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by白衣卿相

1、第 1 章

　　留得残荷听雨声
　　【乍逝】
　　我幼时便极少伴在姥姥身旁，后来年纪大了些，母亲染病去世，我便和弟兄几个随了父亲走南闯北，四处经商，如此更难亲身伺候姥姥。我十八岁时成家，家中也更加富贵殷实，父亲欲举家搬到京都繁华之所，一家老小皆是兴盛之至只有姥姥不允。而后几番协商都无法让她应许，最终只好按照她的想法，留下几个家丁和丫鬟，并命他们好生伺候。
　　没人喜欢姥姥，我始终这么觉得。她性子孤冷不爱说话，旁人的关切在她眼里似乎都是束缚。我顶不喜欢姥姥如同不喜欢她时常抱在怀里的那只黑猫，猫幽深的眸子里仿佛含着满满的恨意，平白无故的恨意。
　　我弱冠之年，古宅里的下人来到京都报丧，我那姥姥终归没能挨到次年立春。父亲大人对老人家的死愧疚不已，着急忙慌中竟染了风寒，服了多帖药都不见好转，我只好孤身回了古宅以处理姥姥后事。
　　【冬至】
　　这一日正是十一月冬至，本应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我却在古宅望着幽蓝夜空中的圆月发呆。我想起许多事许多人，纵使我不喜欢姥姥但她也在这些人之中。
　　走过这水上长廊，转角便是姥姥生前常驻的别院。从廊上向下望去，那池中荷花早已衰败，空余了半池残骸，合着北风萧瑟更显颓废之意。
　　而那黑衣少年便赫然蹲坐在池中的半只菏叶上，深埋着脑袋，看不清面目。
　　我抓着栏杆发抖以为见到了鬼怪。那少年在此时抬起头，脸色苍白如霜，幽深的眸子穿过月光下的淡淡黑幕直直逼视而来，我一时恍惚，竟觉得这少年的眸子很是熟悉，然而，这样悲怆的恨意我究竟何时见过呢？
　　【猫说】
　　我姐姐说，这世上活着的都是妖怪。我不信，天上的是仙和罗汉，地上的是人和妖怪，我们命不好偏偏成了妖怪。姐姐听我这么说很生气，她一生气就爱拍我的脑袋，一两百年前还好些，那时她也不能幻成人形，毛绒绒的小爪子在我猫脑袋上拍一拍也没什么感受。现如今她幻成了人，手里也没个轻重，一掌下来都能将我拍到泥堆里去。
　　我歪着脑袋去蹭她的手背，蹭了一会儿又去舔她的手心。她的笑声似乎被我握在爪子里，脆生生的，好像前几天从莲花池子里挖出的白藕，我吃的香甜，听也听不厌。
　　姐姐就笑着抱我到她怀里，粉纱的裙子衬我的黑爪子一点也不好看。我知道，她又要去见那什么顾公子。她一面说，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会吃心的妖怪，他们一辈子都受那妖怪的束缚听那妖怪的吩咐；一面又说，或许，顾公子是个例外。她说这话的时候顾盼神飞的好似知道顾长安的所有命数。
　　其实，她也只是一只小小的猫妖，她总说我，笨小黑笨小黑，其实，她才是最笨的那一只。
　　她想和顾长安成亲，但顾家的老头子和老太太不同意。凡人成亲总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媒妁之言。我姐姐猫妖一只哪里有什么门户？顾家世代书香，祖上也曾中过举人。钱财没多少，名气却有稍许。老头子和老太太想让儿子娶了商贾之女，以便充实充实家财。没有钱财，秀外慧中的也是好的，那女方家中也应是书香门第。恰巧，这两样我姐姐都是没有的。相比而言，猫儿们的传统就简单多了，喜欢上就直接把对方带走了。姐姐说，凡人称这为私奔。我喵喵几声提点她，那你就和顾长安私奔嘛。
　　姐姐又脆生生的笑起来，那要看他同不同意。
