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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伶仃谣 ...

  •   踏、踏。
      嫣红的花瓣飘散,刚一落地便又被脚步激起的微风扬起。
      他回来了。
      仍是一袭青衫,墨黑的发高高扎在脑后,手执漆黑的武士刀,他默默行至花雨中。
      悠悠笛声自远方飘忽而至,他的眼前,出现一块小小的墓碑。
      木制的墓碑,只淡淡刻着几个字——Allen Kanda。
      他凝视了许久,抽出刀,狠狠插入松软的泥土中,然后将颈上佩戴的黑色十字取下,置于墓前。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优。”
      “还有,我回来了。”
      狂风突起,转瞬之间,墓前已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漫天尘土,裹挟着花瓣远去。

      四年前的湘溪,处于兵荒马乱的纷争年代,原本宁静祥和的小镇成了伤残士兵的集合地。
      从湘溪外出参军的,不乏战死不归者,因此一些当地人练就了“赶尸”之术,使家人能够回葬家乡。
      然而,极少数人因对家人的无尽思念,又进一步强化了“赶尸”,称之为“活尸”。
      所谓“活尸”,便是将已死的尸体复活之术。术士们将复活力凝结为十字形石饰,佩戴在死尸身上,尸体便能复活,且与生前无异。
      这一法术被军队为提高战力而大量使用,一些士兵甚至已被施术十余次仍浑然不知,最终因身体机能加速衰竭而死。
      因此一些国家开始禁止“活尸”术,但仍有多数术士被军队或家属收买,为其复活尸体。
      “活尸”术有一个弊端,若被复活者与其石饰分离,他便会迅速化为灰烬,步入黄泉。

      亚连沃克是湘溪镇的一名普通少年,与大多数人一样,他对“活尸”只是略有耳闻。
      每天,他都要坐在窗前,点上一盏烛灯。他总记得兄长说过,只要看到这烛光,便看到了家。
      亚连的兄长缇奇米克,与他并不是血缘上的亲兄弟,只从小相依为命。一年前,年满十八岁的缇奇参加了征兵,至今未归。
      亚连总喜欢看窗外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但他讨厌“赶尸”,但凡远处有赶尸人经过,他都尽一切可能挡住视线。
      不是因为对“赶尸”有偏见,而是害怕在尸群中看到自己的兄长。
      等待的日子,他就如此观望着人来人往,或是游鱼戏水而度过。
      窗前的烛台,总是点亮了的,日复一日不知已燃尽了多少根蜡烛。

      这天夜晚,宁静的小镇下起了倾盆大雨。
      湘溪本是个多雨的水乡,但至多只是细雨朦胧,少有这样淋漓的大雨,况且,已经步入秋季了。
      亚连还守着他的灯,默默望着外面满镇的风雨,望着那些柔弱的花瓣落满了门前石阶。
      隐约地,他看见雨中似有人影。
      那是从未见过的修长身影,长长的发束在脑后,腰间佩带着长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浅浅的池塘。
      是逃入这里的士兵?没那么简单。那人的气质与姿态,绝非普通士兵所有。
      亚连没太多想,撑起纸伞便匆匆走出门,高高举过那人的头顶。
      “再这么淋下去,会生病的!跟我进屋吧,先避一晚上雨再说!”
      他只影影绰绰中感觉那人稍稍吃了一惊,便跟随他进了屋子。
      借着烛光,他终于看清了来者的容貌,一袭青衫,俊朗的脸散发出孤傲之气,长发与双目,都是深邃的墨黑,那把武士刀,也是漆黑。
      “你是战士吗?怎么会找到我这里的?”亚连给他递上一杯热茶,笑问。
      “……烛光。”他抬起头,紧盯着窗前那一抹暖黄,“那个烛光,让人感觉很温暖,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了。”
      “是这样……”亚连站起身,“不嫌弃的话,就请住在这里吧!多久都可以喔!我是亚连沃克,你呢?”
      “神田。”
      “神田……是姓氏么?那么名字呢?”
      见神田似乎不愿回答,亚连便也没再追问,收拾好兄长以前居住的房间,让他住下了。

