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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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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里尔克
1 秋夜
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了电视节目的声音。贺宇飞关上电视,又关了灯。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是秋夜的冷雨。
贺宇飞忽然感到冷了下来,他穿上衣服,蜷缩在床头。他觉得此刻待在黑暗里是最好的,真空般的黑暗让他宁静。然而窗外的雨声带给他强烈的不安,在这样一个雨夜,最该有人陪伴,有人听自己诉说长长的心事,一如这漫长的雨夜。然而他走了,贺宇飞没有阻拦,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
在这清冷得只剩下雨声的秋夜里,贺宇失声痛哭。
2 酗酒
“丁——————————”
叫门话机响起。贺宇飞被惊醒,他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看看表,晚上十点半。他合上书,快步走去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女人的叫声:“小飞,快下来,把你爸扶上去。”
是妈,爸一定又喝醉了。对贺宇飞来说,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太多遍了。他可以立马告诉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醉得像个傻子的爸缠着他和妈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妈跟爸吵架;他躺在床上,听爸妈房间里传来的吵架声,哭声,甚至是打架声,然后在不安中睡去。
贺宇飞三步两跃从楼上赶下,外边很冷,秋风正紧。果然,爸醉得都站不住了,头发蓬乱。妈两只手拽着爸的一只胳膊,一脸羞怒。
“我爸开车了么?”贺宇飞一边把爸往门里拉一边问妈。
“开了,你杰叔给他开回来了,在小区里停着呢。”妈说起话来越发恼怒。
“我爸又跟杰叔一块喝酒了?他开车了还喝酒?”
“他不是有本事吗!”
终于把爸弄到了家里,门一关,妈便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怎么不喝死在外面!三天两头你喝醉一次,小飞上高三了,你这是让他好好复习功课的吗,你算个什么爹!”爸要不是个人,妈一定会把他当条狗踹出去。
妈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甚至有些心胸狭隘。四十好几的人了,在单位还会因同事或领导的一句话计较几天。妈总能从别人的玩笑话里听出刺,并坚定地认为刺头朝着自己。为此她跟同事吵架的事也是发生过的;对领导,只能生闷气了。
对于爸常常醉酒这件事,妈见了几十年,但每次都气得目红耳赤。她感到羞辱,因为爸的酗酒在同事和邻居中是出了名的。爸醉一次,妈就跟她吵一次。贺宇飞不能理解的是,妈总是在爸醉酒状态下跟爸讲道理,却在第二天爸清醒时对昨晚的事一字不提,这对改变爸的酗酒根本没有作用。爸在醉酒状态下是不理智的、无意识的,妈的道理、抱怨只会激怒爸而不能感化他。爸好多次就是听不进妈的怨言打了妈。贺宇飞也为妈感到可怜,他认为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男人的保护,甚至享受他的权势和荣耀,然而爸给妈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和心酸。
爸喝醉的样子很难看。他一喝醉面部皮肉就松弛下来,眼睛睁都睁不开,头发蓬乱无光,说话结结巴巴,身子摇摇晃晃。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喝醉后不会老老实实去睡觉,而是兴奋异常,只要还能走路,他一定会出门到处溜达,而且带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似升了官发了财。他甚至这顿喝醉了,酒还没醒,就能接着下顿的酒席继续喝,有一年大年初一,他在中午已经喝醉的情况下晚上又找到酒局继续喝,被拉回来时整个人像堆泥。
贺宇飞有时真想给爸几巴掌。他觉得男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对那些酒席上看着爸喝醉的人也很不满意。他不懂酒席上那一套,他也不想懂,但他认为对于已经或快要醉了的爸,别人也有责任阻止爸继续喝下去。在贺宇飞的眼里,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是没有品行和修养的男人的世界。
“小地方的男人就是这样,将来我走出去,到全中国最优秀的男人集中的地方,拿他们做榜样!”贺宇飞看着爸此时的样子咬着牙对自己说。
贺宇飞生活在一座小县城,在当地中学读高三,17岁。高考后,他就18岁了。18岁,那是贺宇飞无限憧憬的年龄,是越狱成功的时刻。囚徒般的高三生活让他窒息,他等待赶紧毕业,虽然这样的等待让他觉得可耻,但他愿意这样可耻地等待着。
其实不管你信不信,贺宇飞的爸妈都是贺宇飞学校的老师。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爸和妈干教育工作二十多年,做过的最大的职位都还只是班主任。班主任也算是学校里最小的官,其实爸喝酒的酒席,有一半是学生家长的请客。爸常说:“酒店一般,菜便宜,那是家长自己拿钱;酒店高档,菜品昂贵,那是做领导的拿单位的公费。”
在这县城,贺宇飞眼里倒不是没有一个他认为优秀的男人。爸的高中同学郑纬武,现在是爸的顶头上司——校长,就是贺宇飞心目中的完美男人。郑纬武个子很高,走起路来胸脯是挺的,还带着风。他鼻梁上立着一副金框眼镜,经过打理的头发丝丝流向脑后,光亮无比。他总穿一身黑色西服,皮鞋擦得乌亮。天热时他会脱去外套,露出白色衬衫,下身依旧是笔挺的西裤,真把男人成熟稳重的气质演绎到了极至。“这才是成熟男人应有的风范,不像爸,个子不高,人也瘦,一脸褶子,穿在身上的衣服根本撑不起来,整个人像个缩了水的南瓜。”贺宇飞总会这样想。
“当年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你!”妈还在骂。
“怎——怎么了,我缺——缺你吃,缺吃喝了?”
