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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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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李恪被刘孝孙稍一耽搁,等他追出王府,无忧已经去得远了,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在纷纷扬扬落雪之中催马绝尘而去。此时他早已把刘孝孙那一番莫名其妙地话丢在脑后,也无暇再迁怒于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在无忧面前澄清误会。此后高阳经他一再央求,接连往侯家去了两三次,可是每次都遭遇无忧的软钉子,被她以身体染恙为借口避而不见。第三次时,她只是让小蝶拿来一个精巧的描金檀木匣,托她转交给李恪。
李恪一见到这檀木匣,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连日里不展的愁眉也终于舒展开来。可是等他迫不及待打开木匣,看到静静躺在匣中的那一串红色相思子珠串和龙型玉佩,顿时如遭了一记重锤般脸色灰败下来,连木匣都险些失手摔在地上。无忧把他送的东西都完璧归还,这含意已经不言自明,自是要扯断和他的一切瓜葛,从此方可两不相欠、形同陌路。
自与无忧相识以来,他一直把她看作温柔中带了几分顽皮娇憨的纯真女孩,从不曾想到她有一天竟会如此固执、如此决绝,不留一丝转圜的余地,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情急之下他不禁心生恼火,暗想她果然是侯君集的女儿不差,竟然和她爹一样的刚愎自负、顽固执拗。
与这般焦灼恼火相比,更让他镇日坐立不安的还是承乾打算逼宫谋反的密谋。他眼看一个擎天灾祸就要降落侯家,也不可避免要殃及无忧,可是却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暗自在心内祈求,也许承乾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冷静下来以后最终还是会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
让他颇感出乎意料的是,新年之后,东宫仍看似平静,波澜不兴掩盖下的暗涌尚未及冒头,远在齐州的五弟李佑却率先举起了反旗。太宗在盛怒之下派大将李世绩带兵平叛,不过大军还没赶到,李佑便已被齐州城内的官军擒获,押回长安。这场跳梁小丑般的闹剧短暂如昙花一现,看在常人眼中只觉得可叹可笑。李恪本以为有此作警戒,也许承乾会受到威慑有所收敛,心才稍稍放宽一些。
谁知才过几日,他便听说在清除齐王余党时,东宫内的纥干承基竟受到牵连也被下在狱中。李恪这一惊非同小可。纥干承基本是东宫侍卫首领,承乾若有心谋反,他定然是参与谋划筹措的心腹之人,会不会由此一语道破东宫的惊天密谋呢?李恪所料果然丝毫不爽,短短两三日之后他便从宫内得到消息,知悉父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囚禁了叔父元昌、侯君集、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史赵节、驸马督尉杜荷等一干东宫谋臣,还派禁军侍卫把承乾幽禁于东宫之内。眼见日日忧心之事终于成真,他的心顿时如坠上千斤巨石般沉入谷底。
对两宗接踵而至的反叛阴谋大为震骇的太宗立即指派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会同大理寺、中书、门下两省共同审理承乾谋反一案,未几便确认太子谋反证据确凿,承乾也被罢黜太子之位贬为平民,囚禁于右领军卫。李恪闻知这个消息,再也无法沉得住气,当晚便不顾弟弟和刘孝孙等人一再劝阻,赶往太极宫觐见父皇。
太极殿的传唤太监将他引入太宗寝殿旁边的一座偏殿之中,李恪跪拜之后,看到长孙无忌和九弟晋王李治也同在殿中,前者一脸愠怒,后者却忧心忡忡。他再抬头看看父皇,遭受两个儿子接连谋反之图的打击,看上去也明显比往日苍老倦怠。此时父皇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悲是怒,也不知刚刚他们在殿中到底议论些什么,不禁让李恪心中暗自纳罕。
长孙无忌仿佛对李恪心怀忌惮,先走上一步躬身说道:“皇上,既然吴王有事觐见,臣与雉奴便先告退了。”
太宗喟叹一声点点头,随后又低声对李治补了一句:“雉奴,你也不要太在意青雀的话。你与元昌虽然往来颇多,不过朕相信你对他们的鬼蜮之计毫不知情。朕心中似明镜一般清楚,怎会随随便便被两句话骗住。你只管放宽心吧。”
李恪见父皇话中提起李泰,便不由凝神细听。只是他越听越奇怪,莫非李泰竟要把胞弟也拉入太子谋反的罪臣之中不成?九弟虽与李泰一母所生,可毕竟年纪尚幼,为人又一向敦厚柔弱,按说根本构不成他的威胁。饶是如此,李泰竟连他也不肯放过,想见承乾被罢黜之后,他的夺储之心已经非比寻常。
李恪一直想得出神,不留意父皇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来:“恪儿,你这会儿来见朕有何事呀?”