　　我想，若是顾长安不同意，那我就替姐姐弄死那个负心汉。这负心汉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想，应该是指惹姑娘们伤心的男子罢。嗯，顾长安最好不是负心汉。
　　【猫说】
　　那一日，姐姐回来之时我正在扑一只红灿灿的大蝴蝶。我龇着牙吓唬它，估摸着它是被我吓坏了，竟笨头笨脑的迎面冲我飞来。我蹲坐着等它，眼看它就要跌在我鼻子上，姐姐却遥遥的施了个法诀过来，那只大蝴蝶立马就被击开了，它跌在草堆里，那里一时竟有火花合着噼里啪啦的响声迸发。我连忙跑到姐姐那里去，坐在她怀里再看时，却只见一个穿灰布衣的老头子正狼狈的在黑烟里翻滚。
　　我用下巴蹭了蹭姐姐的手臂，她低头瞧瞧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摸了摸我的小脑袋，我顿时安心不少。
　　那灰布衣老头子咳了一阵终于从草堆里爬起来，他指着我们骂，混账妖怪。
　　我直起脊背冲他龇牙，却听到姐姐在我脑袋上方轻笑，她说，妖怪再混账也不会做暗算人的事，倒是这人却想着法子暗算妖怪。明明无怨无仇的为什么道士总总和妖怪过不去？
　　那老头子说，妖怪就是妖怪，妖怪活在人间已是违背天理，妖怪勾引凡人更是天理不容，我身为道士捉妖杀妖顺从天理，哪里需要什么过不过的去之说？
　　姐姐哼了一声，用妖怪的内丹炼药也是顺从天理？你这混账道士，若留你活着只会害了更多的妖怪！
　　然而那日终究没能杀死那道士，他放了一阵黑烟便匆匆逃开了。
　　姐姐说，像他那样的道士总总以杀妖为名，实则却抢妖怪们辛辛苦苦修炼的内丹，以供他们提高法力或修炼长生之术。他们口口声声说人妖不两立，却不知自己身体里就有一只妖怪，那妖怪把他们的良心都给吃了。
　　我只知那日头懒懒的散了些光，这光正温暖柔和催的我直想睡觉。我在姐姐怀里打了个大哈欠，漫不经心的点点脑袋，问她，顾长安要和你走么？
　　那笑声合着氤氲的阳光在青草堆里弥漫开，他说……
　　我无心听他们间的情话，只胡乱的蹭了蹭脑袋便安心睡去，睡之前迷迷糊糊的想，这天气是这样好的，明日可千万不要落雨，嗯，后日也不要落，以后也不要落，永远都不会落。
　　初七那日，落了雨。
　　我一袭黑衣如地狱罗刹般立在粉莲上。我记起有一日我窝在姐姐怀里，她穿的正是粉莲似的衣裳。那时我举起猫爪子与她的衣裳相比量，觉得怎样摆都不好看。还是她变成猫的时候最好看，她是白色的猫，我是黑色的，黑白分明，多好看。
　　这瓢泼似的雨落在我脸上，弄的我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不过，没关系，无论是谁我都要砍了他的脑袋为姐姐祭酒，顾家的人都该死。
　　我犹记得，那日姐姐穿着红嫁衣欢欢喜喜的进了轿子里，她说，顾伯伯和顾伯母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这称呼可真别扭，我撇了撇嘴，钻进轿子里闷头躲在她裙底。
　　一路上锣鼓轰隆响个不停，我用爪子捂住猫耳朵烦躁不已。姐姐一遍一遍的轻抚我的脊背，我却总觉得莫名不安。直到下了花轿进了新房我才知晓这不安是从何而来。
　　我问姐姐，为什么是从后门进了新房，而不是经过大厅……
　　姐姐打断我，我也不知，可能是他们新改的规矩罢。她的手指紧绞着衣角，我知道，她也有些许不安了。
　　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却听到锣鼓声中夹杂了密密的脚步声和泼水声，我还未来得及跑到门旁细看，便觉得屋内炙热的如火烤一般。
　　姐姐连忙抱起我，她紧张的变了声，是黑狗血。