“没娘的养出来就是这东西!”
这是妈骂爸时经常会说的话。妈说的没错,贺宇飞的奶奶在爸高考那年喝农药死了,据说是因为爷爷打了奶奶。但爸说是他的错。他说家里穷得很,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下头四个妹妹。高考那年他没考上,奶奶觉得他今后就只能跟他爹一样继续种地当农民,也就意味着这家再难有翻身的日子。爸是这样解释的,但他也在跟妈结婚时承诺一辈子不会打妈。
但爸这次还是一巴掌拍到了妈的脖子上,爸似乎清醒了许多。
“就你有个妈是吧?”
“你打我,你打我,你结婚时说的什么!”
“我就打你了,你再提我妈我还打!”
妈开始哭。贺宇飞也觉得妈不对,不管奶奶是怎么死的,那总是爸心头的一道疤。爸后来又考了一次,这次考上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爸跟他说过的话。
“结婚那会你家穷的,家里老鼠屎都能有一大推。”妈又开始说那些她吵架时总说的一套,她似乎感觉不到她讲过很多遍。贺宇飞知道她不一定是让爸听的,也可能是让他听的。
“你老子一分钱没给过我,还老指望从我这拿钱,早早地就不干活要享清福了!我那会儿连个婆子给我带小孩都没有,真是瞎了眼了,这辈子就这么熬过来了……”妈越说哭得越厉害。
妈家庭条件比爸好得多。姥爷是知识分子,以前还被划为富农。妈说她看上爸是因为爸会写诗。80年代,白衣飘飘的年代,思想巨变的年代。妈觉得可以不嫁有钱人,但必须嫁一个浪漫的人。于是妈违背父愿,门不当户不对地朝着她的浪漫奔去了。
“哪个男的像你这样!”
