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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十

      清晨,冷雨淅沥,乌云盖顶。这样的日子,江浸月认为,就是去酒馆里,点上一壶酒,一碟点心,坐上一天。
      王一杯的酒馆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小炉旁,低声谈论些什么。
      江浸月收了折伞进门,却没听到王亦青咋咋呼呼的声音,只有王一杯依旧雷打不动地倚着柜台打瞌睡,于是凑上去问道:“王一杯,阿青呢?”
      王一杯仍然撩了撩眼皮子,爱答不理地道:“到隔壁镇子采买去了。”
      说罢又赏赐似的多看了她两眼,道:“你来的正好,店里没人跑堂,客人都走了几波,你来帮忙吧。”
      江浸月抽了抽嘴角,道:“店里没人跑堂?那你是什么?”
      王一杯道:“掌柜。”
      江浸月暗暗在心里唾骂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没趣儿的搭话,想着左来自己没事做,帮帮阿青也好。刚打算张口回答,王一杯背过手去从柜台上取下一壶酒,不紧不慢地抢在江浸月之前说到:“那边那桌客人等这壶酒等了很久,你温好了送过去吧。”
      江浸月翻了个白眼,依言送上。
      阿青不在,江浸月也懒得跟这个老骨头说话,自己拎了一壶酒,在那桌客人旁边的桌子坐了,有的没的喝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那桌客人谈话声闯进了她的耳朵。
      “……善恶有报,古人诚不欺我!……”
      “你可小声些……可别……”
      之前那人声音低了下来,但言语间仍是满不在乎:“怕什么,现在整个镇子里谁不知,谁不晓,前些年做的恶事如今终于造报了!”
      旁边那人斟了口酒,叹了口气道:“话虽这么说,一夜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人间大悲……”
      “哼,倒不知这些少爷小姐们投到吕家门下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如今才……”
      “哎哎哎——好了,喝酒喝酒……”
      江浸月拎着酒壶,灌了一口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寅时。
      江浸月从一品轩叫了几样小菜,摆在庭院里花架子下,西斜的阳光透过娇嫩鲜艳的花朵照射下来,有些淡淡的橙色,很是舒服。
      她站在石桌一边,一对峨眉刺放在左手边,慢慢地摆着碗筷,却是自己一方和对面各有一副。
      刚刚坐下,筷子还没抬起来,便只觉身侧一阵清风,吹得花叶微动,江浸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反应慢了半拍,刚提起警觉左手抚上峨眉刺,眼前一花,对面一个青色身影一拢衣袖,已经坐罢。
      江浸月心下不禁一惊:怪不得“拈花飞叶,可度清风”的名头叫的这么响,就这一身吹花拂叶的轻身功夫,若是敌人来袭,只怕自己项上人头已经搬家了!
      却是见惯风雨,脸上不曾显露半分,只笑道:“顾公子这一身轻功,可真算得上世上无双!”
      顾拈花却不甚高兴,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筷,道:“江姑娘摆了两副碗筷,可是在等我?”
      江浸月笑道:“自然。”
      顾拈花却倒:“我倒是没什么胃口。”
      江浸月叹道:“对不起顾公子了。”
      顾拈花叹了口气,道:“初八生意向来没人敢抢,只是……”
      江浸月笑着打断:“只是人家自己缴了赔金,退了单子,五日未到,照规矩办事,我也还没动手,也说不得什么。”
      顾拈花沉着脸不说话,江浸月顿了一顿,继续道:“顾公子的银子,在下自然会一分不少地退回去。菜摆出来许久,不吃要凉了。”说罢,挟了一筷子菜到顾拈花碗里。
      顾拈花叹了口气,道:“那也只有下次……”
      这几个字却是轻不可闻。江浸月虽然心下暗暗疑惑,却也顾忌着人家的私事不愿透露,左来此次是自己没有办成事,虽也算不得食言,总归是先收了人家的银子,并不多说什么。
      顾拈花自顾自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
      戌时。
      桌子上摆了两只酒杯,江浸月执一只酒壶,缓缓斟了两杯酒。
      对面贪狼伸手取了一杯酒,江浸月突然道:“酒里有毒。”贪狼停都不停,一口饮下。
      江浸月笑出声来:“你不怕死么?”
