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并蒂》横汾山鬼

24、24

　　24
　　【神啊，若你曾以人生而无罪劝善愚民，那么，请收回你那不祥的谶言，请让我与阿缪来世相知相守、为民造福。】
　　一个人对亡灵的思念能持续多长时间？一个人对所思念的亡灵产生恐惧又从何时开始？如果能遇到合适的人，是否可以抛弃孤独、抓住新的幸福？
　　三十二年，生死两茫，每每魂魄入梦，醒来独咽凄凉。十八年的回忆竟然能经得起三十二年的消磨，只是可惜越是追忆越是欢乐少、苦闷多。人老智昏，说是不信鬼神，终究还是试过各种方法想招那人回来看自己一眼。徒劳无功，愈是加剧了思念。好在，这样苦痛的日子，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头脑清晰地交代完后事，憔悴枯槁的叶缪颤巍巍地朝肖眠阁伸出了右手：“肖大哥，在你心里，我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可是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最终的归属都是一样的......我就要下去见大哥了，你有什么想要我转达的吗？”若不是叶绎一向身体很好，叶缪怕也是活不到这个年纪，他活着，是为了替叶绸讨回公道，也是为了遵守和叶绸的约定。叶绸毁约了，可是他仍要完成承诺，因为如此一来，地下相见的时候他就有理由让他属于他了；也因为，地下相见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他活着，叶绸就活在他心里，他若死了，叶绸也就死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白发苍苍脊背微驼的肖眠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半年前，久卧病榻的三弟肖眠楼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失去了呼吸，于是可恨的同命蛊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的叶绎。虽然因着肖眠楼的病情，早就有过心理准备，可是真正到来的那一刻还是天塌了般一片灰暗。半年的时间，他仍旧没有从失去叶绎的悲痛中走出来，而叶绎最疼爱的弟弟也急速衰弱了下去。虽然对一手打破天下安宁的他仍旧心存愤怒，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伸手是道歉，握住则是原谅——肖眠阁知道这是双胞胎兄弟之间的暗语，叶绸死后他只见他朝着别人伸出过一次手，对象是他的大哥叶绎。如今，半身入土的他朝着他伸出手来，不管是不是他在无声地道歉，他都要紧紧地握住。这三十二年，他亦知道他的孤独和痛楚。露出一抹和善而温柔的笑容来：“他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所以如果遇到他就请你转告他，来世，在遇到我之前，不准他爱上其他人。”
　　这么多年冷硬到几乎失去所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叶缪轻轻地闭上眼睛。阿绸，我已经老了，而你，是不是还是年少时的样子？

　　从战场上赶回来的叶幽篁，未来得及见叶缪最后一面。五年前以大齐天子为尊，五国并立的局面彻底被打破，各国征战不断，作为泰齐世子的肖饮湖终于在姬都誓师，誓要一统天下，叶缪和叶幽篁随他一起踏上了征战之旅。只是两年前叶缪突然放下一切战事单骑回了姬都，过上了足不出户的隐居生活，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衰弱了下去。
　　叶缪的坟墓是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建造的，不算宏伟，只是内壁满布思念。叶绸的骨灰，是在十几年前叶销和石六珈死去后就从大齐移了过来的，一直供在祠堂中，如今终于找到了归宿。叶缪的葬礼并没有多么隆重，叶幽篁遵照他的遗嘱亲自将陪葬品一件件放入了墓中。这些陪葬品中有贵重的，也有不值一钱的，但是他知道，每个陪葬品都满载叶绸和叶缪的回忆。只有一件陪葬品是例外的，那是两年前从战场上得到的，一柄稍加琢磨便又青光闪耀的青铜剑。他不明白这柄剑对于叶缪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将它放到了叶缪的身侧。
　　最后再环视一下墓室，叶幽篁命人关闭了墓门。半年前父亲叶绎去世，如今三叔叶缪也离开了人世，叶家只剩他一人，独立战火，未免惆怅。好在，他还有并肩作战的兄弟，还有可信任的朋友，或许，还会有一个喜欢的人......