“对,我没本事。你看上哪个男的,你就跟他去。我早看透你个势利眼了。”
妈开始吐脏字,她上前要和爸拼命。贺宇飞听到了爸妈打架的声音。
贺宇飞早躲进了自己的屋子,他不愿出去面对这一切。明天周三,他还要上课。他受不了了,他不需要听这些,他需要睡觉,需要安下心复习,需要高考。
那晚就在贺宇飞迷迷糊糊的梦里过去了。第二天醒来去上早读,贺宇飞看见爸也起了,爸作为班主任,早读要看班的。贺宇飞看到爸脸上和脖子上有许多被抓破的痕迹,浸着血,张扬地外露着。贺宇飞不知道爸将怎样面对他的学生和同事。
贺宇飞偷偷地抹了下眼泪。
他为有这样一个爸感到羞耻。他迫切地等着自己的十八岁,等高考结束,等没有爸和妈的生活。
3 银杏大道
贺宇飞没有辜负自己的愿望,他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临走那天,他没让爸妈跟别的家长一样陪自己一同乘火车到北京。事实上,他觉得爸妈也根本没这想法。
大学果然自由多了,没了老师的督促和父母的吵架,除了上课,其余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但同时他也需要考虑如何打发这些时间。
舍友们多三三两两地地打联机游戏,整日整夜。要么打球、谈恋爱、逛街,这些他都不喜欢。
他也曾加入了学校的电影协会,但慢慢地发现那帮人整天在一块唧唧喳喳地开会也放映不出什么好电影。他们总盯着那些好莱坞大片,每次观看必叫好,贺宇飞真不明白好在哪里。
多数时间他躲在自习室或图书馆看书。他喜欢看台湾来的那种繁体直排的书,要倒着翻页,他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书。晚上宿舍熄了灯,他就会戴上耳机看自己喜欢的电影。他对国产文艺片情有独钟。他喜欢《苏州河》里摇晃的镜头;喜欢《2046》里梁朝伟那句“吃吃喝喝到天明”;喜欢《海角七号》里那首反复出现的诗化的背景钢琴曲,以及范逸臣骑着机车横冲直撞在台北大街小巷田间旷野的青春狂放;喜欢《观音山》里三位主角躺在呼啸的火车车厢里,任火车将自己带向远方的风一样的自由空寂感。
他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多是高中时的同学,但各奔东西上了大学后,联系就疏了。也有几个同在北京上学的同学,但他与这些同学也很少联系。有时会想到到他们的学校去参观参观,但计划着计划着就到了学期末。他自然不会跟舍友腻缠在一起,除了期末的考后聚餐和舍友过生日时的K歌。时间一长,他跟舍友关系也不温不热。他到食堂吃饭,从来都是一个人。
大一那年秋天他一个人去钓鱼台银杏大道看银杏落叶。大道很长,游人多是年轻的情侣和三五成群的学生。他没有拍照,没有拣好看的落叶作纪念。路边有很多卖冰糖葫芦的,他吃了两串冰糖葫芦,就走完了这长长的大道。
4 段晖
贺宇飞就这样在新生活里独来独往。
大二开学,原来教他们大学英语的肖娟老师生孩子去了,要来一位新老师。贺宇飞很喜欢肖娟老师,肖老师甜蜜的酒窝与流利的美语让他对英语有了很大兴趣。他很在意新老师什么样。
新老师是个男的,叫段晖,29岁,山东大学英语硕士,是贺宇飞学校外语系的老师,来临时替补肖娟老师,只带一学期。贺宇飞忘了第一节课段老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上了段老师的课后阳光灿烂了许多,他现在也能感觉到初次看到段老师时“砰砰”的心跳。
那是一个怎样的午后,阳光像闪着金光的流水从窗户泻下。段晖走进教室,他穿着件深色细格纹的修身衬衫,下着黑色休闲西裤,脚蹬俊秀的黑色皮鞋,腰间正中的银色皮带扣在倾泻的阳光里正发出夺目的光。贺宇飞想到了高中校长郑纬武,然而眼前这位讲一口标准伦敦腔英语的段晖又是如此的不一样。段晖不戴眼镜,目光清澈,鼻梁修挺,上唇和下巴处都蓄了一层浅浅密密的小胡子。他头发不长,一径整齐地偏向一侧,像带着风,精神得很,笑起来带着大男生的青涩与阳光。整个人不像个教书先生,倒像个军人或是运动员。
贺宇飞像是着了魔,上了段老师的课后,他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段晖的身影,尤其在他深夜读书的时候。他想到段晖那留着小胡子的下巴,那胡子与段老师偏黑而俊朗的面孔配合得恰到好处,他好想用手去摸一摸那些硬实的胡须茬,一定很渣手。他拿起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嘴唇和下巴,光溜得如同一只被拔了毛的小雏鸡,那是他刚把胡须剃过,他第一次发觉是这样难看。他想到段老师穿衬衫时凸起的胸膛。段晖说他热爱运动,大学时是系里篮球队的主力,这衬衫下覆盖的一定是壮硕的肌肉。贺宇飞还想到了段老师的鼻息。贺宇飞喜欢坐教室前排,自从上了段老师的课后,他干脆就坐在了第一排,这样段老师的一喘一息他都能感受的到。他觉得段老师的鼻息不一样,那气息里带有力度,一如他的下巴,他的胸膛,能让他心跳。他想象着哪天能坐在段老师的身旁,很近很近,那样就可以嗅到他的鼻息,闻到他的体味。
贺宇飞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着迷段老师,他还没对任何一个女生有这样大的兴趣。这个年纪的贺宇飞还不想跟某位女生有太深的交情,那样就是真的恋爱了,他不希望自己这么早就去恋爱,可他对段老师的着迷算什么?
