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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景洵正当自己是在做梦呢,忽又听到岩铮说了句话。只是这回他已能听出来,岩铮的声音比当年更显低沉成熟,也更显得……陌生。
      “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营!目无军法,脑袋还要不要了?”
      “回……回尉迟大人,我们抓到了一个奸细!”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那人又忙不迭地解释道:“这、这人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又会些功夫,形迹可疑,还、还……”
      “还整日拿纱巾挡着脸,实在蹊跷!”另一人接道,“小的们早疑心他多日了,今日拼死把他拿住了,正说要带到营里去,请大人好好审审呢!”
      “对对对!正是这么回事!咱们不过是问了几句,这小子心虚,便先动了杀念,一个兄弟还被他折断了胳膊,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
      景洵强撑起眼皮,朦胧中瞥到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稳稳地跨在马上,威严的军服加身,在被大雨洗刷着的昏黄天地之间,居高临下地望过来,直若天神罗刹一般。
      一时间,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用胳膊肘撑着身体,一寸一寸地向着那人爬了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扒住他的靴子,力道之大,指尖都几乎陷进了暗云纹的靴面里。
      “求你杀了我,别让我死在这些人手里……”景洵的声音如裂帛一般嘶哑,才说了这一句,一股腥甜便糊住了喉咙。
      “大胆!仔细污了尉迟大人的靴子!”那几人忙上前架着他的胳膊拖他走。
      景洵蓦抬头,在看清了那马上之人的面孔的一瞬间,竟是入了魔似的收不回眼——这下他没了迟疑,在他面前的,确是尉迟岩铮无误。
      三年了。三年来他第一次能面对面地、好好地看一看对方的容貌。
      岩铮的眉眼依稀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成熟了许多,再不见当年的稚气了。如今他眉峰微蹙,目含微霜,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森然戾气,薄唇亦略显刻薄地紧抿着,明明无甚表情,却自有一份慑人的威严。
      真的是岩铮。这个连梦里都让他牵挂的人,居然就在他眼前。
      一时间,景洵的心安然地落回了肚子里,连身上的疼也忘了,就好像有这个男人在,他便有了最好的庇护。
      “……岩铮,岩铮!是我,是景洵啊!”他挣开身后的束缚,直往岩铮脚边扑,“救我,救救我!”
      良久,夜雨密密地下着,时间好似静止了一样。
      尉迟岩铮巍然不动,似是玄石雕就的一般,只垂眼望过来。雨水渗进他的眉毛里,又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景洵仰着头,含泪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后,他眼睁睁的看着男人拨转马头,避开了自己的手。马儿喷着鼻息踏动几步,他便扑了空,重跌回了雨水里。
      男人的那副样子,竟似是怕脏了自己的靴子。
      随后,他听到那个他思念了三年的声音,字字清晰道:
      “还愣着做什么?既疑是奸细,还不押了回去候审。”
      那几个官兵闻言如获大赦,连声答是。景洵一怔,连胳膊被扭住都没有察觉。
      “把他带回去。若果真是奸细,你们几个……就等着领赏罢!”
      ***
      景洵暗自算着,这已是被当做囚犯关押的第三天了。
      从三日前遍身是伤地淋了场大雨之后,他便发了高热,身子时而好似掉进了火炉中,时而又好似浸在了冰水里,迷糊得厉害的时候,更是连噩梦与现实也分不清了。
      其实这些年来,他在夜里甚少睡得安稳。要么梦到被斩首的皇甫明前来索命,要么梦到坐在妆台边的尉迟夫人,皮肉腐败,发丝零落,却还挺直着脊背,教导他要不惜一切扶持岩铮,光耀门庭。
      可这次大病,他梦里也是岩铮,醒来时心里也只想着岩铮。他心里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盼着岩铮没那么恨他,盼着这一切只是个短暂的惩罚,与儿时的那些惩罚无异,惩罚过后岩铮还会来找他,为他澄清一切,然后带他离开。
      之前他已受过一次审,若不是审讯官看他早已死了一半,怕受不住刑,他这会恐怕早就体无完肤了。那几个抓他回来的士兵为了二十两赏银,在审讯时一通乱说,他百口莫辩,末了只得闭了嘴,任他们编排。
      景洵清楚,再这么下去,审讯官早晚会认定了他是曷召派来的奸细,若是从他口中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会将他当众处死,以儆效尤。