　　他死了，他就可以见到阿绸了，可是，他要去哪里找他？为什么他的意识会在这里徘徊？他要何去何从？阿绸，你还在等我吗？你不是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吗？你不是说不舍得丢下我这么可爱的弟弟吗？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的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梦到...不，这不是阿绸说的话，这是...阿轩...阿轩？阿轩是谁？难道他不是叶缪吗？那他是谁？思遐！是谁在呼喊？是他吗？头好痛，要裂开了...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你是叶轾，为了记起你和双胞胎哥哥叶轩的前世，你正在接受催眠。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不是叶缪，你的名字叫叶轾，所以快点醒过来。”一个突兀而清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凌乱的思路渐渐清晰。对，他不是叶缪，他是叶轾，他正在接受催眠，所以他要醒过来，可是，他还没有得到答案啊。
　　答案？什么答案？那人临行前，他曾经拉过他来强硬地吻了吻他的唇，然后满怀期待地问他：“我可以有所期待吗？”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或许我会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来，他死在了战场上，他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到了一捧骨灰...不，他赶过去的时候他明明还活着，他被绑在树上受尽折磨...而且他临行前的回答也不是这样的，他的回答是“如果你肯等我回来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点想起来！墓中的青锋、雕刻、双耳方壶、四足花盆、墨玉镇纸.......
　　“这个镇纸，你从哪里得到的？”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骇人怒意的质问，这张面无表情到冷硬的脸，分明，就是他......

　　“他怎么还不醒过来？”看着许泊风一脸凝重地从叶轾额头上放下手来，古意之心里紧张了起来。
　　“他竟然凭着自己的意识找寻到了别的记忆。”
　　“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古意之急道：“那你还不强硬地把他唤醒？！”
　　“你先别急，如果他是给已经被催眠了的自己催了眠，那样就会有危险；但是如果他只是在单一平面上找到了属于他的记忆，那样就没问题。他不懂催眠，所以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些。而且，刚才他的思绪非常混乱，现在好不容易平稳下来，我怕万一我强硬地把他唤醒，会对他的脑神经造成损伤。”坐到椅子上，许泊风看着叶轾道：“等等看吧。”

　　“公元零年，至圣武王肖饮湖追封叶缪为齐侯......”有条不紊的男中音消失了，叶轩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能回神。墓室中没有雕刻叶绸死后叶缪的生活，所以他无法知晓叶缪是怎样度过的没有叶绸的日子。只是，叶缪对叶绸的思念沉重到让他几乎窒息，等感受到唇角的咸湿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于是疼痛，一发不可收拾。
　　阿缪，是我欠你的，是我没有遵守承诺，所以这辈子，就让我好好补偿你吧。好在，我们今生还有机会在一起。
　　叶轩被自己刚刚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蓦地就脸红了，他想起了在宾馆里叶轾浓重到让他窒息的亲吻...就如同，叶缪吻叶绸时一样...怎么会这样？明明就是亲兄弟......
　　“我可不可以，最后吻你一次？”突兀地回想起叶轾带着叹息的话语，叶轩心里蓦地一凉：他又伤害了他......阿轾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结束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要怎么办？他刚刚知道或许叶轾对他抱着的感情不是单纯的兄弟之爱，难道立刻就要这样无疾而终吗？他不想啊！可是，正常人是不会喜欢上自己的亲兄弟的吧？就算现在很多国家能接受同性恋了，可是亲兄弟背伦......阿轾，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这一世是上天给我们的让我们弥补遗憾的机会，为什么不能紧紧抓住呢？
　　他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狠狠捶捶自己的脑袋，叶轩有些无力地趴到了桌上。叶绸对叶缪的感情真的是恋人之间的爱吗？他对叶轾的感情又是什么？虽然很喜欢和他在一起，虽然一直都没有女朋友，虽然误认为他有了女朋友后感觉被抛弃了般难受，可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会是因为自己对他怀抱着恋爱之情啊......
　　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一个人纠结也没用，叶轩决定当面和叶轾谈谈——虽然有可能会很尴尬，但是吻、都吻了，还用手...反正两人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也没什么好害羞的。毅然决然站起来，叶轩找手机给他打电话。
　　一看有叶轾发过来的短信，叶轩不知道为什么心跳了一下，暗骂自己不争气，看到他问自己晚饭想吃什么，一股暖意滑过胸膛，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看看他发短信的时间是在一个小时前，叶轩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直接给他打电话。
　　电话被接起的刹那，叶轩心里顿时小鹿乱撞，想用轻松的语气叫他的名字，不期那边却喊了自己一声“学长”。愣了半天才听出是古意之的声音，诧异地看看手机，上面显示的确实是“阿轾”，没有打错，为什么接听的人却是古意之？
　　还没待他开口问，古意之已经在那边解释了：“学长，叶轾现在在我们这里，他睡着了现在不能接电话，你快过来吧，过来我再告诉你事情的始末。”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轩心里砰砰乱跳，问明了地址，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已是许泊风和古意之一脸的严肃和紧张。

