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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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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安安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她喜欢校园,喜欢看身边一张张青春的脸。
童家在市区有好几套房子,但是她却宁愿窝在政大给教职工安排的单身宿舍里。教职工宿舍和学生宿舍几乎一样,唯一的特权是教职工可以享受单间。那狭长的潮湿的过道和永远都有人哗哗开着水龙头的水房,都显示出这宿舍楼的陈旧简陋,可是童安安却喜欢住在这里;喜欢一个人孤独地享受着十平米,听着楼道随时蹬蹬而过的脚步声,和随性而起的哼歌声。
安安的房间在二楼阴面,虽然见不着阳光,可是好处是夏季很凉爽。窗外是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风吹过时总是发出沙沙的声响。听着这声音,安安就觉得心里很安静。这时候她就会坐在窗子边上,抬头看看被几幢宿舍楼切割了的蓝天。这个城市的天空原本很宽阔壮丽。但从她一平米多的窗户望出去,却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一块蓝。
童安安在系办做辅导员,工作尚算轻松。而且比起同样是辅导员的宁塔,她因不求上进而显得更加悠闲。她不比宁塔是本系的硕士,慢慢地带上一些选修课然后找机会深造进修,总有一天可以申请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童安安的中文专业本科文凭在政大可以说一无是处。而她本人似乎也对这些东西缺乏热情;比起勤奋的宁塔,她更愿把时间打发在窗户旁边,脑袋放空,什么也不想。
这样的状态有好处,那就是这么多年来童安安的外表看起来就跟刚上大学时没有两样。在校园中行走,她对被误认为是“同学”已经习以为常。这样的状态也有坏处,有时候她会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忧郁当中,感到时光爬过肌肤,青春消散在指缝间,而她做什么都无法挽留。然后她就会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自哀自伤的情绪中。这时她需要的是在CD机中放上一张肖邦,在狂放的幻想中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人的童安安。但大多数时候,她普通人一样被工作占据着大部分时间。她整理着系里数不清的资料,没完没了地做着学生谈话,组织参与各式各样的学生活动。她的生活也和普通学生一样,去开水房打水,去食堂打饭,晚上也会去图书馆看看小说或者去礼堂看个电影。
而现在似乎又多了个吴杰邦。她拎着两壶水经过操场的时候,就感到口袋中手机“嗡嗡”的震个不停。她不用掏出来看也知道那是吴杰邦,他在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估计也是闲得没事——就会给她打个电话,一直聊到他到家。他用这每天短短的十分钟来渗透和编织感情。
童安安不得不停下脚步,靠路边找了个地方放下水壶,接起电话。那头是吴杰邦低低的笑声,好像看到了她急急忙忙接电话的样子似的。
“在干嘛呢?”他温柔的问。
“哦,打水路上呢!”初秋还是带着些暑意,猛地停下来的童安安感到身上发汗。
“今天干吗了?”
“上班、吃饭、睡觉!”
那边呵呵两声。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吴杰邦?”童安安忽然叫他。
“嗯?”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天空特别蓝?”
吴杰邦又笑了:“你这傻丫头,伤春悲秋呢?”
安安没有话说了。好在没有多长时间,吴杰邦也到家了,两人礼貌的道了声再见,挂电话前,吴杰邦说:“想你。”
安安默默的把挂断键按下。这时夕阳西下,一阵晚风吹过来,终于将她双颊的燥热吹散。校园的广播准时响起,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一股惆怅从童安安心里升起来,她握着手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
广播里传出歌声。芦笛和主唱清澈的声音交织着旋律,在这初秋的黄昏给校园带来一丝浪漫无忧的气息。童安安的惆怅感更浓了,心里好像有个巨大的空洞在等待着什么来填补。
石凳对面就是政大的塑胶篮球场。黄昏时分正是男生们最喜欢出来运动的时刻。几乎每一个篮筐都被三五个青葱少年占据,他们流着汗,踩着音符和节奏飞奔着、腾跃着,好似要把青春和力气都挥霍干净了。这时广播里又换了一首歌,是动感的、有强力鼓点和律动的,与砰然的心跳一样的节奏。
安安被这音乐和鼓点鼓噪起来,她看着那些男孩子们,矫健的、生动的、散发着年轻的热浪。那熟悉的莫名的激情再次来袭,席卷过她的心脏。她知道这只是一种情绪化,却控制不了自己想哭。
一颗篮球咕噜噜滚到她面前,在她露出嫩白脚趾的凉鞋前面停住。随后一个男孩追了过来,安安能闻到他身上流汗的味道。从她的角度,她看见他的头顶那个漂亮的发旋。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男孩子捡起篮球便转身跑走。童安安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无意识地追随着这个男孩。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过时的红色带数字的背心和蓝色球裤,露出结实的二头肌和小腿。尽管他的衣着不免让人发笑,他的篮球运动员的身材在夕阳下却很惹眼。他跑得太远,以至于安安看不清他的脸。篮球场上交错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渐渐地童安安也分不清自己在看谁了。
天色逐渐暗淡,童安安拎起水壶往回走。在宿舍楼门口碰见了正下楼的宁塔。宁塔一身短袖的运动衣运动裤,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她看见童安安,热情的打了个招呼,问她:“我要去跑步减减肥。你去不去运动一下?”
