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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四】恨未相语隔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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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中秋。月华如练,分外明澈。
姜文忠独立庭院,手执玉盏,忽而一笑:“西柳哥哥,说来你我分开亦有二十年。敬哥儿已然成人,又娶妻生子,我也算放下心了。”
“只是,最近越发想起你了。西柳哥哥,莫要怪我不能太早去见你,我这般模样……实在不知如何去见你……”
姜文忠垂眼看着自家散落肩头的白发,轻咳了两声,眼光远远落在庭中影壁上的铁弓之上。
这弓乃是嵌合于影壁之上,趁着月色,愈发显得冷光幽幽。倏而风起,弓弦微颤,发出呜咽之声,仿若耳过箭鸣,一如当年沙场初试时……
将将入夜,漠北之地已然温度骤冷。几只孤鸦寻不到栖处,在营房上空呱呱凄鸣。
将帐被一只手狠狠掀开,旋即闯进来一个年纪轻轻,相貌俊美的少年,正是姜文忠,手中死力握着一根乌梢长鞭,气呼呼地对将帐里的人说道:“哼!我才不是纨绔!纨绔哪有我这样上阵杀敌的!父荫父荫!我这也是实打实的军功!他们凭什么不给算!”
“阿玉,莫气了……”说话的语气着实有些无奈。
姜文忠看着烛光照着的略显疲惫的陈西柳的面容,满心的委屈汹涌而至:“西柳哥哥!他们看不起我!说若不是我爹……”
陈西柳站起身,伸手把姜文忠抱于怀中安慰,眼光温柔至极:“阿玉,你可是觉得不公,姜侯爷轮军功,偏把你给漏了?”
姜文忠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凤眼望着青年:“唉,我爹也是!被他们压的一点都不敢出声!”
“哈哈!阿玉,你错怪侯爷了!能被称作杀神的,哪里会被人压制。此次,却是为了你好呢。”陈西柳被姜文忠的神色逗笑了,不由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真真不动脑子!”
“阿玉你身份特别,又是初次出战,军中亦无有威信,如何能把军功给你记得大大的?不怕陛下疑心侯爷循私么?”
“哦~”姜文忠虽听不太懂,却依然信赖地点头,“西柳哥哥,我听你的。”
“日后,我必不会叫人轻慢阿玉,哥哥我会护着阿玉的!”陈西柳含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转身打墙上取过自家素日用的铁弓,“阿玉,此弓名为守疆,阿玉日后若能拉得满弓,哥哥就把他送给你。”
姜文忠闻言,立刻把不快抛诸脑后,一心一意摸起这铁弓来。轻轻拨动弓弦,只听嘤嗡一声,沉淳厚重。
“西柳哥哥你说话要算话哈!本世子可是不能任人欺骗的!”
陈西柳笑着眯眯眼。姜文忠这般的神采飞扬,不止一次叫他有把这孩子拥在怀里至死不放的冲动。
待到姜文忠果然把铁弓拉满,已是三年后的暮秋。金人犯边,连西夏那边也偶有骚扰抢掠。姜侯爷带人出战,姜文忠亦在军中。
陈西柳这是第一次见到姜文忠拉弓射杀敌人的样子。
满天战马扬蹄激起的黄沙中,白马玉人,张弓如满月,一双凤眸微微眯着,唇角微翘似在讥诮,一松手,箭如闪电,正正射进敌人的头盔,一线暗红缓缓淌下,人翻马下。
“玉面修罗来了!玉修罗来了!”
敌方阵容大乱。姜文忠不过微微一笑,把铁弓挽在肩上,打腰里拽出长鞭,长啸一声,纵马闯入敌阵。
陈西柳实在看得不敢错眼。此刻见姜文忠一马当先,立刻也把手中长刀一震,寸步不离地跟上:“冲啊!我大宋威武!”
“威武!”“威武!”
此役歼敌八千余。
擒贼擒王,姜文忠射杀敌军将领,当做头一功。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无人敢说他是依靠父荫的纨绔子弟,而是钦佩他是一位真真的年少的英雄了!
姜文忠弯着眉眼,得意洋洋看着面前自家的西柳哥哥,陈西柳眸色暗转,终是沉寂如渊:“我的阿玉长大了,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姜文忠把眉梢一挑:“西柳哥哥,父侯今天难得夸了我。”
陈西柳亦露出笑意:“甚好。阿玉,来,给大兄抱一抱!”
“咦?”姜文忠有些羞涩,“大兄,我这么大了还抱抱,不好吧……”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上前让陈西柳抱住。
陈西柳把姜文忠翻过身子背对着自己,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们阿玉长大了,要学会多多向前看,背后么……大兄永会护在你背后,不会令人打身后伤了你的!”
姜文忠乖巧点头:“西柳哥哥,我知道。”
陈西柳摇摇头,把头搁在姜文忠肩头,几不可闻地开口:“阿玉,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太多。
而我,只要你看到好的美的。那些污秽的卑鄙的东西,就让我替你挡在身后吧!
陈西柳闭上眼,呼吸着姜文忠发间皂角的清气,忽然自失一笑:“便是这样要他信赖着,不也是极好的吗……”
心悦你这件事,又如何能说出口……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陈西柳越发沉稳,而姜文忠,亦长成一名风姿俊逸的青年。
姜侯爷年老请辞,世子姜文忠袭爵,成了地地道道的姜小侯爷。他的伯家阿兄姜府的大郎姜文晟亦搬来一道照顾。
家中人多了起来,姜小侯爷却是越发觉得孤寂起来,心心念念都是仍在漠北的陈西柳。
陈西柳已蒙圣恩做了将军,而他,姜小侯爷,却是要在安安稳稳的东京里混沌度日么?
请旨戍边,此事极顺利批复下来,姜小侯爷纵马出京,把东京的繁华远远抛弃。
黄沙漫卷之地,本是故土山河。
有我在,怎能叫它不安稳!
到了军中,才知陈西柳领兵出去寻人了。那副将萧卓,不知犯了哪门子的浑,居然不知会陈西柳就带了十来个兄弟跑去闯敌阵了。
陈西柳哪里坐得住,一听小兵报来,立刻双眼赤红,一拍桌子,怒道:“胡闹!便是里应外合也来不及了!”
说归说,陈西柳到底又寻了十几个精锐,一路飞驰,寻人去也!
只是,人寻到了,去寻人的人却被敌人暗算……
怎么也不会相到,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那里……
姜文忠握着陈西柳的手,掌心里都是厚厚的茧,摸着干涩粗糙,可是,却是极为温暖的。
眼光一动,看见陈西柳左手心里死命攥的东西,熟悉得紧。
那是十八岁那年,他与陈西柳一道逛东京的上元月夜,买的一对扳指。
成色虽说不好,却难得的是同一块玉料,纹理相似,色泽一般无二。
唯一的区别,是那扳指的内壁刻了两人的名字。
“西柳哥哥,你拿的是我的,喏,上面是我的名字!”
“错了就错拿吧!”“反正我很喜欢你……这个……”
姜文忠慢慢掰开陈西柳的手,低头看那扳指,忽然就落泪了。
“来人!萧卓何在!”姜小侯爷一声怒吼,抽出腰间长鞭,狠狠把将帐门帘一掀,冷着脸出来门外。
那日,姜小侯爷怒火冲天,把萧卓抽了百十鞭,若不是有人死死抱住,说不得会要了人命。
只是,静下心之后,姜文忠忽然觉得心头发空,再也填不满了……
他的西柳哥哥,终是再也不能陪伴与他了!
姜文忠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内。
月华如练,自照空庭。
谁人又在午夜吹箫,响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