　　“这个镇纸，你从哪里得到的？”
　　森冷至极的话语，这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被人抓住手腕的店家颤巍巍地求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是不久前经过这里的一个旅客卖给小店的，小老儿也不认识他啊。”
　　“叶陌，怎么了？”一个和煦轻柔的声音插（）进来，店家抬眼便看到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手里领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那孩子亦是明眸皓齿，女孩子般肤白水嫩，目如点漆。
　　叶陌没有回答同伴的问话，他只是转向刚刚欲买这镇纸的书生问道：“你为什么想买它？”
　　书生被他身上的骇然气息吓到了，平常的伶牙俐齿完全发挥不出来，嗫嚅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说了句：“觉得它...挺有灵气...”
　　“那你就买吧。”放开店家的手，叶陌后退了一步。
　　“可是价钱...”刚说出这四个字，书生立刻感觉到了从叶陌身上散发的寒意，忙不迭地从贴身内衣里拿出钱袋来，几乎倒空了钱袋才凑够了钱数，小心翼翼从店家手里接过包好的墨玉镇纸来藏进怀中，有些怯怯地看了叶陌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走出去，叶陌朝喜笑颜开以为遇到贵人的店家伸出了右手：“还回十两银子来。”
　　店家一惊，虽然不情愿还是忙不迭地将银子奉了上去，心里暗叹：虽然还给自己留了些，可是要回这十两去，自己就亏本了啊。
　　叶陌收起来，然后转身走出了店门。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歉然地朝店家一笑，领着孩子走出店门的时候却已不见了叶陌的踪影。
　　买了墨玉镇纸正兀自后悔不已的书生感觉有个人撞了自己一下，慌忙警惕地探手入怀摸了一下自己的钱袋和镇纸，这年头天下不太平，人人自危，还是小心为上。好在镇纸还在，而且钱袋...里面貌似多了什么东西。书生左右看看，小心翼翼捂住钱袋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打开一看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多了十两银子。心里想着这是遇到了劫富济贫的侠客了啊，回去也可以和娘子交代了...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或许是这镇纸给他带来的好运也说不定，他就觉得它有灵气嘛！
　　看着书生喜不自胜地快步离开，叶陌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心里被撕扯般难受。他岂不认得那墨玉镇纸？那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叶阡离开一年又八个月的时候，他在一个古墓中看到的东西。当时庄中有庄丁拿着一个玉带钩前来献宝，熟悉而奇怪的感觉让他一步步追查了下去，最后才知道原来这是随葬品。墓穴就在不远处，迫不及待打开进去，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从墓穴中出来后，无数次想抛下一切跑去找叶阡，最后还是逼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因为叶阡让他等他回来，只要他等他回来，叶阡就会...属于他...
　　一千多年前的墓葬，在被庄丁发现之前早就被人打开过，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里面并未被洗劫一空。重新封锁墓穴，警告庄内所有知情之人不得觊觎里面本就不多的财物，四年来墓葬入口已被草木掩盖，本以为别人再难打它的主意，可是没想到他才离开不到三个月，里面的东西已经流落到了此地。如此说来，他离开后不久和安庄已经遭人洗劫，庄人怕已是凶多吉少，再次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否则也不会明知会触怒他还是再次打开了墓穴。
　　至圣武王肖饮湖一手创立的大姬败落，天下三分的局势也被打乱，一百年小国治世之后天下大乱，如今动乱不息已经持续了五十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百两银子有时不如一石粮食贵重，可是没有银子便买不到粮食。农民自己种的粮食，还未成熟便被匪寇抢夺了去，豪富和匪寇勾结，将银子和粮食掌握在自己手中。农人习武自卫，在蔚然成风之前又遭到一方面责难“武学为天下动荡之源”崇尚“以文治世”，一方面以武力镇压不服从者的“圣师”的惩罚。富人愈富、穷人愈穷，世间已无对错，能保住性命、苟延残喘已然足够。像刚才的书生不仅勉强可度日，还能读书习字已算得上幸运之人；而那店家还能开得这种店，也必然是背后有人撑腰的。
　　人各有命，对于叶陌来说，如同他无法挽救坟墓里的东西一样，他也无法拯救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的性命。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他只关注，和那人有关的事情。
　　叶陌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两人正持剑向那领着孩子的男子身上刺去，嘴里喊着：“古少陵，将孩子交出来！”
　　毫不迟疑纵身击掉两人所持之剑，然后毫不留情挥剑斩断两人右臂，叶陌看都不看在地上打滚哀嚎的两人，抱起孩子径直离开了。古少陵有些怜悯地看了两人一眼，松开握在手中的短剑，然后大步追上了叶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