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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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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桂
天色晦暗,眼看就又到了点灯的时辰。初春的小雨有一缕没一缕地飘,轻而细的沙沙声。少年的衣衫却已经湿透了。还未完全长成的身形,突兀地显出蝴蝶翅膀般的肩胛骨。他跪着。强自支撑,却终是不能维持挺拔的身姿。少年两手撑在地上,因不甘心而攥紧的拳里抓满了泥土。
面前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寂静无声。
轻微的“吱呀”一声。少年猛地抬头去看。门后是个伟岸青年,一样的暗色衣服,神色模糊在暮色中,看不分明。从他身侧漏出渺茫的淡黄色烛光。
少年的双眼因急切而闪闪发亮,他探过身去一把抓住青年的衣襟:“檀师兄……师父他、师父他答应我了是不是?!”檀扶着少年,侧过头避开了那双灼灼的眸子,端正的面容上是一抹苦笑。
少年细瘦的手指在檀臂上越扣越紧,冰冷而僵硬,仿佛生铁。
檀低沉的声音,“桂师弟……本门门规第一条,‘言出必践’……”
几乎掐入肉里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松懈了,忽然一下就垂了下去。檀心痛地扶住少年的肩,低唤,“桂……”想说什么,却哽在喉中。少年仰着头看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精致的小脸上全是水迹,发上睫上挂满细密的水珠,黑黑的眼瞳好像融化了,一片氤氲。
颊边划下细细的痕迹,坠落的水滴渗进泥土里,连声音都不会有。
少年忽地推开了檀。跪了一天两夜的双腿像是两根木桩,他费了半天劲才勉强站了起来。朝着檀深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开。用尽力气挺直的背脊,昭示出不肯妥协的意志。
夜色早已浓了。凹凸的石地,仿佛想要牵扯少年的脚步。两腿重又往返奔流的血液,针刺的疼痛喧嚣着涌上来。不过谁又在意这些?
檀交叉着双腿坐在门槛上,默默看着少年背影消失的方向。背后的院落里,刚刚那一点温暖的灯光也已熄灭。
——无涯山,原来是这么安静的呀。
没有了你的笑声,桂。
腹中饥饿。桂呢,现在应该肯吃东西了吧?檀走到崖边,下面黑魆魆的深谷,只有林木的影子在摇曳。沿藤条缒了下去,先回了自己的洞里,食物也只有几个包子。揣入怀中,再攀到桂的洞口。看不见一星灯火,石地上也没有半点湿迹——桂根本没有回来呵。檀站在洞中,半晌,再次苦笑起来。
桂……其实根本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呢。
清晨阳光透过蔓草的帘幕照入洞内,清澈的淡绿。檀醒过来,眯着眼四周看看,一切如常,只是这洞窟的主人不在。竟有些晕沉,真没用……檀在心底嘲讽着自己。
桂想必是下山了,得不到允许,那就算了——看了他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活泼天真的表象下面,是不到黄河绝不死心的执拗心性?
