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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鬼殊途2 ...

  •   人鬼殊途

      2

      楼道出口的风如一只巨手般掀动我平浮在空中的魂魂,一个失神,就差点被刮得灰飞烟灭。我好不容易才能稳定心神,继续静静地看着坐在出口处的一抹白色的孤单的背影。烧到底部的烟头在他的指尖闪闪发亮,随即被他一把扔开,伸脚用力践踏。从他的胸口沉重吐出的呼吸声,连浮在半空中的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摇晃着躲过笼罩在他身上的刺鼻烟味,在风的一把吹拂下,慌忙地逃窜,但总也不愿离开他身侧。他原本应该在病房里安然躺卧,接受医生的治疗,而不是惟恐病情变好地在这里糟蹋身体。但他的家人在医院走廊里反复奔走,却不知他就身在楼道出口处,只能回到空空的病房里悲伤地落泪。他显然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我有些气恼地看到他额头的热度越来越高,最终他的身体又失去意识,歪倒在了阶梯上。

      “一扬!一扬!!”经由他的家人连哭带喊的呼唤,我才得知他的名字。他又被按倒在病床上,接受一连串的药水和针头的洗涤,只因为他一直昏迷不醒,像即将死去的征象。我知道他的心脏在那场球赛后诱发了先天性心脏病,却不知道它的严重程度。生前的我,一直很健康,初中以后就没怎么去过医院,所以看到穿插在他身上的各种医学管,我也认不出是什么。将他反复摆弄过后,医生将他的父母叫出了病房。我看了看他平静安祥的脸,点滴正顺利地输进他的体内,便转了转身,随他的父母飘了出去。虽然窥觊是不道德的,但此刻看到医生复杂严肃的脸色,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永远隐瞒着他。而我,既然是他的影子,就要代他知道。我攀在医生办公室的窗边,细致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医生说:“你家的孩子,恐怕,最多只能活到25岁了。”

      全身一阵剧烈的抖动,虽然我没有□□,却仍觉得心脏砰砰砰地在四处炸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反应这般大。虽然死亡我已尝过,却不希望他过早尝到。死了以后,即使当了鬼,也只是跟这个世间无关的魂物,什么也不再留下,什么也不再拥有,拥有过的,也将随自己的消失而消失。这段时间,我一直陪在他身侧,连自己家中也不曾去过。因为仅有的一次,我靠近那个熟悉的屋檐,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创伤的气味向自己侵袭而来,爸妈的哭泣声从屋顶渗出,细细密密地缠绕我,让我进不去,离开不得,只能失神落魄地随落叶被风刮走。我倚靠在他的床头看到他一次次醒过来,面向他的父母,他都只露出安心无忧的笑颜,和楼道出口中的他截然不同。我想,如果死去,会让他的父母永久伤痛,对他来说,是更大的残忍。

      只要他的父母离开医院,他就会逃跑。其实我早已料到他不会忍受医院中日复一日吃药打针的生活,如同久不见光明的囚犯般,只要留有一丝缝隙,他也要将身体挤往外面的天地。我跟在他身后,他则穿着单薄的大T恤,在算不上温暖的秋天街道上奔跑,跑到街边的游戏房,或者更隐蔽的楼上桌球房,在乌烟瘴气的空间里面无表情地玩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将桌球射进一个又一个网洞,也不见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快乐的神色。我攀在屋外污浊的窗口上看着他,不一会儿,便见他再度跑出来。我知道,他也不愿在那种地方逗留多久。但之后的时间,仿佛漫无目的地,我们在街道上如同两个游魂般荡来荡去。那一阵秋风扫下的落叶,也比我们更显得悠然。我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一声比一声沉重,心里更加烦闷难当,散开了灵魂想俯上前去进行安慰,伸开手臂,才发现自己没有那种温度和躯体。

      我帮不了他,只能默默地跟着。直至他走进一家体育馆。体育馆里的空气是他所熟悉的,因此脚步一走进,他就露出了舒心的微笑。体育馆中的人也是曾与他在球场上拼杀过的,只不过此刻他只能坐在一旁的地上作为旁观者。一场短小的球赛结束后,他便站起身来,走进球场,手指刚要触球,便被一只粗壮的手臂挥开。我看到他脸上显露出的猝不及防的惊讶,以及随后掩盖在他整张脸上的悲哀。那个拿着球的高壮男生说:“我们不和有病的人打球。”只这一句话,便引得他的脸色大变,随即我一阵惊呼,来不及扑过去阻拦的身体,只能傻傻看着他扑向那个男生,挥动着有力的拳头砸过去,却只砸中一下,便被狠狠抓中,反击在地。围攻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整个球场的人恐怕都已聚集过来,他被按在中间,仍旧固执地抵抗,即使他胸口的热度如火般燃烫,急剧的跃动声已经压制住他的呼吸,头越来越昏沉,身体越来越软。看着他的心脏又一次碎裂成恐怖的两瓣般剧痛,随即他又一次昏倒在地,而我只叹了一口气,心想,他又要回医院了。

      结果,这一次他在病房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全身被牢固地控制,手臂布满针孔,数不尽的药片和令人想要呕吐的药水味,将他的耐性一点一点磨尽。他每天发脾气,对谁都大吼大叫。这应当是难以避免,任何人被这样压制,都会想要发脾气。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我叹着气,看着他的怒气将他的心脏点燃得更加虚弱。而每天替他检查身体的医生,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动用了医学物品,拿出一根烟大的针管,由几个护士压着他的身体,随即将针头扎入了他的血管。我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输入那种药之后,他的怒叫在一瞬间平息,睁大的悲哀痛楚的眼睛也在一时间闭紧,身体躺倒下去,不再忽然跳起,而是无声无息。每当药性结束,他醒过来,睁开的第一眼,便是朝向医生,充满愤怒与仇恨,与不可再进行发泄的懊丧。

      一个月过后,他的身体稍好,受到的管制稍稍放松,便又再度接二连三地逃跑出院。我跟着他,四处奔走,徘徊于体育馆门前,伫立在高大阴凉的树下,然后他又咬咬牙走了进去。他最喜欢的场所,此刻不属于他,却还是想远远地靠近。他缩在角落里,安静观看其他人活跃的身影,令我在他身旁,几乎屏住了全部气息,才可以忽略从他心头弥漫开的巨大忧伤。许久过后,几乎没有人觉察的角落,却有一人走了过来。

      我首先发现有人走近的身影。而他始终头也不抬。直到那个高高帅帅的男生蹲到他面前,仿佛已寻找他很久,因此呼吸有点急促,却用温和的眼睛看着他,呼唤了他一声,想要领他走出去。于是那个男生轻声说了一句:“我心疼你。”我心疼你,是这一句话。可以概括这些日子我的心情的话,由这个男生说出来,竟如此神奇,立即让他的头抬起来,原本高傲不屈的表情也在瞬间跌碎。像那些从他大大的黑眸里流出的晶莹液体,碎的,流落不止。

      08/20/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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