　　黑狗血能消减妖怪法力。
　　而房门突然打开，只见屋外竟密密的立了好些人，每个人都拿着棍棒横眉对着我们，而立在这些人之前的竟是那灰布衣道士。
　　我喵喵的骂，混账道士。姐姐抱着我轻点脚尖，飞身欲取那道士狗命，那一帮人登时一哄而上，双拳难敌四手，又何况她还抱着我这个累赘？我挣扎着欲从姐姐怀里出来，但是姐姐却死死抓着我怎么也不放开，这么一会功夫她便挨了好几棍子。我着急之时却瞧见顾长安正拨开人群向这里来，纵使他身上被打了许多下都没有后退。
　　他终于来到姐姐身旁，那一袭红袍倒和姐姐的红裙很是相配。他抱着我姐姐说，他们要我和她成亲，纵使她和你的模样很是相似，我还是知道她不是你，她告诉我你在这里，我便来找你了，死就一起死，我们说好一起走的。
　　我记得我被姐姐用法术送走之时，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她紧拥着顾长安，正蹙着眉头，无声冲我喊，她喊，逃啊。
　　然而，那道士的长剑却穿了顾长安的身体也一同穿破了姐姐的胸口。
　　那道士不是说，他是捉妖杀妖的么，他又为何杀了顾长安？果然，这世上活着的都是妖怪，都是。
　　我醒来时，便已能幻成人形。我知道，我幻成人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那道士，杀了顾家所有人，为姐姐报仇。
　　而此时，我隔着蒙蒙烟雨，向廊上望去，那人执着一柄素净的油纸伞，粉莲裙底下是一双白色花鞋，倏忽之间，她已停了脚步向我望来。
　　伞面下露出的那张脸，眉目如画，却冷如霜雪。我突然记起顾长安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他说，他们要我和她成亲，纵使她和你的模样很是相似，我还是知道她不是你，她告诉我你在这里……
　　她告诉我你在这里。
　　适才，我去问那顾家老头子和老太太，那混账道士去哪里了？我定要亲手宰了他。他们哼哼唧唧一番才说，那道士杀了妖怪后很开心，非逼着顾家办了酒宴，醉酒之后又要夺他们家新媳妇为妻，他们家新媳妇趁那道士酒后朦胧，偷偷的下了药，把道士药死了。
　　我只觉得这世事荒诞如玩笑，姐姐虽是道行浅薄的小妖，但终归比凡人家的女子厉害些，熟料，害死她的那个人偏偏被凡人毒死。
　　那老头子和老太太一直向我磕头告饶，可笑，你们为何不饶了我姐姐？我听着觉得实在聒噪，手起刀落，便砍了他们的脑袋。
　　至于后来，我再也没有幻成人形。反正这世上活着的都是妖怪，人这玩意我看不出原形，至少，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原形，我是猫，我是妖，我不是人我也不要做人。
　　而她，她应该是姐姐罢，她一定是姐姐，这辈子，我都要陪着姐姐。
　　【尾声】
　　翌日，我早早醒来，才知晓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黑衣少年蹲坐在荷叶上，满目悲怆。我从榻上起身，抖了抖衣裳，更加确信，是了，这绝对是梦，哪里有人能蹲坐在菏叶上？
　　我摇头暗嘲可笑。抬脚走到书桌前，一眼便瞧到镇尺下压着一张带有朱砂小字的宣纸。
　　只题有八字，黑衣鹤立，残荷听雨。
　　【结】
　　黑衣鹤立，残荷听雨。
　　她一辈子都记着，曾有个黑衣少年悄然立在莲上，隔着蒙蒙烟雨，无声的将她望着。纵使池中莲花衰败，空余半池残骸，她都不能忘，始终，不能忘。

作者有话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