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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重返宫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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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吾女玉儿,十二年前别,汝曾与父一约,今归期已至,望回。”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夜,我抵达京城,还来不及喘气,又火速赶往京西畅春园。
我到的时候,康熙的寝房外的连廊上哗啦啦跪着一大排人,一见到我,他们齐齐看过来,我淡淡扫视那些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和十七阿哥,
没有太子,因为那个温文尔雅的人已经被圈禁;至于四爷为什么不在这里,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而十三,三哥啊,是被里面那个人抛弃的儿子,他哪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十四,十四么,也算是被康熙欺骗了吧,今夜一过,他该如何面对父亲的耍弄呢?
将众阿哥眼底的惊讶、好奇和疑惑收入眼底,我低着头静静在他们旁边跪下来,等候康熙的旨意。
“皇阿玛已经知晓王将之的真实身份,他让我传旨,请你回京进宫见他。”
半年前,十四再赴西北的时候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我坚决不肯回来,一方面没有见到澈总是心有不甘,另一方面,就是不愿意回来重新来面对这里的一切。
这半年来,京城的密旨一道道地传往西北,我每每连看都不看,十四笑称我抗旨不遵,我总不以为意的笑笑,什么时候,自己连康熙的圣旨都敢违抗了呢?是恨他吗?怨他吗?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十二年前离别,我曾答应他,一定会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所以现在我回来了,如此而已。
“玉姑娘,皇上传你进去。”正在我胡乱想着事情的时候,李德全出来了,看他神色黯淡憔悴,他对康熙,可谓是情义两全,
“谢谙达。”我起身往康熙的寝房内走去,
“公公,皇阿玛只说传她吗?有没有说要召见我们?”
身后问话的不知道是哪个阿哥,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正要进去,门里突然走出一个人,看到对方我们两人俱是一怔,呆呆站在门口半晌都没有反应。
“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 李德全细声提醒着,
“哦,”我连忙回神,看了一眼胤禛,他双眼隐忍地发红,对视我的眼眸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欣喜,还有一些我总是无法理解的东西。我深呼吸一口气,不再看他,径直走进去。
进去后,我没有行礼,而是径直走到床前,床上的人,真的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千古一帝康熙么?他眼睛微微闭着,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看上去是那般的消瘦而虚弱,应该是睡得很浅很不安稳,听到我的声音,他缓慢睁开双眼,
“你回来了。”虚弱的声音,眼底的慰然,总让我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归来,可以让这么垂暮的老人如此欣慰?
“皇上,”我叫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
“玉丫头,”他叫我,向我伸出他那削瘦的手,我僵硬地站在一边,当作没有看见李德全的眼神暗示,始终没有办法伸出自己的手,李德全将康熙扶起身让他坐好,
“朕,”康熙似乎精神了些,他看向我,目光里的犀利又回来了,“朕将你娘的骸骨移回宫中,你知道了吧?”
我冷然看向他,回答道,
“知道。”
“李德全。”康熙突然吩咐道,李德全听命下去后很快又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精美的坛子,
“朕本希望能将她葬在景陵旁,让她陪着朕,静静的,无纷无扰的──这是朕当年答应了她的。”康熙接过李德全手里的骨灰坛,眼底有着一丝安慰,“可朕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朕这一生,太过于自私自负,以致于做了太多的错事──”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你带她走吧,送她回江南。”
我微微动容,看向他眼底深处,想知道他精明一世,是不是到死都要欺骗到死都要收买人心到死都要伪装!可是在他眼底,我看到的是深深的疲倦和悔意,真的是这样吗?我怔忡,再也无法漠然,
“既然答应了她,还是不要食言的好。”我将视线调离,娘已经死了,争她的骸骨,有何意义?更何况,娘当初不也欺骗了他吗?现在就让这一切的欺骗都结束吧,都结束吧。
“呵呵,”突然听到康熙的轻笑,我奇怪地看向他,
“你跟你娘真象啊,连性格都一样,嘴硬心软。”他舒心地笑道,
“丫头,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离宫前跟朕说的话吗?”