童安安很奇怪的看着她,因为还从来没有人约她去运动过。自从大二体育课结束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运动过了。可是,为什么不呢?
宁塔本没打算她会答应,这时张大嘴巴愣了愣,才尴尬的笑道:“那好,我在这等你,快去换衣服!”
安安默默觉得好笑,很多时候人们打招呼说问候,不过习惯而已。好比问你吃饭了吗,并不是真的要找你去吃饭,那只是一种寒暄。
安安心情转好,换好衣服下来,宁塔果然在底下等她。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并不会因为童安安的突兀而显出任何不耐烦。两人肩并肩往足球场走,不认识她们的人,还以为这是两个漂亮的女学生。
操场的400米标准跑道上早就有许多锻炼的人,两人很快融入进去。跑步的人群似乎有一种曼妙的节奏,并不同步,却错落有致。童安安的步伐要慢一些,可是也丝毫不觉得哪里不搭调。这体验让童安安感到安心。她不再需要跟着宁塔或是任何人的脚步,而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行。
童安安并不擅长长跑——她其实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只除了一些基础的舞蹈训练。所以很快她就觉得自己呼吸不畅、无力为继。她缓缓的走到操场旁边休息,看见跑道上的宁塔仍然精神奕奕、斗志昂扬,由衷的感到佩服。在生存需要的力量当中,最基本的就是活力吧。一个人有活力,看上去便是有声有色、有希望的样子。她突然意识到宁塔身上的这种活力,恰恰是沉静内敛的自己所缺乏的。也许是她的生活太平顺太富足,学习如此,工作也如此,现在连恋爱也毫无意外的顺利。这一眼望去的丰盛甚至有时会让她忘记呼吸的感觉。太丰盛了是不是就会感到贫瘠?她这样推测。否则,为什么她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宁塔这样的姑娘,喜欢看她神采飞扬、呼朋唤友的样子?但她只是想想,然后便放弃了,因为她完全不懂这种活力来自于哪儿;尽管她也渴望靠近和汲取。
她在一边站着胡思乱想,然后微笑开来。无论如何,这惬意的夜晚,跑道上的长跑大军,操场中央踢球的男孩们,晚霞,清风,耳边略过的阵阵笑闹声,一切都让人觉得这么美好。
过了一会儿宁塔向她跑来,步伐豪迈,脸蛋红扑扑还流着汗水:“走,去吃点东西!”
安安迟疑了一下,“一身臭汗的,先洗个澡比较好吧?”宁塔却挥挥手说:“嗨,吃完还不是一身汗!”
宁塔带她去学校东门外的美食一条街,两人找了个韩式馆子。说是韩式,其实是改良了的平价饭馆。宁塔熟门熟路,点了一些烤串,一份韩式土豆饼。又问安安要吃什么。安安瞪她说:“你这是点的几人份的?”宁塔恬着脸笑说:“两人份还有多!”
果然菜上齐来,都是大串大份,两个男人吃都绰绰有余。兴许是因为刚才活动过,安安吃的分外香。她从不知道东门外的小馆子竟然有这么好的味道。
宁塔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食物,还忍不住奚落下安安:“你说你也算是政大的老资格了,竟然不知道东门外这些赫赫有名的美食!”安安不服气:“我知道食堂有哪些好吃的啊!学校服务楼卖的我也很熟!”宁塔嗤了一声,说:“以后跟着姐混吧。”
吃晚饭一结账,不多不少十七块!童安安坚持摸出九块钱给已经付完钱的宁塔,宁塔也不多说,找了她五毛。两人酒足饭饱,便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宁塔打了个饱嗝,八卦心开始泛滥,她问安安:“上次相亲怎么样?”童安安想起吴杰邦儒雅的脸,想起他每日的电话,以她一帆风顺的生活经验,这是在往琴瑟和鸣的幸福大道上一路前进着的吧。她点点头回答:“还不错。”宁塔说:“还不错?意思就是在发展吗?”
安安本来不大习惯跟别人聊自己的私事,但是,此刻她忽然觉得似乎是因为她不经常遇见会主动厚脸皮前来探听的人。念着一起跑过步的情谊,还有那共同分享了的十七块钱的晚饭,此时将心事说一说也没什么不好。
安安问宁塔:“你有男朋友吗?”
“目前没有。”
“那曾经有过?爱情是什么样子的?”童安安很认真的问。
宁塔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她看了一眼童安安:“难道你没恋爱过?”
安安诚实的摇摇头,她的学生生涯四平八稳,只收到过几封情书,然后,她还没来得及观察对方,他们就打了退堂鼓。
宁塔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姑娘,你这是在糟蹋你的青春!”
安安不理会她的嗤笑,执着的问:“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啊……”宁塔故作深沉,“爱情啊,大概就是稀里糊涂的样子吧!”
安安笑了起来,她笃定的说:“原来你也没有恋爱过。”
这次宁塔没有反驳她。也许你曾对许多人有过刹那的心动,也许你交往过很多男女朋友,可是,有几个人能肯定的说,我触摸过了爱情,我知道爱情的模样呢!宁塔说不出,童安安更不能。这个惬意的夜晚,在两个已经成熟得鲜嫩欲滴的姑娘心里,都在不约而同的想着一个问题:我的爱情,你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