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南离 ...
-
孙权夹紧马背策鞭朝远方而去，踏出一片纷乱。彤色的漆弓在光下发出柔和，衬出弦光冰寒，年轻的将军一身猎装，肆意瞄准他的猎物。
箭簇撕开无形帷幕，他分明听到有刺耳的分裂。背后的马蹄落地声由远而近，孙权放下手来转身似有埋怨道：“你把猎物吓跑了。”
并不作答，只是含笑看着他，来人的笑容像是快要将那束春光折射。
前些日子还在床上旖旎欢爱，只道是春宵无痕，却不见有身影来了又去，带着无言。得知旧爱远征死于箭下，孙权站在檐下看雨顺着凹处成串滴，怅然失魂。
周瑜淡淡安慰：“为将者死于疆场本是幸事，将军节哀。”
不久又传来吴侯密谋谋反，被天子赐死的噩耗，周瑜急急忙忙往孙权处赶。第一眼便是孙权跪在地上，着了白色孝服。孙权见周瑜进来，睁大哭得红肿的眼，开口就说：“现在兄长不在了，我就剩下公瑾了。”
“我一直视公瑾如另一个兄长，现在也只有公瑾可以依靠。”孙权抱住他，周瑜想摸摸孙权的脸，手僵在半空。
沉默良久，周瑜轻声道：“瑜心中永远只有将军一个主。”轻得像是要被风吹走，吹到每个的地方。
或许这样也够了。
周瑜还是找到了孙权，不费余力，早知道这么多年的脾性。朝廷来请孙权举出并未谋反的证据，那人扔下一句明日孤要狩猎，无遐纠缠，任诸君处之。只留下周瑜一人苦心保主。
“将军不想知道结果吗？”越是和孙权对着干，孙权越是不喜，周瑜时而斡旋，时日一长便会苦笑计算他到底有多了解孙权。
“公瑾，昨日孤做了个梦。”大汗淋漓，狼狈得自觉无路可逃。
“可是又梦见被老虎追了？”
找到孙权的时候，孙权正在捡射偏的箭，他用手去擦上面的尘土，周瑜就这样看着。擦了许久，孙权笑道：“昨日孤才知道他留的遗言竟是怀疑孤。”
本来应该是受兄长庇护被爱自己的人宠溺的小孙公子，而今只身一人命悬一线。他照镜子时照见发间银丝，愈发连自辩都懒得自辩。
“公瑾，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孙权任由这样的笑挂在脸上，“孤在床下藏个箱子，记得把它与孤同葬。”
“那里面有本来想赠与公瑾的琴谱……”
世人都知周郎喜音律，更何况是孙权。费尽心思去收集那些残缺的琴谱，后来兄长抢了别人的，送周瑜万人之将才配拥有的鼓吹，他便想要赠更好的，一拖而拖，不知何时没了送那人的心思，全压了箱底。
“还有那次罚抄，公瑾偷偷拿给孤的桃子，舍不得就藏下了桃核……”
父亲常年不在，印象里都是兄长和娘亲，兄长又管他管得极严，自己却偷懒，一有空闲和新来的周家哥哥去打猎，留他一人去抄那些不会动的字。
那次罚抄正逢六月天，湿热得空气里都是燥动，汗渍弄花墨迹，他又用刻刀轻轻地刮，周瑜进门时带的风像是把刮下来的屑末吹散。
他问他怎么进来的，要是被兄长看见又要挨骂。
周瑜把桃子塞到他怀里，露出皓齿笑道：“翻墙进来的。”
他把那枚桃核一放放到现在，那时本想选个合适的时机将它种下。再后来他埋在了三元观前，却等不住那树开尽繁华。
“还有弱冠礼本该由兄长亲自交给的玉……”
“……”
周瑜没有动，孙权自顾自地说，似要把他和他的一生来诉。从相识到现在，或是没有以后，说着说着才觉衣襟湿了大半。周瑜听得笑了起来，弧度极浅也意味不同寻常。
“回家吧”终待孙权说完，周瑜去擦他脸上的泪，指腹上的茧磨得孙权轻微的疼。见孙权的马不在附近，干脆直接把孙权抱坐上了自己的马。
孙权好像没有反应过来，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环住他的周瑜笑得却更深。
缓慢踏在来时的路，斜阳云霞，天际绯红一片。
回家吧，我的小将军。
炉上的水就要沸腾，周瑜偏要亲自向孙权展示他从兴霸那里弄来的新东西。
孙权看他把花椒橘子皮都往里青瓷杯里扔，浇上水时奇怪的味道泛出来。尝的时候周瑜一直看着他。孙权抿了抿，屋内的熏香熏得他眼重犯困，这灯光又暗得低迷。周瑜这样的看虽然没什么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四目相对总觉多了种不可名。
“天色已晚，孤该回去了。”
“将军”孙权把杯放于几上时，听见周瑜叫他，“今晚就留下吧。”
“周家与曹公似有故交，今曹公又派人来……”
窗外春意喧嚣，孙权略有分神地听几声莺啼，唯一那句“周公瑾不得不防”方听得真切。
那莺像是飞远去，逐渐暗了清脆，孙权才对眼前人笑道：“孤知道了”
与周瑜同榻，蒋干倒不客气那人过度的热情。
“公瑾，我知道你没睡，”一着枕轻鼾便响，蒋干翻过身，附在周瑜耳边，“你那番情真意切的话，我知是表面上说给孙家小儿听的，曹公要我带话给你……”
当真知晓底气何以又如此不足。
周瑜蓦地睁开眼把蒋干推回榻上，他单手支在蒋干耳边，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蒋干的唇上。
他说“嘘”，手指冰凉。
灯芯未剪，残留着余光，蒋干看他白皙的脸浮有淡薄的酡红，眸里也聚集了那余光。他挨他挨得很近，吐出的酒气混乱交杂在蒋干的呼吸里。
“你回去告诉曹公，便说是，不负故人。”
周瑜回去后见孙权，孙权正在狩猎，他跨马去寻，碰见孙权拉满弓弦。他转过身来似有抱怨，而后又大笑：“公瑾来得正好，与孤比试一下如何？”
那一瞬，不负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