餐桌上异常的沉默,零零落落的,几个师弟妹一声不响地吃着饭。檀心下黯然,同门多是平淡的性子,一向都是活泼的桂引得大家笑声不绝……自己竟然都没有想过,这笑声也会有消失的一天……
又或许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能够永远看着他的笑脸。
主座那边传来一声轻咳。檀反射性地转头看去,师父正放了箸,淡淡地道:“今日早课照旧。梧、桐,清心诀及醒心诀各默十遍。檀,一会儿到我书房来。”弟子们恭谨地答应着,那墨绿色的身影已离了座。
檀心知是要说桂的事情,忙忙地往嘴里扒饭,一口饭噎在喉里,几乎难以呼吸。想要咳嗽又要维持形象,忍得辛苦非常。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抬头却看见梧师弟一脸不解地问他身旁的桐师弟:“怎么师父突然想起来要我们默清心醒心诀?练字么?”而那个和他面容一模一样的少年闷头只顾吃,梧等了等不见回答,气鼓鼓地把碗一放,站起身径自走了。檀暗自摇头,笑了一笑,对剩下的不多几个人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七零八落地答应着的,都是小孩子的声音。
中年人站在窗前,微仰着头,看向远处。檀走过去陪在他身旁,清晰地看见那长长凤目下皮肤的暗影。师父……也一夜难眠吧。
中年人似乎踌躇着措词,过了一刻,才缓缓道,“‘情’之一字,最是误人……”视线转了过来,檀无言以对,只垂了眼,重重一叹。
肩上被拍了拍,师父那平静的声音在继续说着:“现今山上可自由出外的只你一人,我给你五天时间,你去……带桂回来吧。”
五天么。
四海茫茫。
檀听见自己说,“是。”
其实桂是并不难寻到的。除却山间的蜿蜒小径,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方圆百里,村镇也不过三五。檀忖度了一下,沿大路一直走下去,路边小小的茶亭,果然便有曾见过桂的人。
那个低自己一头、穿着相同的墨绿色衣衫的十六岁孩子。
多好辨认。
檀远远看着。看着桂茫然地问过一个人又一个人,双脚只是不停地走,走,走。桂甚至连从不离身的剑都没有带,——它现在在自己手里。檀握紧手中冰凉沉重的物体。
岩门弟子剑,长一尺三寸,宽一掌,与常剑迥异。刃以寒铁铸就,柄及鞘则为玄武岩,色作沉黑。
檀握着它,仿佛可以得到无穷的力量。
前面桂却突然停了步。檀不由自主也停下来,却见桂转向路边一个馒头摊。刚揭锅的白馒头热气腾腾,桂愣愣地盯了一刻,抓起一个便走,周围人的喊叫仿若充耳不闻。檀大惊,疾步过去放了两文钱,追上桂扳他肩膀。桂条件反射地一闪,反手就是一掌。檀扣住他手腕,硬扯着他回过身来,桂一手挣扎,一手仍是忙着把馒头填进嘴里。吞得太急,连眼泪也噎了出来。
檀又急又气,大喝:“桂!!”桂不适地皱眉,茫然地抬头看檀一眼,像是思索什么。手臂却还是推拒着,唇间漏出无意识的低喃:“放开……”
檀无奈,只得一手制住桂两腕,一手捧起他的脸来:“桂,是师兄,是檀师兄啊。”极温柔的语气,桂盯着那双深邃宁定的眼眸,面上神情慢慢松懈下来,“檀……师兄……师兄……”忽地又转成焦急,四周乱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儿?!”
檀知他几日不眠不休,早已心力交瘁,一时神思昏乱也是难免。叹了一声,在桂背心轻轻一按。少年身子一软,便倒在了檀怀里。左右看看,百步外有间平常客栈,檀抱起少年,径直走了过去。
街上的喧嚣片刻间便散了。小小的一起风波,或许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够格。
初春正午的阳光,既不灼热也不刺眼,柔和的暖意。
桂一直睡着。日头早落下去了,仍是未醒。大约是累得狠了,桂睡得极安静,连手脚都几乎不曾动过。偶尔的梦呓,含在口中,也不知说的什么。细致的眉却一直紧紧皱着,牵得檀的心也痛起来。想抚平那眉间的纹路,怔了一下,手还是又缩了回来。喟然长叹。
“嚓”一声,房里腾起橙黄的光亮。檀点燃了灯,对着掩在床帷阴影里的少年枯坐。平常客栈,极其简朴的布置,小小的松木方桌,肘撑上去,仿佛禁不起这轻微的重量,嘎吱摇晃了一下。
有人敲门。之前吩咐的食物已经送来。檀接过随手放了,去摇摇少年,唤他醒来。少年朦胧之间还不知身在何处,只一把扯住檀的衣袖不放,叫:“四师兄!!”
