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福气与出门 ...
-
福气抱着受伤的右手,用一副强压怒气的平静口吻请假去医院。压在他身上的少年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眸光划过管家因为紧张而发红的脸,终于闷声笑了笑,大方地允许了。
少年身后的翅膀已经全部收了回去,他站起来。颀长的身影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有些微微的晃眼,不过看上去倒很正常,就像一个年轻的,精力充沛的,内心变态的高中生。
几乎在少年撤开压制的同一时刻,福气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骨折的右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管家恭顺地低了头,从阁楼里退了出去。
老宅的二楼依然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只掀开一条窄小的缝隙,从外面透进来薄薄的一线晨光。晨光中空气里飘舞的微尘清晰可见,像细小的钻石一样发出点点的晴芒。但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隐隐约约的雾影在沉默地盘旋翻涌,整个二楼就像是落在一片无边的梦境里,恍惚得不近真实。
无暇顾及的福气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拿了钱包出门。
明海街大半的老屋都在拆迁,因此交通不便。最近的医院也要一个小时的车程,繁华的市中心距此则更加遥远。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宅子里,只有在采购自己所需的生活用品才出门的管家抱着受伤的手慢腾腾地走在路上。微皱着眉的男人在路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带着茫然的表情不太甘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指南针。
指南针的表盘已经有些老旧,里面的指针在男人的注视下一动不动。
“喂?”男人按了按它,“哪边是南?”
“哼。”指南针的口气听起来酸溜溜的,“俺是正常的指南针,俺才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俺也不会说话。”
曾经嫌弃它多嘴多舌并且表示要去买一个正常指南针的管家默了默:“我不买其他指南针了……”
“哼。”表盘上颜色变了变,然后深浅不一地画出个栩栩如生的中指。
“……”男人试探地问,“我买个指南针给你当老婆?”
“……笨蛋,你,你以为一个老婆就,就能打发俺了!俺才不会告诉你那边是南呢……”表盘上的指针晃了晃,然后指定了一个方向。
如愿以偿的管家成功抵达了医院。排着队挂号的男人清瘦而白皙,为图方便理得很短的额发下是黑如点漆的眉眼。他的眼睛很狭长,不动声色地看人时很有些孤深的意味。
或者说,深情于眉,孤意在睫。
“福气。”在他口袋里的指南针跳了跳,“北偏西36°那两个姑娘在说你很帅……”
“你想买她们回去当老婆吗?”
男人未受伤的左手伸进口袋里,带着警告狠狠捏了指南针一把,在指南针哭叫起来之前压低了声音:“人多,闭嘴。”
“姓名?”
“福气。”
“啊?”
“你没猜错,就是那个最俗的福气。”管家格外平板地说,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克服了介绍自己名字时各种难言的羞耻。
窗口的大妈已经有点年纪,看到瘫着一张脸的年轻男人,安慰道:“其实还好啦,之前我看见过一个人叫福如东海。”
男人反应平平:“哦,那是我爸。”
“……”
在妖怪大宅里生活得太久的男人完全没意识到正在进行的对话有多么尴尬,还礼貌地向窗口大妈微笑了一下。
大妈迅速把卡和病历本从窗口递过去,用一种完全聊不下去的口气匆匆叫道:“下一位!”
受伤的右手已经肿起来,淤青里带着点乌黑,稍显可怖地盘在皮肤上。医生只看了一眼,又在皮肤上按了几下,就叫福气下楼拍片子。
照X光的人很多,医院长廊两边的座位上几乎都是在等待的人。福气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角落里窗户很远,旁边是一个立地大花瓶。精心上了釉的瓶身一片光滑,烤制过后的油彩花纹无可挑剔,一副春风图看起来完美又死板。
饥肠辘辘的管家坐在椅上,饥饿和疲惫让他意识昏沉,似乎连伤处的疼痛也没那么明显了。
天色隐隐约约地暗下来,耳畔似乎有人在说下雨了,又似乎有人在哭泣。强忍悲伤的喉音听起来暗哑又沉郁,仿佛是从深深的内心中强挖出来的声音,有种深切迷醉的悲凉。
和真实。
福气睁开眼,走道上匆匆而过的人看起来面目模糊而漠然。暗暗天光下,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部旧港片里的布景。颜色柔和而昏暗,医院里一片冷清的白看起来有些熟稔的旧色。
指南针在他口袋里跳了跳,似乎有些躁动不安。
从眼前路过的担架车遮盖得严严实实,只从被单一角露出一只青白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条串了红色玛瑙石的黑绳。
旁边的护士叹息:“真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了!”
福气半睁着眼,那玛瑙石是很艳的颜色,给人一种凝固的血液般的错觉。
福气略讶然地侧头,目视担架远去的方向,压下心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医院里生老病死是常态,阴气很重的地方向来沉重压抑。略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里,远去的担架似乎有什么异常。
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福气蹙眉,遥遥望过去,同时也一点死气都没有。
电子排队系统发出机械音叫号,福气收回目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等到正骨包扎拿药之后,已经接近傍晚了。现在老宅里也不过两只妖怪房客,阁楼上的那只早上自己已经请示过了,至于剩下一只的食物不用自己负责。难得空闲的管家看了看时间,打算借此机会到商场买些食物带回去。
长期在宅子里生活的男人木讷地握着电梯的扶手,微垂着眼睫掩盖住紧张的情绪。
和妖怪同居(……)的日子一久,让他感觉自己有点不太正常的习惯。比如看花的时候视线总是礼貌地停留在枝叶上,毕竟盯着别人的生殖/器官看不是什么好的习惯;比如尽量减少触碰物品的机会;比如踩到一只玩具小鸭时不要下意识地道歉……
总而言之,速战速决。
于是商场里出现了这样一个男人,选购商品时总把东西火急火燎地往车里一丢,莫名其妙又神经质到了极点。
采购完毕,福气提着商品和药物走向地铁站。暮色四合,晚风微寒。口袋里的指南针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夜市里大声抱怨得愈发肆无忌惮。
“言而无信的小人!”
“俺老婆呢!说好的老婆呢!”
“古圣人有云……”
福气脚步一顿,作势转身:“那买了以后,我带你老婆出门你不能吃醋。”
“……”
“这位先生你天庭饱满,眉长而鬓浓,印堂微亮带煞,主咸池啊。”
福气停住脚步,疑惑反问:“咸池?”
不知什么时候窜到面前的老头煞有介事地捻了捻胡子,微驼着背像一只螳螂:“先生算上一卦?”
福气摇头,虽说从小到大经历的奇事也不算少,但对风水命师卦士之类的他还真提不上兴趣。
那老头也没阻拦,只自得其乐地在后头说道:“不出所料,先生是七九月间生人吧。七至九月是金秋之时,为金当令,故名桃花刀。这桃花刀主情爱纷争。加之近年咸池西移,若是时运作祟,容易犯上死气啊。”
福气回转过身来。
那老头略得意地点点头:“先生算上一卦?”
“这倒不用。”福气眸光微冷,“您说死气?”
老头在街市里蹿腾半天也没遇上一个客户,现下难得有一个感兴趣的,也就跟闲聊似地抖抖书篓子:“但凡人殁物亡,或是不济之态,就必有死气阴匿。晋代张华《博物志》卷一曾道,居无近绝溪、羣冢、狐虫之所,近此则死气阴匿之处也……”
夜风袭来,站在原地的男人嘴唇微动,感觉那冷气好像浸入骨缝里。心里模模糊糊地升起一个推断,刹那间悚然到了极点:
医院里的那个人,根本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