛意才停下来：“我们是想先替姐姐求证，她情深意重，要是你没有这个心就别见她了，倒不如让她守个念想。”

　　韩若非微微阖目，将心中汹涌起伏的情绪压下，片刻后重新抬眼：“可以带我见她了么。”

　　“自然。这个时候姐姐应当去在望亭看书了。”唐霞引着韩若非便走，倒是唐霏拉拉姐姐，转向韩若非问道：“那个，你还能变回去么？”

　　韩若非扬眉：“怎么？”

　　唐霏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是我们骗你的，姐姐没有变老。正因为她一直都是十九年前的模样，我们才信了她说的神仙之事。”

　　韩若非恍然，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动过元始圣仙草，故而对其效用也没有分毫记载，倒是他低估了这上古遗物。现在想来，既是开天辟地上神盘古的眼睫所化，保个容颜不老也不是什么难事。

　　日近黄昏，却是阳光正好。唐霓斜斜倚坐在亭中，捧了本时下流传最广的吴王旧事话本，虽说话本中所说的吴王与她记忆中的韩若非全然不同，但到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细细读来，再与记忆相对照，也十分有意思。

　　十九年来，除了仙草制成的身体不会老去带来些许麻烦外，唐霓的日子其实过得还算惬意。苍陌偶尔来看她，她便会学一两道点心做了与他一同品尝，或是带他出去逛逛，瞧瞧人间的热闹。头两年，家中会劝她择个好人家嫁了，对她拒绝越王之事也训斥过几句。再后来，因她年岁渐长却形貌不变，要解释又说来话长，父母担心外头非议太过，也就不再提婚嫁之事，反倒让她乐得清闲自在。

　　十九年的时间，她还是时常会看着灵犀手环发呆。苍陌将手环交予她时曾提及韩若非成了帝君，多的他不曾回天也不甚清楚，只说离开之时韩若非说过要去履行职责。恢复了前世记忆的唐霓时常会想起轮回镜中看到的玄钰，每一世都那样日朗风清，他身着帝君制式衣袍，不知会是何种模样。

　　他不曾来看过她。一年年过去，唐霓有时候会失落，但忆及天上人间的时间差，以及想象中新晋帝君的忙碌程度又释怀许多。本以为某些感情会随着分离日久而逐渐淡去，不曾想，它们会深深埋入心底，表面再无波痕，却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冷不防地涌出眼角。

　　不过，习惯就好了。

　　正如此时，唐霓看着话本，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却扭曲延伸开去，那人的眉目身形又浮现眼前，这次甚至具化到了声音，带着那人特有的磁性回荡在耳畔。

　　唐霓合上话本，懊恼地闭眼，妄图将脑内乱七八糟的回忆赶出去。

　　“三姐！”

　　唐霏暴喝，叫了好几声就是不理自己的姐姐一看就知道又掉回忆里去了，每到这种时候她都很想把那个叫韩若非的狠狠揍一顿。

　　唐霓一惊，下意识回首。

　　细风杨柳，流水桃花。那人笑意吟吟，一如初见。

　　“在下，齐云山弟子韩若非，见过唐小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