李恪顿时被惊醒,转头四顾,才发现长孙无忌和九弟都已不在殿中,父皇也从那张盖着明黄缎子的椅中站起来,缓缓走到他身前。他急忙躬身回道:“父皇,儿臣今日入宫只是想问问太子谋逆一案牵涉的罪臣被量刑定罪一事。”
“哦,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来了?”太宗默默看着他问道。
“这——”他微一沉吟便抬起头来答道,“儿臣也不全是关心这个,而是想替这一干罪臣在父皇面前求个情。”他在父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瞬间闪过的犹疑,可是这话一开了头便没有退缩的道理,只好狠狠心继续说下去:“父皇也许会奇怪,甚或会怀疑儿臣是否也牵涉其中,等儿臣说完您自会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此次太子谋逆一案牵涉甚广,而赵节、杜荷等人均为我李氏至亲,叔父元昌更是宗族中人。父皇既已纳通事舍人来济之言,准太子得以终其天年,对他人似也应以宽仁为怀,即便死罪不可免,也不便再牵连更广,祸及宗族。否则也许会引来世人非议,不平之心,说父皇独对太子宽仁,对外人却处以严苛。”
太宗想了想,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却忽然微笑起来:“无忌、玄龄他们几个会同有司审理此案,没想到他们还没量刑定罪,你们竟先纷纷跑到朕面前求情来了,倒像是谁下了帖子约好的一样。”
“怎么?还有人抢在儿臣之前么?”李恪禁不住好奇,忍不住追问起来。
“高阳这孩子下午就已经来过,她倒不为别人,只说与侯君集的女儿为闺中密友,情同姐妹,所以才特为侯家来求情。”太宗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她也是被朕惯坏了,竟把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当成了儿戏。卷入谋逆一案中的罪臣,不是劳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便是我李氏一族至亲,今日她来求情朕若是准了,他日这个也来求情、那个也来求情,朝廷的律法不是要形同虚设了嘛。”
李恪听了这话心中一抖,其实他刚才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是要为侯家求情,因此想也不想便接口说道:“若说这侯君集,儿臣刚才倒不曾想起。虽说高阳妹妹来求情的缘由不免荒唐,不过若论起他来,父皇似乎也真应酌情宽减。年初父皇置二十四功臣之像于凌烟阁上,当时侯君集虽因罪免职,可父皇依然把他的画像列入其中,可见其为我大唐初建着实立功不少,这岂是汉王、赵节之流可比拟的。只凭这个,父皇对侯家格外开恩也不为过。”
太宗听了他的话,既感到几分诧异,也不觉有些好笑,微微颔首说道:“你这也是在为他讨情吗?朕还真不知道,侯君集除了领兵打仗,竟还有这个本事。他自己依附承乾惑乱不说,居然还能在身后留有诸多余地,为人也够圆通狡猾了。不过此人也真真可恼。朕因为征高昌的事免了他的职,他不仅不好好闭门思过,反而跑到东宫兴风作浪。即便是承乾谋逆一事,据朕揣测也多半是他的主意。否则以承乾的脾性,断没有这个胆识、气魄。”
李恪见父皇脸上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可是神情中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威严,心知他已被自己的话勾起了满腔愠怒,也不敢再多说下去。他沉默着站在阶下,望着已经返身坐回椅中的父皇,心里暗暗咀嚼他刚才的话,估摸着求情无望,那股无奈又绝望的焦急和痛楚更深重了。
正在恍惚之间,忽听父皇开口说道:“恪儿,你也不必在朕面前兜圈子。刚才说的这一番话,听起来像是替他们一干人求情,其实你也是专为侯君集而来吧。想必是高阳在朕这里碰了钉子还不死心,才把你也拉进来说项。究竟给这些人如何定刑也不是只凭朕一人的心思,要大理寺、刑部会同中书、门下各省核定,况且还有无忌、玄龄等人把关,朕确信一定会合情公允,让世人心悦诚服。”
李恪见父皇虽然误会了高阳,可是却一下子猜中自己的来意,不觉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父皇话已至此,似乎不给他留有任何余地,他只好点点头说:“儿臣知道了。”见太宗半眯着双眼朝他挥挥手,脸上透出几分疲惫之色,他只好又行了礼,轻手轻脚从殿中退了出来。