      贪狼盯着她放在桌上的一对峨眉刺,并不说话。
      江浸月又道:“四年前,蝴蝶门。”
      贪狼抬头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笑。
      江浸月看他笑了,心下暗暗呼了口气,笑道:“小毛丫头初出江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回去可是教阿寒好一顿骂。”顿了顿,又道:“也是奇怪,以无忧居的行事规矩,一事托二主,那买主居然安然无恙,说来也是他命大。”
      贪狼又看了她一眼,想起那天晚上暗红色的雾气,威灵倒提,看见那一对峨眉刺,再也挥舞不起来。
      “有件事情想问你。”江浸月道,“吕家小辈,三男四女,谁是买主?又出得起这样的大价钱?又是谁说动了吴翠浓退了单子?”她这样问,心里早已有了猜想,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贪狼道:“是杨小彦。”
      果然。
      江浸月道:“七个人,无忧居的价钱可不菲,他竟付得起?”
      贪狼到“说来我也有些不可置信……”
      原来前日他与江浸月分开以后,便接到了无忧居江浙分堂的信令,指明要吕光三子四女的性命,无忧居向来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事从不过问,然而此事与江浸月有关,由不得贪狼不多打探。
      这日他趁夜进了杨小彦住的院子,站在屋顶上,只见院中杂草丛生,两侧的厢房门户大敞,黑漆漆一片,只有正屋中有一豆灯光,虚掩着门。
      于是他一个翻身落地,伸手推开门,屋中灯光昏暗,只见杨小彦拿着一把匕首,伏在地上,正往起撬地上的青石砖。
      贪狼从分堂堂主口中得知买主即是杨小彦,自知他是装疯,也不去打搅他,却见杨小彦听得门口的动静,侧过头来,看贪狼一眼,笑道:“请坐。”
      贪狼微一点头,也不嫌他这屋中落满灰尘的椅子,就近坐了。
      杨小彦仍是伏在地上自己顾着自己手里的活,贪狼也不说话,看着杨小彦撬起了六块青砖,整整齐齐地摆开来,然后起身去了内堂,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只斧子,上面已是暗红斑驳,想来是多年前劈柴所用。
      只见他倒转斧子,用背面用力敲击那些砖块,直砸得青砖裂缝,成了碎石,再继续敲下去,竟不似敲打石块的沉闷之声,反而有了金属相碰的清亮之音。
      杨小彦拂走了那些碎石块,从里面挑挑拣拣,取了一些,几次弯着腰放在桌上,贪狼起身,走到灯下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灯下金光闪烁,杨小彦从那些青石砖里敲出来的,分明是八块金砖,看那形状大小,每一块至少四斤。
      电光石火之间,贪狼思绪已经千万重,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杨小彦似是有些蹒跚,跌跌撞撞地地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才抱起那些金子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贪狼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已生白发的鬓间。
      杨小彦粗喘之声渐渐停下来,静默了一会儿,道:“无忧居,以前总听班子里的人传故事,今日总算见到了。”说罢兀自笑了两声。
      “人生无常,一转眼十一年都过去啦,水云间也成了这般模样。真是……真是……嘿嘿……”杨小彦说着,忽然垂下头来,像是自己的脖子无法承受那装满故事的、沉甸甸的脑袋一样。他头上一只钗子滑落在地上,在静默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贪狼道:“吴翠浓找了初八,暗杀吕光。”
      杨小彦抬了头,道:“我知道,她这些日子给我送饭,眼睛里的光和以往不一样……以往,她眼睛里有悲伤,那让我心里难受……这些日子,她眼睛里的光是死的……或者说是太活了……她的眼睛里不再有悲伤,反而是快意,也有决绝……她知道吕光会死,也知道她自己会死……”
      “请得动初八,她要搭上自己的前半辈子,和后半辈子,为了那么个人,不值。”杨小彦摇了摇头,又笑了几声。
      他手指指桌子上的金子,道:“这些,都是酬劳,烦劳你了。”
      贪狼侧了侧头,道:“为何不直接取吕光的性命?”