“可能就是钦佩吧!”贺宇飞这样想。贺宇飞觉得段老师就是理想中的自己,是自己触手可及的榜样。他立志将来要成为一个段晖老师这样的男人,而不是家乡小地方的那种男人,尤其是他爸。
5 “哥”
贺宇飞的英语成绩在系里不算差,在男生里更是有第一没第二。上英语课时他常坐前排,回答问题很积极,因此很快被段晖注意到。相比每节课都挤在教室最后两排玩手机打瞌睡的其他男生,段晖觉得贺宇飞与众不同,他很喜欢贺宇飞这样的学生。
而贺宇飞也非常希望能和段晖做上无话不说的朋友,仅仅是一般的朋友还不行,他希望他可以和段晖建立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像亲人那样。贺宇飞觉得自己挺怪的,在见到段老师之前,他习惯于独来独往,并不觉得多么孤独,反倒能拥有足够的时间和一颗安静的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然而段晖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寂寞。段晖像是一片落叶,带来了贺宇飞整个生命季节的改变。
这天周六,中午贺宇飞去学校新开的西餐厅吃东西,恰巧碰到段晖。贺宇飞跟段晖打了个招呼,段晖看到贺宇飞后,执意要请贺宇飞的客。
段晖双休日给辅修英语双学位的同学上课,得知这里新开张,中午就来了。段晖也刚到,两人在二楼找了座位坐下。
贺宇飞第一次这么近地与段老师坐在一起,他结结实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饮料要啤酒还是可乐?”段老师问。
“可乐。”贺宇飞说得很干脆。
段晖给自己点了啤酒。
因为爸爸的缘故,贺宇飞对酒一直是排斥的,哪怕啤酒。他讨厌酒的味道,在他的词典里,酒象征着失意与粗鄙,喜酒之人往往失态无礼,生活无规律,他身边的几个同学就是这样的。
“小贺,最近怎么样啊?”西餐厅二楼,段老师与贺宇飞面对面坐着。
“挺好的。”贺宇飞顺口答道。贺宇飞喜欢段老师叫他“小贺”而不是“贺宇飞”,他觉得叫“贺宇飞”是师生关系,太正式,叫“小贺”才是朋友,是亲密的象征。他觉得以前的学生和老师间隔膜都太大,老师叫学生的全名,学生称老师“这老师”、“那老师”,他认为这不是良好师生关系的象征。而如今,在段晖老师和他之间,这种隔膜正在被一点点打破。
段晖今天穿了深蓝底圆白点的衬衫和一件深色夹克,与他肤色配合得恰到好处。贺宇飞嗅到段老师脸上洁面乳洗过后残留的清香。
贺宇飞一直以来排斥写着“XX男士系列”的洁面乳,他觉得那气味太刺鼻。然而有天,坐在前排的他分明嗅到了段老师男士洁面乳洗过的脸散发出的摄人心魄的清香,那香气与段老师俊朗的脸、蓄着小胡子的下巴和有力的鼻息浑然一体,钻过他的鼻孔直触他的灵魂,一时心弦震颤得他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真奇怪,以前自己怎么选择这样的护肤品!”那天之后某次,贺宇飞再次拿起自己的女性护肤品时小声嘀咕道,“还有这胡子,今天就不剃了吧!”