因为入宫说情在父皇面前碰了钉子,出宫的路上,李恪的心一直压得沉甸甸的,似乎比来时还要沉重。才走出承天门,他就看到弟弟李愔正站在横街对面的四方馆前面张望,知道是在等自己,急忙甩开刚才的烦恼,快步奔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李愔先没回答,反而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入宫一趟有何结果?”见哥哥失望地摇摇头,他这才不情愿似地低声说,“大理寺这边的关节倒是都疏通好了。”
李恪精神一振,晦暗的脸色瞬间亮了起来,眼中也闪出一丝这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神采,急切地说:“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过去吧。”
“哥——”李愔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的脚步,审慎地盯着他问,“你真的想好了?侯姑娘虽说与谋逆一案没有直接牵连,可她毕竟是罪臣家眷。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偷偷到大理寺大狱去探她,若万一走漏风声被父皇知晓,岂不是会惹来他猜疑、忌惮,也许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也会因此落空。到时辜负了哥哥多年来的苦心不算,还要白白便宜了四哥。为了一个女孩,值得吗?”
李恪眉峰紧锁望着李愔,记忆中仿佛弟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其实这些日子里,他何尝不是反复扪心自问,内心里也争斗过不下千万次。可是当他得知侯家上下人等均被带往大理寺囚禁那一刻,想起无忧囿于牢狱中的无助,以往那千般挣扎万般权衡似乎都跑得无影无踪,心心念念填满了一个念头,就是要尽快搭救她逃出牢笼。他突然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无忧随她母亲、弟弟下在狱中,我无论怎样也要赶快去看看她,告诉她我正在想办法救她逃脱牢狱之灾,也好让她安心。何况她一直还在误会于我,我更不能就此丢下她不管。再说李泰那里也不必担心,你以为他就是个省事的吗?刚才我入宫觐见时巧遇九弟和长孙无忌,从父皇口中的只言片语揣测,他竟是自作聪明,毁谤九弟也参与了太子的阴谋。不过这次,他恐怕是反被聪明误了。”
李愔见他心意已决,情知多说无益,于是便点点头,跟着他骑马向西出了安福门。他们为掩人耳目,特意在皇城外兜了个圈子,再由顺义门进来,走不多远就是大理寺了。此时夜色已深,周围静悄悄寂然无声。一个狱卒正在外面恭候,看到他兄弟二人,急忙迎上前来见礼,然后牵着马带他们走进去。
那狱卒小心翼翼对李恪说道:“吴王殿下,小人从蜀王殿下那里得了消息以后,早就让人把侯姑娘带到狱神庙里去了。牢中人多眼杂,难免会走漏风声。庙中清静无人打扰,说话也方便。只求两位殿下快着些,免得被人撞到。小人斗胆带殿下进来,实在担着天大的干系,出了差错颈上人头就难保了。”
李恪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他手中,等他千恩万谢地去了,才转身对弟弟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来。”说完他便丢下李愔,快步走进那座朽败不堪的破庙。
殿中没有灯烛,除了从几扇小窗中透入的些许微光,其余便是一片漆黑。他在门内站了一刻,双眼终于慢慢适应了身边的黑暗,隐约看清殿堂深处耸立着黑黢黢一座神像,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神像底座前似乎铺着一层蓬松的稻草,一个瘦小的身影双手抱膝端坐其上,幽暗中也看不清面貌,只看到一对闪烁的眸子射出冷幽幽的光芒。
“无忧。”李恪心中虽然充满难言的酸涩,可毕竟也多了一丝喜悦,几步奔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想拉住她双手。触手一片冷硬,不是她柔软滑腻的手掌,却是粗糙坚硬的铁链。
无忧一阵冷笑,猛地抽回手肘,带动铁链也从他手中滑落下来,发出叮哩哐啷一阵碎响。“殿下忘了吗?无忧现在是牢狱中的罪犯,手脚怎能不捆绑上这些锁链。”
