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备——硃磦》黄棘

1、第 1 章

　　轻雾裹住冰轮，留得其边缘一环薄亮，黑夜漫漫，只不净散。
　　灯火明丽掩住这无力的光。屋内宴会虽不凝重，亦不热闹，空了漆耳杯，有侍女来斟。酒液流动，他大笑说着“得士元幸甚”之类的话，那人只是笑笑，浅淡得罅隙，在他看来如此。
　　于情于理，于人于己，便各怀心思，这气氛微妙又晦涩。醉意未满时，他无意谈起初见，二人俱是一愣，酒纹泛动杯内里的红，恍惚一顾念，端着的动作滞留许久。
　　其实不算长，怎么就好像隔世，他终于问出口，那人回答得爽快更是简洁，也不知为何要问这些，而后心里不由哂笑，好似只为了换得那一声叹息。
　　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天下智谋之士。似敌似友，亦敌亦友，非敌非友，此纠缠，怎够一声叹息。

　　来人说明来意，援笔的手停下，抬起头来，那眸子荡着笑意，言语中的内容含在其中，如冰块打在沸水溅起，寒热交加。
　　“有军任，不可得委署，傥能屈威，诚副其所望。”
　　江水汤汤，秋杪萧瑟，单舸已远去。派逻吏每日在水次候望。而今盼来那盟友的脾性却不像前位来时的温柔，刘备倒不以为意，也明白军纪严谨，带着极少人去见他，以示同盟之意。这些年扔下拾起的，不欠这一次。
　　总会有一丝希望的，没有见到周瑜他这样想，那声“恨少”由自肺腑。
　　“豫州”那人长了一双狭长的眼，大概可能是气质的缘故，扬得有些跋扈，“但观瑜破之。”
　　不是没有听过江左的周郎，世人谣之的风情，薄唇诉出应该是和风抚过的儒雅，而不是这般锋芒，或是忘了不久前这个人开口针对曹操堵住众人的嘴，不留余地。
　　无言以对，刘备只好岔开话题，问起子敬为何没在。
　　“受命不得忘委署，若欲见子敬，可别过之，”周瑜的语调其实是柔性的，温和有礼，在他听来还是褪不却莫名的触感，“又孔明已俱来，不过两三日到也。”
　　他并未提诸葛亮，这回答是细致的，又是尖锐的。
　　深愧又会有几多欢喜。

　　大致对周瑜的态度看清一二，刘备也有自己的打算，可进可退。谁没有年少过，他年少时也是气盛，吃了不少亏，但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再适合现在的他。有些东西只能在特定的人身上体现，在庆功宴上他与周瑜对饮，看那人的年少，浓烈得胜绝。
　　他与他才真正开始。
　　铁镝冷光，控弦集寒。刘备听到周瑜中箭，不免心凉，军心动荡乃是大忌，周瑜若是有不测，若有不测……一切岂不是会大乱？
　　策马赶去，纵使心里没由来的不安，亦做了最坏的打算，思量该如何安排，再者此举也是站在“盟友”角度考虑。
　　前些日子商议后，张飞调予周瑜，周瑜也用吴兵以相助。看似的风平浪静，深处尽是暗涌，对此二人都心知肚明。
　　刘备向张飞询问了一些情况，诸将虽紧张到极点，也是秩序不乱，周瑜治军如此。见众人面色凝重，刘备知周瑜伤得不轻，指甲嵌入手心无觉。
　　帐中留有血色的甜与药草的香，床上人冷汗湿了额前的发丝，擦过还没有干，粘在了一起，方才痛醒，未几又昏睡过去，反复不得缓解。半垂着眼，他看见了刘备在近处，没有说话。
　　只怕是伤得不是时候，周瑜闭上眼模糊地感觉那人的心思，刘备确实也这样想过。虽然身体上他并欲不说什么，理智上还是微微撑起，叫了声“豫州”。
　　“公瑾”刘备到床前听他声音微弱，“不要动。”
　　“瑜并无大碍，”周瑜缓缓道，“豫州且回吧。”
　　刘备点头，没有什么表情，“无事便好。”
　　周瑜面色有种病态的白，唇上有些干裂，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刘备看了他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即便无事，公瑾也要保重。我等协力同心，一切都会顺利。”
　　回去后将“无碍”的原话带回，果真如预想的那样，很快周瑜亲自视军的消息便传到耳边。不过是看看是死是活，无论是怎样的活还是半死不活，都不重要，其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
　　以至于建安十五年的冬天，连续下了几天的雪，不大也凝不成雪花，打在人身上便化成水，他踩在这些凋谢或说是残次品上想，本以为以周瑜，会和他耗下去。
　　这终是一种成全。

　　他把一摞竹简往上放时，瞥了一眼案上的青瓷碗。本是为了寒热适中的效果，被特别冷却过的药未能及时，便又冷去，倒是连草药味也闻不见了。
　　由于动作过大，碗内的药晃了晃，险些溢出来，周瑜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士元，以后这些不用给我，你跟我说一说就行。”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说，他反反复复地做，两人乐在其中，变质的怨气成了一种相契。
　　“士元，我今天突然想起位朋友，似乎有段时日未见，我觉得他也很想我，你说要不要请他来叙叙旧？”
　　周瑜随意拿了一卷，却是看得仔细，扬起的嘴角，那种弧度，意会得玩味使然。
　　“士元，你会跳舞吧。”大致猜得到内容是什么，不是对周瑜熟悉而是对这堆东西熟悉，庞统觉得自己回答什么最后都是没有回答，但还是想要不要说点什么，听见这句话，转而只是看了他一眼。

　　汤浇进瓷杯，白色的如丝织气雾模糊了把葱姜放进的动作，炙得成赤叶末散出独特。
　　“左将军要醒醒酒吧。”刚才宴会上荆州的有些士人刻意去敬酒，周瑜倒是一一应得爽快，刘备笑道“公瑾真是好酒量”，真就好似故友，分外亲热，倒是这位“故友”远远不是什么善类，在周瑜眼里，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善类。到嘴的猎物要带骨头吞进，留给未有利的他人好处是残忍，且周瑜总觉自己对自己善待。
　　这种饮法不知何时出现，之前也尝试过，刘备没有动眼前的茶。
　　“左将军喜欢吃鲈脍吗？”剩下独处，周瑜未等他回答，起身走到窗前。
　　釭灯发出朱光，辉色打在木的纹理，他的手指抚上窗棂。
　　“八九月下霜时，江里三尺之内的鲈鱼是最好的，”周瑜轻轻地推，远方的天只留一线红，“等到了时节，瑜请左将军一品如何？”
　　刘备转过头，周瑜像是在想一些事，他的侧面异常柔和，那些逼人的分明也黯淡，于是他唤他。
　　“公瑾”

　　“……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
　　周瑜正在用绳子打结以固定牍，庞统笑道：“看来府君是想“金屋藏娇”了，只是“困兽犹斗”，这金子做的笼子，可关得住枭？”
　　压住封泥，周瑜回笑道：“我与这只枭的关系……何况我曾与张将军共事……”
　　他便不再说下去，有些话点到为止，欲诉不诉。
　　庞统递过印章，看他盖上。凹凸的痕迹，再开启时，那方的人接到信一言不语。
　　“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诸葛亮再三相劝，刘备还是决意去见孙权，而后有的那些事，才知道周瑜看穿的比想象得多，他周公瑾看穿得太多，他们之间连“知己”二字都称不上。

　　刘备走到周瑜身边，窗外合欢昏合，他唤了一声“公瑾”。
　　之后再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中平五年，他与他的初见，正值合欢晨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