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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 失恋的男子爱抽烟。听收音机的女子爱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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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8月,在乌鲁木齐开往长沙的火车上,伊梨半侧地躺在铺位上。车上人很少,偶而有人经过,也是悄无声息的。很奇怪,越是安静的地方人们越能保持安静。她喜欢这种安静,这让她很放松,所以她一路就是这样一副自由冥想的样子。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咬嘴唇或者手指头时,不禁自问,难道内心还有什么紧张或期盼吗?
车窗边,王向上黑着脸,专心地吸烟,嘴唇起着皮。他是从西安上的车,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抽烟,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车上一下午都是安安静静的,大概大家都在睡觉吧。一路走来,路上都是浑黄一片,没有什么可看的风景,人就容易疲倦麻木,昏昏欲睡。但是王向上,却一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吸烟,吐烟圈。
西安他只去过两次,一次是毕业那年,一次就是现在。那年他从长沙追到西安,终于打动罗锦,欢天喜地地打道回府,坐在火车上乐不可支,唱歌跑调跑不停。这次,是罗锦提出分手,他赶过去救火。她的新男朋友很嚣张,在五星级酒店里摆了盛宴请他吃饭,王向上大吃大喝一气,完了拿起酒瓶就在那个谈笑风生自以为是的暴发户头上砸了一个洞。当时罗锦吓得脸都白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跑。暴发户一把扯住她,对王向上说,行,兄弟,咱们这就算扯平了,她归我了。
王向上看了罗锦一眼,一把扯掉还围在脖子上的白餐巾,扔在桌上,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黄昏了,车厢里人走来走去,方便面的气味直窜鼻子。他有些饿了,起身去餐车吃饭。
吃完饭回来,又在窗边坐了会儿,天渐渐黑了下来,列车员过来拉上了窗帘,他一时不知干什么,在走道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只好回到床铺躺下。这时他才注意到对面铺位上的那个女孩,从他上来到现在几乎没动过。她本来侧躺着,大约可见大半个脸,大概是见有人来了,便完全向内侧过去,这个姿势一直保持了四个多小时,都赶得上邱少云了。
他有些疑惑,邱少云莫不是生病了?他坐起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咳嗽了一下,站起来,到对面中铺上拿枕头,然后正巧将枕头掉到下铺上。终于,邱少云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神是警醒的,一点都没有生病或睡觉的迹象。
王向上说对不起,她摘下耳机,看着他。
原来她一直在听收音机。
王向上解释道,拿枕头,不小心。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她那样一看,紧张起来。
伊梨看了看他手里的枕头,一声不吭,又转过头听她的收音机去了。
王向上那个恼火啊,一个破收音机,她居然可以一动不动听几个小时,真是有毅力。而且她那个眼神,看着真是令人不爽,很像部队里那些莫名其妙骄傲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因了老爸的权力进了军队,欺负弟兄们见不到女人,哪怕长着一张大饼脸,也敢鼻孔朝天,直把自己当绿鹅。
真是可笑。他才不稀罕呢。
他和罗锦是在一次全市大学生联欢会上认识的,她是那种很出众的女孩子,漂亮多情,能歌善舞,小鸟依人,比部队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孩子顺眼多了。只和她跳了一支慢三,王向上就爱上她了。他追她追得很辛苦,她一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很快面临毕业,王向上急了,她才说她是单亲家庭,妈妈就她一个孩子,一定要她回去。那时王向上已经考取了研究生,两个人显然没有多少在一起的可能,不放弃又能怎么样。
暑假中他在家郁闷了几天,一周后直奔西安。这一决定让他自己都很吃惊,一路上,他想的是如何面对她的不解和慌乱,他料到她会吃惊,没想到罗锦打开门看见他时,竟是一脸的惊喜。
转折来得太快了,他一时竟不知所措。
以后才知道,罗锦一直是喜欢他的,之所以迟迟不松口,是因为她喜欢被追求的感觉。这是她的原话,王向上听了后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虚荣。她娇滴滴地说,讨厌,你弄疼了我!
王向上不知道,其实罗锦和妈妈一直在进行着一场斗争。邻居有个男孩子很喜欢罗锦,妈妈对这位热情厚道又有财力的装修公司老板很有好感,希望女儿选择他作翁婿,可是罗锦却说没感觉,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作男朋友。两人为此发生过不少争执,妈妈每次少不得提及当初因为嫁她爸爸这个穷小子,和父母甚至断绝了关系,结果怎么样,他照样把她们母女扔下,和别的女人跑了。每次她都会说她一个人把她带大多么不易,等等,看着妈妈的眼泪罗锦只好选择闭嘴。她回西安算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妥协,她说了,这并不代表她同意和小老板怎么样,这算是她的一个底线。
王向上永远也不知道,这个裁缝的女儿其实内心里很不自信,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怕得不到。她小心地以退为进,每次拒绝都忍受着可能失去王向上的煎熬。毕业回家的这几天,她魂不守舍、如坐针毡,一会儿后悔考验过了头,男人的耐心毕竟是有限度的;一会儿又鼓励自己沉住气,是自己的就跑不掉。她反复说服自己,要相信妈妈的话,男人是不会珍惜轻易到手的东西的。可是,王向上那么倔的一个人,拧来拧去可别真的弄翻了。
所以,当王向上出现在面前时,受尽折磨的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这些眼泪被王向上自作主张地读作了感动,为此他暗自窃喜,甚至瞬间自得起来。
不过两年,他的自得就没了。
他得承认失败。
他不怕失败,他怕败得俗。
所以,他走得决绝。
王向上在黑暗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睡觉。半夜里,他被一阵老鼠磨牙的声音吵醒,一瞬间以为在哪个连队蹲点呢。他四下一望,发现是邱少云在吃饼干。声音又细又密,王向上想,她一定有副好牙。
她发现他在看她,立刻闭上嘴,眼睛盯着他。黑暗里,她的眼睛像猫。
王向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睡去,身后立刻又响起细细碎碎的咀嚼声,甚至比刚才还多了些欢快。
她是在挑衅吗?王向上觉得好笑。
这些还不算完,过了会儿,她又在包里东翻西翻,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起身走了。
这个人是个夜行动物啊,深更半夜的人家都消停了,她倒开始活动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还不见她回来,王向上有些奇怪,他拿了烟,走到车厢的连接处。
洗漱台上放着刷牙杯毛巾等什物,旁边还煞有介事地放着一块小香皂。卫生间显示有人。
王向上站在连接处吸烟,车子咣当咣当地晃着,他的身体也跟着晃。窗外黑漆漆地,偶而一两点灯火飞快地闪过。这一瞬间,他觉得孤独。
但是这孤独又能对谁说。
那个塑料杯上居然印着一只小猪,眉飞色舞的,王向上牵了牵嘴角,笑了一下,这才想起邱少云还没出来呢。他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没有反应,再敲,里面迟疑地说,有人。
这都多长时间了,她可真能蹲啊。
伊梨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站在过道里的王向上,脸倏地红了,忍着脚麻,还是装作没事似的,低头走到洗脸池处,洗脸刷牙,然后匆匆跑掉。
王向上回到铺位时,护肤品似有若无的香气弄得他脑袋发晕,这于他简直是种折磨。他一直生活在男人堆里,很少接触女人用的东西,所以对这些气味相当敏感,一时甚至想起与罗锦的仅有的几次肌肤相亲。
想到罗锦,他在心里把自己又暗暗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