“我说的话?”久远的记忆回到脑海中,我低喃道,“一愿珍视之人,健康长寿;二愿珍视之人,幸福美满;三愿──”
“三愿珍视之人,心─想─事─成!”康熙接过我话,神色深远而严肃,“四十一年祈愿,如今二十年已过,依旧不改初衷吗?”
“是。”以前在这三愿里,有很多我珍视的人,却无我。现在这三愿依旧是我心所想,只是它的分量已经太重了,因为我也变得贪心起来,里面有澈,有我,也有我们的将来,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日你走后,朕曾在心里承诺,朕百年之后,若你初衷不改,朕必允你三愿。”他的眼神仿佛洞穿一切,“健康长寿乃自然天定,幸福美满是自己用双手去创造的,但第三愿,朕,明白你的心思,当年你选的就是他,朕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突然急急的呼吸起来,心跳蓦地加快,这一刻竟是有些紧张。我看向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其实是明白的,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有此承诺。
“传隆科多。”康熙转向李德全吩咐着,很快就见隆科多进来,
“朕吩咐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康熙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问隆科多道,
“回皇上的话,两万步兵已经在京城内全面布局,九门已经封锁,众皇子也在禁卫军的看护中,一切妥当,请皇上放心。” 隆科多恭敬地回答道,听这意思,康熙大概知道了今晚将是他的大限了吧,所以做了这么多的安排,为免他驾崩后京城内和皇宫内局势混乱,他的儿子们的野心,他是知道的吧。
我突然有些难受起来,我抬头看向他,眼前涌起一阵雾气,他是第一个让我想起父亲的人啊,过去在宫里的十年里,我一直把他当父亲一般尊敬和爱戴,虽然被他利用过欺骗过伤害过,可是天底下有哪个女儿能真正怨恨自己的父亲呢?更何况他快要死了,真的,一直以为他是一座不倒的大山,突然有一天,这巍峨□□的大山也要倒塌了,这远比他的死更让人难以接受。
“传朕遗召,皇四子胤禛即位登基,”说了太多话,康熙有些提不起气,却不肯作休息,他有些急切地转向我,“朕去后,就由你去传朕口谕──”
“皇上!”见他呼吸有些困难,我惊叫一声上前,眼泪夺眶而出,
“朕没事,哭什么,傻丫头!”他虚弱地笑笑,转向隆科多,“你去门口等候,多加注意那些成年阿哥们的动向。”
“是。” 隆科多领命下去,
“丫头──”消耗了太多心神,康熙疲惫地叹口气,“朕的时间不多了,你能陪着朕走完最后一程吗?”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神志也渐渐陷入昏迷,
“嗯,”我死命点头,低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我伸出手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挣扎着没有咽气,我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明明不是啊,真相不是这样的啊!
“玉姑娘,皇上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有救下你娘,这些年他都活在内疚和自责中,他一直后悔当年不该派四阿哥下江南查沈家的案子,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后悔晚矣,你,就原谅他吧,” 李德全突然跪了下来,央求我道,“你能体会皇上他未能在万人瞩目下承认亲生女儿的痛苦吗?皇上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父亲啊!”
“阿──玛!”我哽咽着细声喊道,看到康熙露出慰然的笑容,手慢慢垂下,一种巨大的痛袭向心头,
“阿─玛─”大喊一声,我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
“皇─上─驾─崩──”
(二)
“丫头,你是不是要问朕,既传位于禛儿,又为何不立遗诏,只传口谕?
朕若传了遗诏,朕的其他儿子们自然不敢不从不得不服。禛儿一生性格冷僻孤傲,难笼人心,朕故意不立遗诏只传口谕,让他遭到质疑受到阻挠,朕就是要让他在万千责难怀疑声中除旧革新,完成朕生平未竟之心愿。如果他做到了,他就无愧于社稷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爱新觉罗的祖先,也无愧于朕!