      几天相处,亚连大致了解了神田的身世。
      他生于战场,父亲便是北方军队的将领,父亲战死后他继承了这个位置。
      不久前一次南北的战争中,他被敌方的将领重伤,伤愈后不想再涉足战争,便连夜逃出了军队。
      但亚连心存那么一丝疑惑。
      若真不想再战斗,又为何要每日刻苦练习刀法?
      确实这样问过神田,可是,没有回答。
      他参不透神田的心思,只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自己。
      即便如此,日子也仍是一天天过来了。
      亚连暂时忘记了兄长的不归,只是每天仍点着烛灯,给神田指引家的方向。
      他领着神田游览了湘溪不少地方,他喜欢看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以惊奇的目光参观着这个淡雅的小镇。
      他们一起在小桥流水的岸边栽种下杨柳的幼苗,然后,神田每日的活动除了练刀,便是给柳苗洒上几瓢甘露。
      种子悄悄撒下,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二人的内心深处开始潜滋暗长。
      “亚连,我……”
      种下柳树的那一刻,神田一时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的话语,给亚连的心系上了一个难解的结。

      当晚,神田无心入睡,只沉默着坐在桌前。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起身出门,悄悄推开亚连的房门,见里面的人儿睡得正熟,才又回了房,继续坐着。
      白天的时候,他要对他说什么?
      不,他不可能会有那样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只属于战争,况且……
      他从颈间慢慢取出一件石制挂饰,墨黑的十字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已死的将领罢了。
      这样瞒下去,真的好么?
      不,不对,他平复了一下略显焦躁的心,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疑惑?
      自己明明……不拥有那些复杂的感情,但是,为什么一想到那个纯白的少年,心就久久无法平静呢?

      战争,是罪孽的产物,而他的出生,也许本身就是一种罪。
      就连出生,也是在战场上,父亲的双手沾上的血污,终究要由他来继承。当然,若能在他手上洗净它们,便是再好不过。
      然而战场上的人是不会有“明天”的,他自己,也是一样。
      身为战士,他所度过的任何一秒,都可能成为他在这世上活过的最后一刻。
      只是他从未预料到,这一刻降临得如此之快。
      不久前那场战役中,他并非先前所说的重伤,而是阵亡,被南方阵营的将领所杀。
      就这样悲哀地死去,也好。他如此想。
      而他却脱离了死亡线,只是……颈上多了一个漆黑的十字项链。
      他自嘲地笑。那是“活尸”的标志。
      原以为自己肮脏的一生就这样无憾了结,到头来却又要拾起那染血的长刀,背负上一生也抹不去的罪名。
      他累了,他厌倦了。
      拿起十字形的项链,本想亲自结束自己生命的手又蓦然停在半空中,然后垂下。
      备好自己的武士刀“六幻”,他趁夜色正浓,毅然离开。
      他要逃走,他要活下去。
      这是他唯一的信念。
      即使是满身罪孽,他也要活下去。

      转眼间,到了七夕,他们当初种下的柳树也已经枝繁叶茂。
      这年七夕的夜市依旧,却不如往年般甜蜜,也许是因为战争带来了太多生离死别,小镇中更多的,是赶尸人与安魂曲。
      亚连与神田,自然不会错过难得的节日。
      夜市上依旧灯火辉煌,有着不少的临时铺面,惟独少有以往成双成对的景象。
      “这次战争……不少人与恋人分别了呢,镇上冷清了好多。”亚连苦笑。
      “你们,每年都会过这样的节日么?”好似随口而出一般,神田突然问道。
      亚连先是一愣,旋即如平日那样露出笑脸:“没错,七夕是湘溪的传统节日,专属于恋人们的节日喔。”
      “那些恋人,都很幸福吧。”神田的眼里似有落寞,自语般喃喃道,“我却没有资格拥有这种幸福。”
      “神田……”亚连看着他,内心的情感似乎在像藤蔓一般,伸展,蔓延。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里只留下了这个墨色少年的影子。
      也许是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吧,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完全侵占了他的心。
      是谁说过呢?在战争中出生的人本身便是一个罪子。
      那么,爱上了这个罪子的他,又何尝不是沾染了同样的罪呢?
      随着那棵柳树一起撒下的名为情的种子,这一刻在他的心里疯狂蔓延,最终喷涌而出。
      他的身体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从背后轻轻抱住了神田:“神田,你有资格拥有幸福……我喜欢你,你的幸福,由我来给!”
      “亚连……?”神田惊讶地睁大眼睛,但理智却战胜了情感。
      他握住亚连的手,将它从身上拿开:“抱歉,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碍我们啊……”
      “我是一个满身污秽的人,战场上的将士不被允许拥有感情……我也不希望你沾染上污秽。”
      心痛,似乎在心痛,他自出生至今似乎第一次拥有这种感觉。
      是亚连,是眼前这个白发的少年给予他的日渐丰富的情感。
      但是他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即使他同等地爱着亚连,即使这份心情有如潮水一般,就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这一切,只因为他是个已死之人。