但他还是用美白乳和保湿乳给自己的脸涂了一层又一层,又把胡子芽剃了个干干净净。“我可能还是这样好看一点。”贺宇飞想。
“咱贺姐又要出门了,哈哈!”室友小琪常开贺宇飞的玩笑。
“你妹!”贺宇飞白了他一眼,加快了涂抹的速度。
擦完脸,贺宇飞换上自己新买的深色衬衫,那是他照段晖的衣服样式在网上购的。“哎不行,我的肤色不适合穿深色衣服。”他想着,又换上了自己淡蓝色的衬衣。
段晖是个健谈的人,大概也是很久没跟人聊天了。谈话里,贺宇飞知道段老师有过一次婚姻。段晖是山东人,本科是在山西读的。本科毕业后段晖在省城济南找了工作,并与一位同班的山西姑娘结了婚,把她娶回了山东。两人凭工作收入与父母的资助在济南贷款买下了一套小居室,并很快有了个女孩。然而不到一年,女方提出离婚,理由是感情不合。她要求带走孩子,以及一笔不小的财产,且不许段晖再见孩子。段晖离婚后考上山东大学硕士,毕业后来到了北京,目前依旧单身。
段晖说完这段故事后喝下了满满的一杯酒。贺宇飞真没看出段老师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经历,他想象不到段老师这么优秀的男人还会有人提出离婚。“女人都是怎么想的?”贺宇飞说。
一瓶啤酒下肚,段老师面部泛红。贺宇飞觉得段老师这样偏黑的脸泛起红光来愈发好看。那些在贺宇飞平时闻起来令人难受的酒,到了段晖的嘴里却散发出让他感到舒服的气息,那气息里有段老师身体的温度和身体的味道,他能感受的到,能品尝的到。昏黄的灯光,俊朗的脸,蓄着小胡子的下巴,有力鼻息,残留的男士洁面乳的清香,啤酒在嘴里酝酿后的温度和味道……贺宇飞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和嗅觉了,他又一次被段老师触到了灵魂。
贺宇飞对酒和饮酒之人不那么排斥了,眼前的饮酒者,是他的榜样,完全不是爸和同学的样子。
贺宇飞啜了一口可乐。
“除了‘老师’,我可以叫你别的么?”贺宇飞很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他期待已久想问段老师的问题。
段老师大概觉得这个问题够新鲜,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贺宇飞一眼。
“那你想叫我什么?”
“可以叫,‘哥’么?”
“哈哈哈!”段晖喝下一口啤酒说,“我本来就把自己当成你们的大哥哥,我本来也没大你们太多岁数,你们是‘90后’,我是‘80后’,很多问题都是可以交流得来的。”
贺宇飞陪着段老师笑了几下。他又闻到一股甘清的酒香。
下午一点左右,两人走出了西餐厅。校园里金叶飘舞,走在林荫大道上宛若置身童话世界。这是11月上旬的北京,落叶正美。
贺宇飞心中的“哥”哪里是段老师口中的“大哥哥”。
5 女生
大一暑假时,贺宇飞在北京找了份兼职,是在一个私人办的中学生补习学校做英语助教,说白了就是给授课老师做助手,每天上下午各工作三个小时,午饭有补助。贺宇飞很轻松地通过了笔试面试,进入了试用期。试用期仅两天,能进入试用期就意味着获得这份兼职是十八九稳了。
来这里做助教基本上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学生。不忙时,助教们就在专门的助教办公室待着,初次见面,他们不免聊聊天。贺宇飞注意到坐自己对面的那个女生在跟他讲话时,眼珠子明明是瞅着他的,但眼光似乎总落不到自己这里,如同游离在别处。“这人的眼睛绝对有毛病!”贺宇飞心想。事实上,这样的眼光让他联想到精神病人。但贺宇飞又不敢当她面发出疑问,因为从她其他的行为举止上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贺宇飞尽量抑制自己不往那女生脸上瞅,但他却总在无意识中就多瞟了那奇怪的眼睛几眼。
试用期结束后,贺宇飞进入正式工作期。原来进了试用期的同事基本都来了,而那位女生却没来。中午,贺宇飞在附近吃饭时接到一个电话。
“喂,是贺宇飞吗?”
“是呀,你是哪位?”
“你忘了吗?我也是在那个补习学校做助教的,试用期时坐你对面的那个女生。”
“噢,知道,知道……”贺宇飞想到了那双奇怪的眼睛,“你今天怎么没来啊?”
“他们没通知我,我打电话问主管,他说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个工作,意思是把我淘汰了。”
“噢,挺可惜的……”贺宇飞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
“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今天去了没有,我怕是不是遇上搞诈骗的了。”
“没有,别的同事基本上都来了。”
“这样啊……那祝贺你们!”
“嗯,谢谢。”贺宇飞觉得电话可以挂了,“还有别的事吗?”
“喔,没了没了……”那女生似乎还没有要挂断的意思,“你要是遇到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联系,万一真是搞诈骗的呢!”
