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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再回人间,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街上行走的男子大多着对襟长衫,圆领窄袖,以宽腰带术之。长长的发挽在幞头里,垂两条软巾于颈旁,画着山水花鸟的纸扇不疾不徐地摇着,连走路都透着一股风流潇洒。

      花巷里的姑娘们也比从前更奔放。慢束罗裙半露胸,薄如蝉翼的水袖笼上莲藕般白嫩的臂膀,水葱一样的指甲挥着沾满香气的丝巾,带着发间的步摇都一晃一晃,十分妩媚妖娆。

      温阮和司茗并肩走在街上。司茗指指路人:“正常。”又指指温阮:“正常。”然后再一指自己:“不正常。”脸上带着丝丝微微的失落。

      温阮大方地搂过他的肩,好言安慰道:“茗儿披着长发又长得这般俊俏,女子都以为你是同伴何况男子?你没见方才咱们走过那条花巷,上上下下有多少姑娘咬着帕子瞪着你呢。”

      司茗甜甜一笑:“她们才不是因为我,是看到我的旁边有你所以才那样的。”

      温阮也不否认,假模假样地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眉梢眼角却带着遮不住的得意。

      “嗯,或许是吧。哈哈哈。。。。”

      放肆又嚣张的笑声响遍整条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掩袖议论。

      就这么大方地搂着往前走到一个规模尚大的茶馆,里面说书人重重一敲醒木绊住了两人的脚步。

      侧头向内看去,说书的老先生虽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两只深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引经据典、抑扬顿挫,愣是将一段平淡无奇的野史怪传讲的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听客们一言不发,或托腮遐思,或前倾聆听。每人脸上的表情也都不一样,心平气和者默默摇头叹气。咬牙切齿者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只恨不能进到故事里将那无情拆散有情人的老者痛打一番。

      那边故事正讲到精彩处,藏在画里女鬼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可以结识痴恋已久的小和尚,却不幸被伺机在外的长老一举擒下。这头温阮却笑着看向司茗:“这故事百年前我就听过,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讲。只是铁打的故事,流水的说书,不变的女鬼被擒,灰飞烟灭。为了一个根本没有爱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过的人,何必?”

      司茗却安静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良久才摇头一叹:“不,我听过另外一种结局。”

      那年数九隆冬,飞雪铺天盖地的袭下打的人脸上生疼。司茗小小的年纪身子骨发育的不完好,畏寒畏的要命,见天色黑的早,便壮着胆子出来讨食。

      才路过这家茶馆,不知谁打里面掀起厚厚的帘布泄出一丝温暖,就那么牢牢拴住了他乞食的心。脚是再也迈不动了,索性蹲下身贴在帘布外就着那份温暖热身。好在天寒地冻外面的行人不多,屋子里的人也不愿出来,于是谁也没发现他躲在门口处。

      茶馆里的人稀稀落落的,有名气的说书先生不愿冒雪前来,老板便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个柔弱的年轻男子来撑场。

      男子长了一张白净清秀的脸,身上穿着破旧单薄的古黄色长衫,敲下醒木的手十指修长、细嫩光滑。他通身带着纯净清冷的气息,一点也不像卖弄嘴皮的说书人,倒十分像个远离凡尘、清逸脱俗的出家人。

      不比经验老道的前辈懂得如何巧设悬念、轻重急缓拿捏有序,男子说书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不见有任何高兴或难过的表情。开脸儿摆砌末都没有,赋赞垛句也是一点不会,他呆板地立在台上不温不火地讲述着。若不是故事本是有点意思,只怕台下的人都要被他说的打瞌睡了。

      司茗坐在门槛上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再看向台上看去。却见男子忽然停下来,原本清澄明亮的眼睛像覆上一层浓重的云雾,迷迷瞪瞪地看不清内里的情绪。

      “女鬼的身体被紫金钵的金光穿透,越来越淡。她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小和尚,眼里噙着泪,声音也是飘忽,她问他‘小师父,这一千多个日夜相伴,你当真不知我的存在吗?’小和尚没回答,沉默地看着她的脸渐渐模糊,身体渐渐透明。最终在她灰飞烟灭前郑重点头,回她一声‘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讲到结局时,台下立刻有人高声反驳:“故事都没记清就敢上台说书,你到底是怎么学的?!这故事老子听过,那小和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女鬼存在过,都是女鬼的—”

      “不,他知道。”说书的男子慨然打断台下人的话,眼中如云如雾,语气斩钉截铁:“他很早前就知道了。”

      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男子面不改色,继续缓缓说道:“一千多个日夜相伴,饶是再木讷呆板的人,随着修为增进功力深厚又怎会觉察不出画里详情。但他知她的心意,知她不入轮回的原因,更知自己禅房外如天罗地网般的法术结界就是为了捉拿她。。。。”

      男子看向前方,眼中浓雾一点点散开:“所以他极少出门,打坐诵经都是在自己房内。他的窗子永远是开着的,就是为了让房外的长老看到自己平安,然后一点点放松对女鬼的戒备,他就可以找机会助她轮回。”

      “但他却没想到女鬼先他一步做了打算。。。那一声问话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所以他如何去说不知道?又如何能把那一千多个日夜相伴忘的干净?”