此‘上邪剑’,是历任西宁王的配剑,乃当年世祖皇帝赐予青海额鲁特部西宁王的宝剑,也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朕原本是要将他赏赐给西宁部的大公子,现朕将此剑赏赐于你,允你配剑于朝堂……”
跪在地上听完旨意,我接过李德全手里的上邪剑,泪眼朦胧间再看一眼床上气息全无的人,蓦然明白了他赐剑的用意。我擦了泪水站起身,抱着上邪剑举步往外走去,
“皇上驾崩了。”我红着眼睛一一扫过门外的那些阿哥,听着他们的哭声,突然觉得很讽刺,真的很讽刺啊!身在帝王家,父不父,子不子,有谁真正为康熙的死而难过呢?
“众人听旨,皇上遗谕,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不可能!”率先喊出声的是十阿哥,他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大喊,“皇阿玛怎么可能传位给他?!怎么可能?”
“这是皇上遗命。”我冷冷提醒他这个事实,也是提醒其他的阿哥们,
“云姑娘可否确定听清楚了皇阿玛的遗旨?”虽然八阿哥极力掩饰,但是还是能看出他同其他人一样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一起听旨的还有隆科多隆大人和李公公。”
“皇上旨意确实如此。”隆科多点头道,
不待他们有所反应,我来到跪在一边一直沉默的四阿哥面前,
“奴婢见过皇上,请皇上节哀顺便。”
他抬眼定定看向我,半晌没有举动。
“慢着,他是不是新皇还不确定呢!谁不知道你跟老四的关系向来亲密?”我蓦地看向说话人,对上九阿哥阴骛的眼眸,
“是啊!一定是你假传遗旨!”受到鼓动的十阿哥果然大喊起来,他话音刚落,连廊上一阵喧闹,局势混乱起来。
唰地一声,上邪剑出鞘,我将剑指向九阿哥,冷声道:
“你看清楚了!这是皇上亲赐的宝剑!”
“上邪剑?”他喃喃道,表情瞬间变得沮丧,射向我的眼神阴骛得可怕,其他人和他一样,应该明白了我手里的这把“上邪剑”意味着什么:上斩皇亲国戚,下斩奸臣佞相,如上亲临!
“还不快扶皇上起来?!”我朝站在一旁的侍卫沉声道,那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将四阿哥扶起来,
“皇上,请入内堂主持大局!”
其他人就算再有不甘,也应明白大局已定,这次没有人再阻挠,胤禛起身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内堂,我吁口气,紧跟在他身后进去,外面的事,就交给隆科多好了,康熙交给我的遗命,我已经完成了──短短几分钟,竟恍似过了很长很久,手心里的汗提醒着我的紧张,康熙这么安排,到底是什么用意啊!
当晚,胤禛命将康熙遗体移回大内发丧,我跟在他后面护送他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内,他静静立于窗前,所有的下人都被摒退,只有我和他。
屋内安静得能听到他压抑着的浅浅的呼吸,我站在他身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外面,外面漆黑黑的,视线里是某些无法确定,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将视线收回,落在他的背上,一寸寸的,慢慢的移动,深青色的袍子,暗淡得刺眼。以前,我从来没有如此细致的打量他的背影,原来他在任何时候都是挺直了背的,我记得他跪在殿下受康熙责骂的时候,他跪在殿外替十三求情的时候,他在十里亭送行的时候,一直都这么固执于挺直了背,他的坚强,从来是这么霸道而隐忍。什么时候,他能真正觉得轻松呢?
怔忡间他蓦然回首,沉淀的眼眸对上我的,我们在昏黄的灯光中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彼此,千言万语都难以清楚地表达出心意。
“云儿,”他低声喊着,闭上眼睛,
“终于,终于──”后面已经看不到他的神情,因为他已经转过头,
“十三弟,十三弟,”他喃喃重复着,
“是,”强忍一夜的泪突然涌出,“已经让人去接他了,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曾经我们三个,是那般亲密无间的伙伴啊。
我看到他的肩头微微颤抖着,有一种冲上去抱住他的冲动,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那天晚上,他立在窗前站了一夜,我在他身后,也站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