“好的好的!”贺宇飞按断电话。
“真奇怪,就算真有事,跟你说有什么用。瞎操心,听起来跟真的似的。”贺宇飞吃完了饭,站起身抹抹嘴。
坐在办公室,贺宇飞竟想不起这女生叫什么,他发现他根本没问过。也没互留电话,不知道她是跟谁问来的自己的号码。
本以为这女生从此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中,谁知这天晚上,贺宇飞又收到那女生一短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淘汰,不知道差在哪里,好桑心……你既然被录用了,一定有很好的经验,能跟我分享下吗?
“嘿,这女生竟要缠上自己了!”
贺宇飞回短信:没什么经验,好多人都通过了。
那女生又发来:那你自己一定有很多优点,能考上那么好的一个大学,能跟我分享下学习经验吗?
贺宇飞觉得太无聊了,他决定不去回复,不然看样子那女生是没完了。
可十几分钟后,那女生又发来短信: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的,要不然那两天你怎么会不停地瞄我嘞?
“莫非是碰上社会上的混混儿了!”贺宇飞突然心跳加快了,他开始努力回想关于那个女生的一切,他发现除了那双奇怪的眼睛外,再没有别的印象。事实上,他们同事们在作自我介绍时,那女生根本没说什么话。
至于喜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看起来有问题的人呢。但偷看她的眼睛要怎样解释,直接说明吗,那对方一定会立马翻脸骂他有病呢!
“这女生脑子果然有问题!”第二天,贺宇飞换了手机号。
6 成都
来年,一个国际的综合性体育赛事将在南京举办,南京赛事组委会将在全国部分新闻院系选出8名青年小记者,参与这场国际赛事的报道,南京赛事组委会将提供他们往返机票与食宿费用。
贺宇飞所在学校的新闻系是指定参赛方之一,本系决定在报名同学中进行统一考核,最后选拔出两名在今年11月20号到成都参与全国总选拔,竞争相当激烈。贺宇飞很看重这个实践机会,他报了名。
考核十分侧重学生运用英语进行体育新闻报道的能力。经过笔试面试,贺宇飞在全系50多位报名同学中脱颖而出,在综合评定中位居第二。贺宇飞没有想到的是,带队老师竟是段晖,段老师将带领他和总评估第一的女生兰轩一同赴成都参加全国总选拔。
贺宇飞很是激动,这些天他走路的步子也轻快多了,时不时还哼上一段抒情的流行曲。
终于到了11月20号,赛事举办方热情大方,为远途的参赛师生都报销了往返机票。上飞机后,贺宇飞才发现兰轩和段老师的座位是挨在一起的,自己座位却和他们隔着一条通道。贺宇飞试着求兰轩跟自己换换,谁知兰轩正觉得自己作为女生不太方便跟男老师坐在一块,欣然答应了。段晖看着贺宇飞,笑着说:“非跟我坐一块呀!”
贺宇飞发现段老师很会照顾人。吃饭时,段晖看贺宇飞不够吃的样子,便把自己的一块面包给了贺宇飞;收用餐垃圾时,段晖几乎是替贺宇飞把餐盒收拾了。用过餐,段老师闭上眼睛小憩,气息均匀而有力地从他鼻孔里进出。两万英尺高空里,阳光清透,贺宇飞闭起了眼睛,享受那种来自段晖身体里的气息,如痴如醉。
成都秋季气候湿冷,但落叶要比北京来得晚。11月下旬,当北京落叶飘尽、一片萧瑟时,成都还在沉浸在浓浓的深秋意境中。这时节的蜀国蓉城的大街小巷、公园河畔,一派落叶缤纷的景象。道路两边的银杏树叶金黄一片,风一吹,一片片顾自打着转,一路飞舞下来,为地面染上一抹抹温润的黄色。贺宇飞踩到落叶层上,松松软软的,发出“沙沙”的乐音,连冰冷的脚趾也瞬间舒活起来。
银杏是成都的市树,铺满银杏落叶的街道,颇具成都本土的一份独特浪漫。成都近年推出新规,银杏落叶只拣不扫,还蓉都一份天然的诗意。
全国总选拔赛的举办地在成都当地一所大学,赛程仅有一天半,第一天为比赛时间,第二天上午将开展学术交流活动,举办方将邀请知名新闻工作者及业内学者开展讲座,下午,贺宇飞他们就要返程了。
