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克斯提斯》琉璃蓝泽

1、第一章：传说尽头

　　那时候，传说已经结束很久，盲眼的诗人们把它编成史诗在各城到处传唱。而活着的英雄，所有荣光都已老去或被遗忘。
　　而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传说。
　　诸神们逐渐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
　　时间悄然流逝，英雄时代接近尾声，即将开启黑铁世纪。
　　那个光辉半神不再存在，只有凡人琐碎而无数的苦难和苦痛遍布世间的世纪。

　　他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堆满了褶皱。它曾经光滑紧绷如皮革，充溢力量，而今无可奈何地连拿起一杯酒都微微颤抖。那张引以为豪的，除了他所有本城的青壮都拉不开的弓，早已弃置在收藏室中。
　　夏日炎热，蝉在树上鸣叫的嘈杂声，风拂过树叶，带来果园花朵的芬芳。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自己看见父亲睡躺在果园里，垂暮迟缓的衰朽，引人心酸的同情。到如今，那个人早已入土。而现在自己接过他的容貌，他那迟缓的呼吸和跳动的心脏，多么相似。
　　当时自己外表看起来衣衫褴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然而这不过是神的障眼法，只要再次击打他，他就能伸展四肢站起来，恢复那强健的□□，年轻人的荣光。
　　而现在，再没有神对他说，你起来罢，奥德修斯。衰朽的假皮紧紧箍住他，再挣脱不开，脱不下，而至今他仍然对此有荒谬感，好像只是女神遗忘了他，随时她都会归来。死亡命运的呼吸如此切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他曾经参加特洛伊战争，死亡是毫不留情的猛兽，蹲伏着，然而那时他们年轻得无知无畏，死亡即使近在眼前也仿佛虚假。那些人像稻草一样被收割和匍匐，所有人，包括他，却都感受不到这其中真正的意味。

　　阿格硫斯的母亲，海之女神忒提斯曾对他说。
　　你留下来，会有爱你的女人，你的子孙将会纪念你和爱你，传颂你的名字。但是隔了两三代过去，就会被遗忘。如果你去参加战争，你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永远传唱直到千年之后，可是我将再见不到你回来。
　　阿格硫斯说，你知道我会选择哪条路，母亲。
　　忒提斯说，是的，我知道。

　　那是传说，一台给神观看的戏剧。

　　而你。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对他说。你要历经苦难，受到神的惩戒和惩罚，可是最后，你能回归故乡，得偿所愿，并在衰朽之年无疾而终，死亡将从远海上温柔袭来。你的名字也在传说上，你的经历将与那场战争同样不朽。你的苦痛和磨难，复仇与回归，必被歌唱和遐想每个细节。

　　轻暖的风自原野来。他眯着眼，仍然觉得冷，好像冥府的气息萦绕在身上，从灵魂里透出来。恐惧的阴影投在他的头脸上，罩着他的身影。阳光下的世界多么美好，可是自己即将不在。
　　从前，他曾穿越死亡的幽影见到那些亡灵，他曾活着来到冥界。他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幽深寒冷之所，可怕，毫无生气。所有英雄都被消磨成虚无空洞的回声。他曾不畏惧死亡，然而从走出冥界起他就眷恋大地，快快离开，把那亡者世界抛到身后。
　　曾经那样高傲如斯，因被夺走女仆而弃置整个希腊船队不顾；又因挚友的死而弃置自己生命不顾的阿格硫斯；从一开始就选择自己的死路，史诗开篇就歌唱他的愤怒的阿格硫斯，对他说，我宁愿做个活着的农夫，受到苦役，粮食仅够温饱，也不愿在这死者之中为王。
　　活着的狗胜过死的狮子。
　　而年轻总是视死亡多么轻易和无谓的事，就像树上飘落的秋叶。
　　到现在它变成了一种迟缓而恐怖的字眼。他望着死亡仿佛从远方升起的潮水，最初远望只是一线细痕，它的浪潮逐渐逼近，声音开始振聋发聩，最后到达眼前时铺天盖地，淹没一切。
　　宫居里传来喧哗，有酒和烤肉的香气。每一代年轻人总是一个样。

　　在你衰朽之时，死亡将从远海上以极其温柔的方式袭来。
　　那不过是安慰的话。只要你眷恋生命，它就是一种恐惧。

　　他们说你是西西弗斯的儿子，所以你才如此狡诈多智。一个声音幻觉般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作响，琳琅年轻的回音。
　　也许你能战胜死亡呢。这个时代最多智的人。你航海，曾经在海神波塞冬的愤怒下一路脱险，安然无恙，回归故乡。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他说，到现在我明白了它的含义。
　　什么故事？
　　就在我年轻之时，还在海上漂泊的时候。卡吕普索指点我如何进入冥界，如何返乡。在冥界，我听许许多多的英雄和美人讲过他们的故事，甚至包括赫拉克勒斯的。当然，他现在已经是神。而这个故事，就是他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