      他在囚车里苦苦地等,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三天。他吃不下喝不下,从初时的心急如焚,已经等到了心如死灰,却仍是没有等到岩铮,只等来了朝他谩骂着丢石头的官兵,和拖他去受审的侍卫。
      他曾料想过岩铮见到他的反应:先是一瞬间的惊诧,随后是带着恨意的斥责,渐渐疲惫感占了上峰,最后的最后,儿时一同长大的情谊,或许……也会慢慢浮上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如今的场面。岩铮没有与他相认,甚至一句话也未同他讲,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懒得施舍,末了还任他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囚禁,背着骂名自生自灭。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景洵知道,人骗得了谁,也骗不过自己的心,而在他的心底,最后那点零星的希望早已熄灭了。
      他阖了眼,放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
      似是有铁链碰撞的声音。身子跟着囚车晃了几晃,景洵的意识抗拒着苏醒。
      “……把门打开。”
      “你只照做,我自有分寸。”
      是岩铮的声音。
      景洵睁开眼,辨出近前儿有两个黑黢黢的人影,一人正费力解开绕着囚车门的铁索,带动囚车不住地晃动,另一人只静静地看着,像是随时会融进夜色中的一片阴影。
      囚车的门被打开了。景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手脚却似有千钧重一般,实在动弹不得。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开锁的那人弓着腰点了点头,转身走掉了。
      一阵头晕目眩,再回过神儿来,景洵发现自己的前襟被一只大手拽着,被迫坐起了身子,同时一只碗递到他嘴边,碗沿儿粗糙,划着他干裂的嘴唇。
      “喝。”岩铮简练道。
      景洵回不过神,愣愣地望着他。
      “张嘴。”岩铮再次命令。他没了耐心,用力将碗底一抬,稀饭顺着景洵的下巴淌下去,却丝毫没有进到他嘴里。
      景洵哪还顾得上什么粥。三天以来,他的眼睛头一遭有了神采,目光凝在岩铮面上,挪也挪不开,心中更是千言万语乱作一团,不知先从哪句说起才好。若有力气抬手,他早就把这隔在自己和岩铮中间的碗打落到一旁去了,哪还有心思吃饭呢?
      “喝下去!”岩铮低吼,手猛地一抖,碗里的粥又洒出来一些。
      景洵不禁往后躲了一躲。他觉出颈上黏腻,这才想到自己遍身污秽,如今又洒上了这么多粥饭,若不是有夜色掩饰,怕是要让岩铮作呕了。
      可这个举动已经让对方彻底没了耐心。
      尉迟岩铮扯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揪出囚车来。景洵的腿打着绊,身子轻得好似一片枯叶,任他拖拽。岩铮将他甩倒在地,把剩下半碗稀饭全泼在了他的脸上。
      “岩铮,岩铮……你别生气!”不开口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能哑到这地步,景洵歪在地上,拿袖子胡乱抹抹脸。嗓子眼里疼得厉害,好似有把刀在划,可他已顾不得了,“你来找我,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肯原谅我了?”见男人忽地背过身去,唬得景洵以为他要走,忙扑上前去扯住了他的衣摆,“岩铮!……咳咳……三年了,你心里若还是恨得厉害,便打我吧,骂我吧,就是……咳……别丢下我不管,也别,别赶我走……”
      男人背着身站着,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他多沉默一分,景洵心里的害怕便滋长三分。
      “岩铮!岩铮……”越是急火攻心,这话便越说不利索,末了他竟萎在地上,咳得缩成一团,只是拽着岩铮衣摆的手丝毫没有松懈。
      忽地,肩上一股力道袭来,竟是岩铮抬脚将他踢到了一旁。
      “脏死了。”
      男人字字冰冷,俯身抖了抖衣摆。
      这一脚力道并不大,充其量不过是将景洵推开了而已。可景洵一怔,心口还是不可抑制地疼起来。依旧伸向岩铮的手指颤了几颤,终是僵硬地收了回来。
      “你怎么脏成这样?”男人又道。夜色中,景洵几能想象出他嫌恶蹙眉的模样。
      尚未擦拭干净的饭汤顺着下巴往下淌,景洵又拿袖子抹了几把,可再怎么抹味道还是在的。他真是奇怪,自己怎么不早些化成了灰烂进土里,好歹不脏了岩铮的眼睛。这么一想,心中不禁又懊恼又憋屈,眼眶也有些发烫。
      “岩铮,对不住,对不住……我……”景洵想说我不碰你了,你别生气,可话哽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
      “罢了,”岩铮的声音忽地响起,依旧清冷得如寒风一般,“你跟我来。”
      待听完这句话,景洵满脸诧异,蓦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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