檀一僵。
轻,然而有力的指拽出了那块布。檀转身去端了白粥,淡淡道:“他不在这里。来,吃些东西,再休息一下,明早随我回山去罢。”停了停又加上一句,“师父他很担心你。”
少年垂着头不动。檀将小碗放在床头,俯身轻唤:“桂?”
桂猛地仰头,直直看过来。黑眸大睁,血丝仍旧依稀可见:“你们都不让我去找他!你们不找,也不让我去找!!他已经死了是不是?你们什么都瞒着我!”
声音尖利,有如撕心裂肺。檀浓眉皱起,压着声调安抚少年:“怎么会?师父只是将他逐出师门而已,怎么就说到死上去了?”
桂置若罔闻,眼里怒火燃烧:“你们都只想骗我!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是不是?!”
啪一声脆响,却是檀打了桂一掌。温和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怒意:“我为什么要知道?岩槐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关系?有生以来,我何曾注意过他!!”
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桂楞住。檀忽觉满心萧索,颓然坐下。脑海中千回百转,一句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要怎么样,你才能忘了他?!却生生咬在齿间,丝毫不敢放松。手掩在袖里,早已攥紧了。
寂静。袖上似有物碰触,是桂的细指,怯怯的。终于还是无法对他硬起心肠……檀以手遮眼,声音疲惫:“怎么了?”小小的声音:“对不起,檀师兄……”少年犹豫着,“你能不能……回去和师父说,就说没找到我?”
檀猛地站了起来:“不行!”斩钉截铁,桂着急地还想说什么,微风一缕,却是被封了哑穴。檀一边推他在床上躺好,一边道:“本门门规极严,你这一走,可曾想过后果?再者江湖凶险,难道你真以为你一个人能找到他?!”细细掖好了被角:“再多睡一下,明日一早就起程。”叹了一口气,“我会托朋友帮忙找他的。”
桂到底是累了,再怎样不甘心地睁大眼睛,终于还是沉沉睡去。檀守了他半晌,转头看见未曾动过的食物,不禁怔然。简单的饭菜,早已凉得透了。
回到山上,责罚是决免不了的。师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话语里也有淡淡的情绪流露出来。桂垂头默默听着,只在听到“冠礼之前,不可离开暂忘崖一步”的时候,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当日桂就发起了高热。檀寸步不离地守着,听桂混乱地叫着“四师兄”和“槐”,心口一下下地抽痛,但被桂抓着的手从未放开。
桂再次醒来时又已是夕阳西下,天边尽是晚霞,屋里也被涂满了橙色。茫然四顾,并不是自己的岩洞,整洁的房间,仿佛是师父的内室。
桂出了一身的汗,湿黏黏的,好不难受。檀早备了水,扶桂起身,温热的布巾递了过来。
门外有人咳了两声。推门进来的是师父,檀躬身行礼,中年人摆了摆手,只道,“我有话和桂说。”檀恭谨地退了出去,桂吶吶地唤了声“师父”,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陷入沉默。
床铺微微下陷,却是师父坐在了身边。手掌温柔地抚在头顶,淡然的嗓音缓缓在耳边响起:“我的性子本就疏淡,很多事情都没有教给你们……眼看着檀,槐,桐都成了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理了理桂的发,“其实你也是一样,桂。”
桂想反驳,“我……”被师父止住,“槐还在无涯山的时候,有谁知道你会如此在意他……其实我常常在想,你们有了执念,究竟是好是坏?”顿了顿,“桂,槐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了。”
什么?!桂猛地抬头,猫一样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师父。渐渐地,那双眼睛里漾起水雾,凝结了,冰一样晶莹的水珠溢了出来。“师父!!”桂扑进中年人怀里,痛哭失声。
中年人拍抚着桂的背,目光投向窗外。那是檀,来回踱步的身影。
“为什么……你们都要选这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呢……”深沉的苦涩,掩盖在嚎啕的哭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