      “神田,我不在乎你的污秽,因为你在我的眼中只是神田而已!我喜欢你,我爱你,就算你成为尸体,我也一样爱你……”
      他听到了,听到了理智崩溃的声音,听到情感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
      “你这家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神田……?唔——”
      他一伸手,将亚连推靠在树上,出其不意地侵入了他的口中。
      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悠的琴声,山那边的天空露出一丝鲜红。
      屋内渲染上几丝迷乱的气息。
      交织的情欲,只是对对方太久的渴求。
      在昏沉的梦中,亚连看到暗紫的蝴蝶漫天,掩埋了远处一袭青衫。

      七夕之后,便是中元。
      自从七夕以来,神田与亚连的生活看似没有多大变化,但实际上,他们是更亲近了。
      这天,神田照例去他们的柳树旁练刀浇水,只是这天略微有些不同。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在柳树下挥舞武士刀的时候,一个黑色皮肤的男子从不远处的石桥上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回到家门口时,他听见屋内似有谈笑声。思索着也许是哪里的客人来了,他推开雕花的木门。
      “我回……?!”
      刚要出口的话猛地噎在嘴边,他看到了那个“客人”——
      黑色的皮肤,黑色的卷发,灿金的双瞳,以及额头上的圣印……这是当初杀死自己,又被自己重伤的那个南方将领啊!
      那人见到他时,也是吃了一惊的样子,不过随即便转为微笑。
      亚连朝神田迎了上来:“神田,你回来啦!这就是我的兄长,缇奇米克!兄长,这是神田,我的恋人喔!”
      “这样啊……”缇奇一直保持着微笑。
      神田转身往卧室走去:“……我先回房了。”
      “啊,神田!”亚连喊道,“兄长回来以后房间不够,所以你到我的房间休息吧!”
      “知道了。”

      夜晚,神田趁身边的亚连睡得正熟,悄悄起身出了房门。
      傍晚时,向他微笑的缇奇比划了一句唇语——我晚上有话和你说。
      果然,缇奇就在月光下等待着他。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神田将军。”缇奇开门见山地说。
      神田淡漠地回答:“你不是不知道吧,那个‘活尸’术。”
      缇奇轻笑一声:“啊是吗?那么我们似乎是一样的处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十字形石饰,与神田佩戴的那个完全相同的形状。
      “你很强,我也死在了你刀下。”缇奇说,“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巧,你竟然成为了亚连的恋人。”
      “哼,确实很巧。”神田盯着他,“有时间回故乡,是厌倦战争了么?”
      “只是暂时回来看看而已,趁着战斗胜利的机会。”
      “我早晚会回归战场……结束战争!”
      “是吗……我可是现在就想尽快将你这位大将解决呢。”
      “你要干什么?你最好不要在亚连面前……”神田的语气顿时冰冷起来。
      缇奇挂着阴险的笑,凑近他说:“哎……看来你不愿意让亚连知道你的身份呢!明天早晨就决斗吧,我会替你暂时保守秘密喔,如果你不被我杀死。”