第一天的比赛紧凑更紧张,全国新闻院系高手云集,为仅有的8个名额摩拳擦掌。贺宇飞心想仅看在段老师带队的份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淘汰,不能让段老师失望。上午一进场就是一个笔试,试题由中英两种语言构成,选手在不同的试题中需要用不同的语种作答,期间还要看一段英文解说的游泳比赛视频,然后写出一篇中文新闻报道。
笔试结束就会刷掉几名选手,贺宇飞虽然觉得自己答得很糟,但他和兰轩都还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样,剩下30名选手进入下午的考验。
下午的考核愈加变态。选手们来到了一个体育馆,体育馆中央放着一座方形的类似拳击打擂的擂台,选手被安排坐在擂台一侧。“该不会是让我们上去对打吧?”贺宇飞感到莫名奇妙。
考官说明比赛要求:观看一段真人散打比赛,选手需要在比赛结束10分钟内写出一篇500字的英文报道。
“天哪!”贺宇飞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之前也背诵了许多有关体育比赛的英文报道,但绝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冷门的项目。要不是允许选手使用电子词典,他甚至不知道“散打”英文怎么写。
果然,现场来了两位赤着上身,形体彪悍的散打运动员。贺宇飞打算豁出去了,他让自己尽力放松下来,可比赛结束后,除了感到一阵手忙脚乱,他甚至连写了什么都没了印象。
贺宇飞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打包走人的样子。然而结果公布后,他居然再次幸运通过,成为16位进入最终面试环节的选手之一。贺宇飞大喘一口气,像漫漫黑夜后终于见到一缕阳光。
然而兰轩却止步这一环节,没能有资格进入面试。兰轩听到结果后当即就哭了,当贺宇飞看到段老师那么耐心地安慰兰轩时,有一瞬间竟希望被淘汰的是自己。
由于通过了前两个艰辛的考核,贺宇飞自信了许多,面试时更放得开了,但又不敢放纵了自己,在最后的16进8里,他有随时被一脚踢出的危险。
面试环节丝毫不轻松,英文问答并不是大问题,倒是面试官许多刁钻的情景假设问题每每让尚缺乏专业实习经历的贺宇飞出一身冷汗。事实上,走出面试室的选手无不一脸死相。
到宣布最终结果时,贺宇飞的心又被莫名地勾了起来,他能感到心口的一阵狂跳,他闭起了眼。当听到主考官宣读的入选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时,他睁开眼,看到一轮红日从黎明前的黑暗里完全升起。
“好样的!”段晖对着走出场的贺宇飞灿烂地一笑,并伸出双手与贺宇飞来了一记清脆的击掌。
7 天堂鸟
晚上,段晖一行三人来到了举办方为他们预定的宾馆,他们将在这里度过仅有的一晚。兰轩与别的学校女生拼住一个标间,段晖和贺宇飞同住一所标间。
这家宾馆不算豪华,但装潢典雅诗意,每个房间都以一种花命名。贺宇飞他们所住的房间叫“鹤望兰”,鹤望兰就是天堂鸟,天堂鸟是种代表苦恋的花,也寓意与相爱的人比翼双飞。
段晖自己掏钱在宾馆旁的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和几袋薯片、花生米,他要为贺宇飞的获选小小庆祝一下。贺宇飞本来对酒是是拒绝的,但这次他却莫名地期待与段老师同干共饮。
房间里暖和得多,段晖脱掉了黑色风衣和V领毛衫,只穿着那件深蓝底圆白点的衬衫,还把衬衫上头的四五个扣子都解开了,露出了阔实的胸膛。贺宇飞也脱去了外套,然而依旧穿着件针织开衫和里面的淡蓝色衬衫。段晖打开了电视,收到的多是成都当地的电视频道,他没怎么选台,让电视机顾自放着节目。每到广告时间,一男一女就会叽叽喳喳地推销商品的,一推就是半个小时。
段晖将啤酒放到两张床中间的小桌上,先为自己拉开一罐,又拉开一罐递给贺宇飞:
“来吧小贺,祝贺你!”