      台下一时寂静无声,有人轻声问道:“和尚动凡心乃是犯了佛门大忌,他最后如何了?”

      台上的男子怔愣不语,沉默许久后,眼睛也由一片迷蒙恢复清澈。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到台下,对着为数不多却翘首期待的听客缓声说道:“他走了。”

      屋外猛地刮起一阵寒风,冷得司茗一个哆嗦。说书的男子不知何时走到门前,正要掀帘出门时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他。

      沉静对上惊慌,男子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打帘走了出去。

      他连忙回头,漫天飞雪中男子孤独地走着。明明年纪尚轻,背却驼的明显。雪花在他的身后渐渐连成一片,遮住他的身影,盖住他的脚印,然后将他完全吞没。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司茗转头看向温阮,眼中沉静如水:“这就是我听到另外一种结局。”

      温阮了然地点点头,抬头抚上他的发柔声问道:“茗儿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司茗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年轻人说的那个。”

      “为何?”

      “因为他哭过。”司茗仰起的脸上带着一份隐隐的成熟,只是眼神依旧纯净:“最后互视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里有泪。阿阮,人若不是痛苦至极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吧?”

      温阮轻声一笑,搂上司茗的腰继续向前走。青石板铺着的路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碾压声,浪子的嬉笑声,每种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问谁在答,分不清谁在叹息谁在低语。

      “或许吧。”

      这几日白天温阮带着司茗在城里穿街走巷,夜晚到海边赏月听潮。生活虽不比天宫无拘无束、随意散漫,但平静安稳也是一番情趣。

      温阮偶尔会在夜间离开,他不说司茗也从来不问。某天夜里司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穿好衣服悄悄去了海边。

      夜里的海是安静的,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海面上折出晶莹的波光。司茗独自坐在沙滩上望着一波波的海浪出神,丝毫未发觉远处海面上有人踏浪而来,青衣玉冠,气宇轩昂,转瞬落在他面前。

      吹起的衣袖在眼前翻飞,抬头对上那双清冷的眼,司茗有些意外:“青炀天君?”

      青炀平静地看着他:“是。”

      司茗连忙起身,正欲行礼却被他制止:“不必。这里是人间,可以不守天宫的规矩。”

      听着很奇怪的话,他却说的理所应当。

      司茗尴尬地立在原地:“天君为何深夜至此?”

      “这里是东海的旁支。”他答非所问地回,又问:“你为何会在此?”

      司茗老实地回道:“禀天君,这里是奴才的故乡。”

      青炀默然点头:“是温阮带你下界的?”

      “嗯。”提到恋人,文静的小奴才颊上不觉飞上一抹红,腼腆地笑笑也不多话。

      青炀不动声色地将这看到眼里,清冷的眸中闪过几分复杂,良久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可否一问。”

      司茗连忙点头:“天君但问无妨。”

      “你为何会喜欢温阮。”

      话是淡淡问出来的,落在司茗耳里却有些不解。平日孤冷高傲的天君突然关心一个奴才的私事,这不能不让他奇怪。

      但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坦然一笑,认认真真地回道:“阿阮与我真心,所以我会喜欢他。”

      “真心?”青炀眉梢一挑,蓦然问道:“你以何界定真心?”

      有点可笑,说出来怕是连自己都会不好意思。但是抬头对上那俾睨过来的目光时,还是会有一种冲动想要说出口。

      “奴才所学不多,不懂如何细论表述。但是真心对一个人好是什么样,奴才还是清楚的。”司茗温和地笑着,眸光闪亮如星辰:“我受了伤,我自己都忘了他却记得。我心里担心什么,没说出口他却知道。他有时虽张扬霸道,也爱戏弄我,但是从未压我迫我。他会跟我和声和气地说话,低声下气地道歉。明明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仙,却能将我这个普通的凡人放在平等的位子上对待。奴才私以为,这就是真心。”

      话刚说完,原本平静的海面忽地狂风大作,直刮得两人的衣袖猎猎作响。司茗清瘦又单薄的身体扛不住海风,摇晃了几步眼看着就要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

      眼前瞬间被一片青芒所覆,他怀里的温度一如他的为人,清冷萧肃。

      很快青芒又褪去,对面的天君松开环着的双手,面色平静如常,眸中沉静如水。

      “这个季节多风,海浪不稳,夜里尽量不要独自外出。”他淡淡地嘱咐。

      “多谢天君关怀。”司茗恭恭敬敬地行礼:“天色太晚,奴才恐要先回,请天君见谅。”

      青炀看着他,眼波并无一丝起伏:“去吧”

      司茗转身向岸上走去,才走几步又立住,回头看他:“上回天君问起奴才是否相信命运。”

      “是。”青炀负手而立,平静回道。

      司茗莞尔一笑,一边笑一边郑重地点头。

      “奴才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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