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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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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
他只是做伞。
几乎不曾见他停下来去做旁的什么事。总是埋着头,仿佛除了手中的伞面外眼里再无其它。
他连话也不怎么与旁人说的。连客人来了,他也只是默默地笑,任人们检视。
一把伞,又一把伞。花朵一样在他手里绽放又合拢。
都那么美丽。
浮想连翩里似乎都氤氲着淡青的水气。
人们偶尔会想起那古老的传说,一把纸伞借了又还,旖旎而缠绵。
断桥上,西湖边,细雨正如烟。
……可是这里阳光酷烈,干坼的砂石能烫伤脚板。
一年到头也下不到几场雨的地方。
他望向屋外那泛着刺眼白光的碎石地,怔然。片刻之后,擦了把汗,重又沉浸在那绘满花纹的世界中。
正午,静静的,没有人来。
小镇。人不多,本来伞是没太大用处的。但即使是小麦色肌肤的少女,天性也是爱美。
挡一挡那令人眩晕的阳光也好。
更何况寡言的青年如此俊秀,笔下的图画又总是那么奇异的摄人心魂。
花,鸟。小桥流水,崇山峻岭。采莲渔女,月下飞天。
太精致。
难以名状。
女孩子们会来这小屋里窝一个下午,伞撑在肩后互相鉴赏着,格格笑得那么动听。
他也还是淡淡笑着。被问到“好不好看”的时候,看上一两眼,或者点头,或者另外选一把。
偶尔会有女孩精心妆饰了过来,看他迹近无动于衷,就要恼了。
他只是不知道。
只是继续做他的伞。
江南,不知在梦里何处。找不到湘妃竹,桑蚕丝。
代替的就是这里的红沙柳,白棉布。在他手中,一样的优雅而坚韧。
笔繁复地描上去。
淡墨焦墨,石绿石青。
朱砂。胭脂。
种种艳色。
棉籽油熬过三遍,浸透了,飞扬跳脱就蒙上了沉沉的沧桑。美人迟暮,也依旧是美人。
不知从何时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总是溢满棉籽油和矿物颜料味道的小屋显得有点挤。
他仍只是安安静静忙自己的活计。或者少女出游时伞上草长莺飞的明丽纤细,或者大户人家祭典时,供奉上神佛巫鬼的涩暗浓重。
金刚?力士?四方天王?
有时苦笑。
叩拜、求祈,何时何地都不会断绝。
有用么。
淡淡看向窗外。
白昼极热,夜里却又会很冷。工作太晚,经常会睡不着。
窗上挂着厚厚的帘,那夜色只能想象。蓝,靛,黑。
难描画。
居然下雨了。他听了一夜。
极早便开了屋门,重重的土腥味,绕着人。
他坐在门口绑扎沙柳枝,无意识地盯着从屋檐刷下的水流看。溅起的水珠,脸上手上一点点的凉。
路的那一边有人。暗青色毫无装饰的伞,天地间一片的灰扑扑中,竟鲜明得晃眼。
他静静地笑起来。
人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伞坊一直没有开门,悄无声息。
有几家人订了拜祭时用的供奉伞,拿不到,难免有些埋怨。
闲话时家住街角的小女孩想起,那天买东西回来时,雨幕中看见那做伞的大哥哥盯着自己这边,痴痴地笑。
又过几年她长大了。不时地会想起那时看到的笑容,心还会突地跳一下。
然后又觉得悲哀。
她再没有见过他。
又过了很久。已经没有人再记得那些美丽的伞,还有总是在默默做伞的他。
街道拓宽了,灰白的碎石被掘起来,换了大块厚重的青石。
破旧的木屋,陆续被拆掉了。
早已没有主人了吧?人们商量了一下,毫不费劲地卸下了小屋的门。
空空的。
里面小小的隔间,只那炕头上放着一把合拢的伞。屋里光线暗淡,辨不清是什么颜色。
谁过去碰了一下,它缓慢却又迅速地化作了一堆灰尘。微细的簌簌声。
只有灰尘。
2006.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