段晖一口气喝了有半罐。贺宇飞将罐口放在嘴边,先闻了下味道,有些刺鼻,他试着抿了一小口,那带着气的液体滋滋地在他舌尖融解了,“有点苦,可还不错!”贺宇飞想。
“怎么,第一次喝啊?”段老师在他品尝的那个当,一罐酒差不多已经喝完了。
“不是不是……”贺宇飞实在不想承认他从没喝过任何类型的酒,更不愿说是因为爸爸的缘故,他顺口回复段老师,“只是觉得这个啤酒味道有点重。”
“噢,没错。这算是啤酒里味道最冲的了。”
贺宇飞心里一惊,还真给说中了,没想到第一次喝酒就喝了最厉害的。
段晖又给自己拉了一罐,“来吧,男子汉都是大口喝的!”段晖说着,要与贺宇飞碰杯。
“男子汉”三个字着实戳中了贺宇飞的心。自从见到段晖后,他已不仅渴望有郑纬武那样的风度,更无限向往段晖那样的男子汉气概。
贺宇飞决定来个痛快,他闭起了眼睛,将罐口对准了嘴巴,一仰脖,一股酒液便经喉咙顺流而下。
他先是感到口中一股强烈的苦,随后喉间一阵灼热,灼热稍缓后,嘴里留下一片甘爽。
“爽哉!”贺宇飞叫了一声,段晖看了哈哈大笑。
段晖和贺宇飞就这样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喝着啤酒,就着薯片、花生,看着电视,聊着天。贺宇飞脑海中从没有这种和喜欢的人饮酒倾诉的记忆,跟室友的那些聚餐,多也出于抹不开面子。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但现在他却希望这样的场景永不结束。
贺宇飞想起了爸妈,不知道他们吃过晚饭了没,现在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不知爸是不是又喝醉了,妈是不是又在跟他吵架……想到这,他又努力让自己从这些思绪里拉回来,这些不都是他想要摆脱的人和生活吗,这些人和生活带给了他太多痛苦的回忆,爸从没有像段老师这样跟他好好地交过心、吃顿舒心的饭,任何别的同学朋友也都没有让他如此温暖过。现在他害怕了独处,再不愿回到以前独来独往的寂寞里去。
几瓶啤酒下肚,段晖和贺宇飞都感到有些燥热,贺宇飞脱去了开衫,而段晖则干脆将衬衫彻底脱去,皮带也从腰间被抽去了,裤子松松地套在腰间,现出里面一圈黑色的内裤。段晖就这样微叉着腿,很随性地半躺着。段晖臂膀平滑有力,胸脯饱满,每次抬手喝酒时,腋下那一撮密黑的毛总会叫嚣般地张露着,在房间恬静温柔的光里,这一切在贺宇飞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面对这样剥去了斯文,野性十足的段老师,贺宇飞觉得脸上、身上在起热,在这股热力的推动下,他也脱去了衬衫,露出了自己干瘪的身子骨。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段晖的:
“喂……唉,我就不去了……吃过饭了,吃过饭了,你们几个好好玩吧……我得陪着学生呢……嗨,行,行!”
段晖挂了电话,转向贺宇飞:
“小贺呀,有几个在成都工作的同学,知道我在成都后一直叫我去聚聚,我说我有任务在身,得看着学生,聚餐就不去了……”
段晖说着,开始一边穿衣服:
“谁知没完,这不又死活拉着我去唱歌,车子都开到了宾馆楼下了……”
窗外果然传来一声鸣笛,贺宇飞看了下表,晚上8点了。
“我们也好久没见了,难得能到一块,我也实在推不开了。你看会电视就早点睡吧,明天还有活动呢。”
“哦。”贺宇飞小声应了下,段晖衬衣和毛衫已经穿好。
“这啤酒薯片什么的吃不完喝不完就放着吧,明天8点集合前我准回来。”段晖扎好皮带,蹬上鞋,拎起大衣准备往门处走时,又四下看了看:
“对了,有什么事,记得叫宾馆客服,或者打我电话!”
门咣当一声被关上了。
结尾:
贺宇飞感到时间过了好久,他停止了哭泣。他打开了灯,这才好好地看上这宾馆房间一眼:淡黄色墙体,白色立灯,棕色皮沙发,黑洞般的墙体电视……整个氛围朴素淡雅。贺宇飞抬头看了看正对面墙上的画框,画框里没有画,而是一首诗:
……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那首诗其余内容他都忘了,唯独这几句,像秋夜的冷雨浇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