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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0 早春的再见。似乎是两个老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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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们有缘。小柯递给伊梨一杯茶。
望着他唇边的胡须,伊梨觉得恍若隔世。从窗□□进来的一支光柱里,细微的尘埃上上下下颤动着,如一只只摇翅颤动的蝴蝶。那些埋藏在心底,她以为逐渐沉默褪色,单薄脆弱如同旧纸一样的东西,在这缕阳光里骤然化为粉齑,不胜哀伤地翻飞飘扬起来。她伸出右手,停在额与眼之间,不知是要撩一下头发,还是去遮挡阳光。
她的头发很短,男孩儿似的,阳光呢,早春的阳光还远不至于刺眼灼热,那只手就那么尴尬犹疑地留在那儿,像一个了望的姿势,可事实上它更可能是一个下意识的掩饰。
他去拿下那只宛如站在某个枝头打盹的小鸟般的手时,汪在她眼里的那些晶莹闪亮的东西绝堤而出,扑簌簌地打在她的卡其面料的外套上,听起来像急雨走在铺着毡布的屋檐上。那只手在他的手里蜷缩着,白皙,瘦削,指尖冰凉,他打开它,根根手指都那么无辜无助,哀婉动人,与她在人群里面容冷傲、身姿挺拔、步伐坚定的样子迥然不同。她的指甲剪得又短又平,完全依着其生长的自然形状,边缘整洁,显得严肃刚强,无欲无求,与他从前看到的那种柔美秀雅、灵气十足的卵形甲盖判若两样,那时她的手指在小说上一行行滑过,指尖白莹莹闪着湿润的光泽,就像眼睛里流动的粼粼波光。
是的,这就是她想要的,连指甲也不放过,要让自己做个简单甚至无趣的人。
你经常这么四处乱走吗,一个人?他递给她一张纸巾。
偶尔。纸巾吸了水,在手里洇晕开来。
从学校到山那儿挺远的,不累吗?
她摇摇头,事实是走路能帮助她获得平静。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想摆脱自己,好像走着走着,就能把自己扔在人群里或者荒山的某个角落——
他笑了起来,然后又默然无语。
她说的似乎就是他。
他们相距并不远,一两个月当中总有一二次她会在面包房碰到他。第一次他走过去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其实他只不过是轻声说了一个“嗨”! 她仍然习惯于沉静在某种思绪当中,惯常的孤独和沉默使她惊诧于外界哪怕轻微的响动。其实早在她偶遇他之前,他就看到过她了,她一个人专心吃面包,专心看街景,唯独不看人,所以,他也只是看看她,并没有上去打扰。多奇怪的一个人,她那时兴致勃勃地跑去电台找他,现在,他离她这么近,一个小店,仅有的十几张桌子,她却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好像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群也好,环境也好,都是背景,可以忽略不计。这种人,要么有一个非常脆弱的灵魂,要么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她到底是怎样的,他一时也无法判断。
他想起她当初一起做节目时,她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语言流畅,令人惊叹的是,对所引用的原文她似乎烂熟于心,几乎一字不落地信手拈来。她真的年轻,记忆力真好,他心里不停地赞叹。她似乎十分醉心于那些细节描写,水池里的蔬菜,抚弄着笛子的手,晨曦中床底晦暗的两只绣花鞋,河面袅袅白雾……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从她嘴里汩汩而出,眼里流露出玩味的满足。那些文字所承载的妖媚、神秘、颓废和苍凉,与她那张年轻单纯甚至稚气未脱的脸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之前和她沟通过,知道她对那篇小说有一些有意思的观点,甚至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没想到她对细节如此上心,那时他觉得十分疑惑,她真的有足够阅历读懂这些东西吗?他倾向于认为她就是一个“玩”的人,就像一些人玩吉它、玩绘画,而且玩得还不错,但是只关乎技术,无涉灵魂。
而现在,反而是她的沉默,让他觉得从前的看法可能存在偏差,他再一次被她迷惑了。
此时,白昼越来越长,窗外的街景的底色越来越亮,他们谈天气,谈店里的各式面包,心平气和,像两个真正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