      杨小彦以手抵唇,咳了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又喘了几口粗气,方才平静下来,慢慢地道:“这么些年,总有人说我是个吃人的怪物……”
      “是啦,我就是个吃人的怪物……哈哈……”
      贪狼搭在桌上的手微微攥紧。
      杨小彦似是癫狂地笑了几声,手却慢慢抬起来指向屋子正中的房顶上。
      贪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隐约看见一大片斑驳的印记,心下有些了然,也有些震撼。
      “那天吕家来人,要我去唱戏,我知道吕光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怪我自己男生女相,本就不详……可那混蛋不该……不该对我妹妹起了心思,她才十四岁……馨儿本就害羞,遇事只会叫哥哥,那天吕家人来,她哭得很厉害……我不愿意让她这一辈子毁在吕光手里,拼尽力气撞开他们,将馨儿按在地上,死死地咬住她的喉咙……馨儿皮肤很白,很透,但是我从没想过她的皮肤那么脆弱……一下子我的眼睛就全都红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吕家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都不见了,我很高兴,用力擦干净了眼睛,却只看见馨儿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她的身上都是血,周围也都是血,门口的柱子上和房顶上都是血……好像是她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一样……我吓坏了,我抱紧馨儿,堵住她脖子上的伤口,她却瞪着眼睛,张大嘴,除了血涌出来的声音,再也不会说话了……”
      杨小彦双手捂着脸,声音哽咽:“当时我真的疯了,我抱着馨儿的尸体坐了一天,吕家再没有人来过,师父和阿浓来过,我谁都不给……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唱戏,天天唱,夜夜唱。师父也一下子老了很多,阿浓……更是日夜以泪洗面……这件事情传了出去,水云间死过人,来听戏的人越来越少,班子也开不下去,师父便散了班子,将这间屋子留给了我……”
      “师父和师兄弟都走了,他们将吕光派人送来息事宁人的金子封在这青石砖里,埋在地里,留在这间屋子里,便都走了,只剩阿浓一个,开了间脂粉铺,留在这里。”
      “后来我神智渐渐清醒,想起来馨儿,她死不瞑目……可是我觉得她不会怪我,我是她哥哥,如果我保护不了她,我就去跟她一起死……可是我又想起来阿浓,她在这里唯一的支柱便是我,我活着,她天天给我送饭,她就不能死,她得好好活,得挣钱,得忙活起来,有盼头。我不死,馨儿还有人挂念着,阿浓还能活下去,我死了,这三个人,就真的死了……我心想着,就这样也好,我们三个人,就这么过。”
      “我便一日日地压抑着,看不到尽头在哪儿,就这么过着……但是你知道,仇恨总是越积越深,突然有一天我觉着者很不公平,如果没有吕光,馨儿不会死,阿浓不会这样伤心,我更不必日日装疯卖傻。这一切本是不该发生的……我想杀了吕光,但是又不想这么简单。
      “我们三人受的苦痛,他必须承受。”
      “至于阿浓……”杨小彦嘴角带笑,“她应该过好她自己的生活。吕光的子女一死,她就不会再想着杀死吕光了。”
      ————————————
      贪狼说完,天色已经暗下来,烫好的酒也已经冰凉,江浸月侧着头,盯着身旁开的正好的紫藤,默默出神。
      忽然,她一声轻笑,道:“难得你一次能说这么多话,真是值得纪念。”伸手一碰杯子,入手冰凉,便笑道:“只顾着说话,酒都凉了,我去取小炉来。”起身便进了屋子。
      贪狼也不说话,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西北角有乌云散去,露出几点星光,贪狼微微仰着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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