      “神田,兄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第二天一大早,亚连便看到了在家门口对峙的两人。
      神田仍紧握他的六幻:“亚连,在战场上,只有战友与敌人。我与他,注定是要相互厮杀的。”
      “为什么?神田你明明已经离开战场了啊!你不是已经厌倦了吗?”
      “亚连,你还是不知道吗?这家伙,你的兄长缇奇米克,就是那个重伤我的南方将领!我们的决斗,是为了结束战争!”
      “怎么……怎么会……?”亚连顿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呆在了原地。
      缇奇拿出他的十字挂饰:“亚连,看到了吗?这是‘活尸’的标志。我早在与神田的那场战争中,被他杀了。”
      正欲出招之际,四面突然传来呐喊声,是大批的南北两方军队,跟随缇奇进入到了湘溪小镇,只为在此结束。
      战火终于在这座安宁了数百年的小镇熊熊燃起,百姓们被残害,房屋尽数倒塌,昔日宁静的小镇已被尸骨堆满。
      神田与缇奇,以惊人的速度战斗着,人们只能看见他们的刀剑相撞擦出火星,似乎连空气都被撕裂。
      在攻击的间隙,神田用余光看到瘫坐在地上的亚连,无能为力的流泪的亚连。
      可笑,他竟然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无辜的少年,竟然为了不让他唾弃自己而隐瞒身份。
      是时候结束了。
      无论是战争,还是他们之间。
      他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攻击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
      也许,自己此时快要成为一个疯子了。
      趁缇奇一个不注意,他瞬间把对方压制在地上,漆黑的刀狠狠刺中缇奇的腰部。
      “兄长————!!”
      “我赢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鲜血染上了长刀,但很快就化为灰烬,连同缇奇一起。
      他刺中的,是缇奇的十字挂饰。
      真正的结束了。

      一派苍凉,小镇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幸存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当初他们种下的那棵杨柳,早已被战火烧毁。
      六幻深深地插在泥土中,神田起身将它一把拔出,他的青衫上沾满了血迹,敌人的与他自己的。
      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是悲哀与绝望的笑。
      他赢了战争,却输了他。
      亚连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着他。
      “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亚连沃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天天练习刀法么?我记得我说过吧,战场上不允许拥有感情!只是陪你玩玩恋爱游戏罢了,没想到啊,你竟然当了真!”
      “神田……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亚连用颤抖的声音问。
      “当真。”神田将刀收回刀鞘,背对着亚连离去,“恨我也好,忘了我也罢,那是你的自由。”
      亚连硬撑着站起身来,他抑制不住泪水的流出,却仍然微笑。
      他对着神田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我……我不恨!”
      “神田,我会一直等着你!不管一年、两年,或是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神田,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烛光会为你指路,你回来的时候,就能找到家……”
      他的青衫消失在烟雾缭绕中。

      三年后。
      他终归还是回来了,循着那暖黄的烛光回到了他的家,在这个痴情的人儿的墓前,放下了自己的刀,还有自己的黑色十字。
      化为灰烬。
      眼前是一片混沌。
      终于结束了,他污浊的生命,终于由自己亲手了结,不留遗憾。

      生于战争,归于战争,这只能是他神田优命运的注定。
      说什么爱情天荒地老?他不信。
      三年前那场浩劫,现在已全然无法在这个小镇寻到任何一丝残迹。
      一切都结束了。他如此想。
      可是,他为什么,又会站在这里,这笛声悠悠的小镇,这小小的房前呢?
      雕花的窗,永远开着,窗前点了一盏明灯,飘飘忽忽的烛光,像是在指引着他归来。
      那柔和的光线中,却再也不见银发少年含笑的影。
      只剩下暖黄的烛光,在细雨朦胧中给他指引着方向,摇曳着,摇曳着。

      再次睁开眼时,他置于一艘小木船上,沉默的船家一桨一桨划着清清的河水,正往对岸去。
      这是忘川。
      他坐起了身,才发现这里飘起了蒙蒙细雨,使对岸显得虚幻缥缈。
      雨雾朦胧中,一抹暖黄的烛光摇曳,近了远了又近。
      他登岸,只见一把纸伞举过头顶,烛光近在咫尺,含笑的银色眸子中,也含着泪光。
      这是他的归宿。
      时间仿佛回到四年前,他们雨中相遇的那一刻,只是这次换了台词。
      “欢迎回来,——优。”
      “我回来了,亚连。”
      饱经重重劫难,两只彼此靠近的手,紧紧相握。
      暖黄的烛光为他们引路,黑与白交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

      你是我的归宿,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天堂。
      即使步入黄泉,也要永生相伴,再不放手。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伶仃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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