李恪不理会她话语中的冰冷和讽刺,自那晚她从王府跑走,几个月来他还一直没机会与她相见,忍不住双手紧紧扶住她肩膀,瞪大双眼仔细在她脸上逡巡。虽然殿中没有任何光亮,可是近在身边,他还是可以看清她原本圆润的小脸已经瘦得脱了形,只有那双杏眼中的光彩依然不减,只是那光芒也如天上的寒星,虽然耀目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他心里顿时溢满了无法言喻的叹惋和痛楚,鼻腔中一阵酸涩,眼泪几乎要冲出眼眶。他猛地把她拥入怀中,微微哽咽着说道:“无忧,你何以如此固执,只相信你自己,不肯听我解释半句。不过现在先别争执这些,你且听我说。我刚刚才入宫面见父皇,想为侯家求情。你父亲涉罪已深,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让他的罪责不要牵连带累侯家诸人。这些日子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只能再耐心忍一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脱困。”
无忧没有挣扎,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只是那瘦弱的身躯也象他刚才触手所及的铁链般冷硬。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请殿下恕我无礼,只因手脚都被牢牢捆缚,因此无法跪拜答谢殿下的大恩大德。不过我实在奇怪,侯家经此变故,已陷万劫不复之地,无忧身上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利用之处,殿下何须冒这番风险,在我面前演一场兔死狐悲的戏。”
“无忧,难道我们白相识了一场,你就半分都不肯信我吗?”当此时刻,李恪心中除了悲哀还是悲哀,也再顾不得恼火她的执拗。
“我相信什么呢?相信是殿下在皇上面前告发了东宫的密谋,才引出今日的祸患吗?”
“你怎会如此疑我?我若有心告发,从你那里得到消息以后肯定马上就告发了,何必再等几个月呢。”
无忧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吸了口气,轻轻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说:“就算殿下说的有几分道理吧。侯家今日的灾祸本是我父亲咎由自取,原也怨不得殿下。不过,是不是殿下告发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又带动手脚的铁链一阵叮铛作响。“殿下想从我身上套问东宫的消息总不假。再说我爹其罪当诛,侯家也必受株连,殿下费九牛二虎之力挽救无忧又有何用。即便能救我一命,可是若我父母兄弟皆无,我一人独活世上有何趣味。况且殿下自幼心志高远,现在终于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为我而让一切付之东流。所以无忧把一切做个了断也不完全是因为误会、赌气,实在也是为殿下着想。”
“无忧,我不想听你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恨我,而且是恨我入骨。我没有骗你,也从没想过要利用你来对付承乾,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以后我也不会再多解释了。我是一直自忖有做储君的资格,也不会轻易放弃多年的夙愿,可是这与搭救你毫无干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只管耐心睁大眼睛细瞧,总会有相信我的一天。”他似乎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声音也比先前提高了几分。
无忧却仍旧不为所动,退后几步淡淡地说道:“殿下还是别费心了。侯家若能逃过这一劫,自然是我们的造化;若逃不过,也是命该如此。我也不想再承殿下的情。那日托高阳公主归还殿下的东西,就是无忧再不愿今后与殿下有半点瓜葛。”
李恪站在黑暗中怔怔地望着她,想起自己如此一番肺腑之言仍不能挽回她的心,似乎已经不完全是误会使然。他心里说不上是委屈、急躁还是恼火,只觉得一股气一阵阵直往头顶上涌,顶得太阳穴那边也不停地突突跳动,正想不顾一切冲过去抱紧她继续分说,殿门却忽然吱呀呀被人推开。
李愔站在殿外,一边探头向内张望一边低声催促说:“哥,我们耽搁的时间不短,可该走了。”
李恪只好克制住内心冲动,又无奈地对那黑暗中灼灼闪耀的双眸凝望片刻,终于长叹一声,转头冲出了狱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