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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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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哟、嘿哟——”湖面上传来一阵阵嘶哑却短促有力的号子声,四只精雕细刻、气势不凡的龙舟齐头并进向起点冲去,舟上桨手拼命挥舞着手中船桨,舵手也在声嘶力竭地高呼,仿佛这根本不是大赛前的演练,而是湖上竞舟已经正式开始了。
端午时节天气本已热了起来,今日偏又赶上天高气爽、云淡风轻的好天气,日头明晃晃高悬在空中,耀眼的光芒几乎灼痛了人们的眼睛,连曲江池蜿蜒迤逦的湖面在照耀之下也象泛起了一层金光。万年、长安两县的民众各备两艘龙舟举行端午赛会,龙舟上的桨手个个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黑布灯笼裤,结实的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赛还没开始,人人已是一头一身的汗水。
岸边杨柳的浓荫之下,虽然挤挤挨挨站了不少等着看赛龙舟的百姓,显贵人家搭起的看棚也一个个紧密相连,不过少了骄阳的炙烤,还是相当凉爽宜人。靠近堤岸的浅水边,菡萏初长,虽然还没有密密实实连成一片碧绿遮盖了水面,虽然也看不到风姿绰约摇曳着的粉白花苞,可是清风中已经隐隐飘来了荷叶的清香。南岸一带沿堤栽种的石榴树,榴花盛放,远远望去如点燃了一片火焰。
无忧和高阳公主坐在杏园的倚云楼内,居高临下,把个曲折幽深的水面尽收眼底。无忧斜倚着楼边的美人靠,眼睛虽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旌旗飘动的竞舟起点,心思却全然没在上边,连高阳满脸陶醉对她絮絮诉说的话,也只是偶然有个把字蹦入耳中。
新年过完李恪返回安州,一走又是好几个月了。无忧开始还曾为元宵节在东宫中窥探到的一幕暗自担忧,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生活依然平静,并不见太子有任何为难她的异动,让她终于慢慢放下心来。尽管如此,这些天来除了与高阳同游,她几乎很少自己踏出家门半步,安安静静在家中读书、练剑,学习针黹、女红,连侯夫人都欣慰地感叹,她越来越象个举止合宜的大家闺秀了。
她没想到,今日曲江池边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如此热闹之中她居然在这倚云楼下巧遇跨马途径此处的萧翼。因辩机过年之后就独自搬到城外研习经文,高阳要与他私会反而变得更加容易,也不必再邀上无忧掩人耳目,所以她二人虽仍时常携手同游,可却很少再踏足会昌寺。因此无忧自元日之后还再没看到过他。几个月不见,他本就消瘦的面容似乎更见清癯,眼中的忧郁好像也更深了。乍见无忧和公主,他仿佛也略显得有些惊讶,跳下马来与她们见礼之后,讶异虽渐渐退去,可是尴尬不安之情却更甚了。无忧一直沉默地望着他不开口,倒是高阳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何端午看龙舟赛会还要如此隆重,整整齐齐穿着官服而来。他这才微笑着回答,此行乃是受皇上宣召,与虞世南、褚遂良等几位朝中颇富文采的大臣同到芙蓉苑观赏盛会。高阳听他如此说来便不敢多耽搁,稍稍寒暄两句就与他匆匆别过。
无忧正在魂不守舍地望着湖上龙舟沉思,却不提防房府的家人忽然急急忙忙走入阁中,打断了高阳的述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起什么。这家人还未说完,无忧已经听到门口一阵靴子声响,随即一个颇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也带着笑意传了进来:“高阳妹妹,还是你会享福,早早寻了个好去处看龙舟,我和九弟今日就叨扰你了。”
无忧回头望过去,就见门口珠帘挑起,居然是太子承乾携着晋王李治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承乾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与她不期而遇,略一怔忡之后,旋即笑逐颜开地说道:“哎呦,没想到你还携了闺中密友在此。无忧姑娘,真是巧得很啊。”
无忧听他一张口便叫出自己名字,不禁微微一愣,不过想到姐夫身在东宫,这惊奇也立刻变得不足为奇了。她虽然也对他笑笑,然后又连忙起身向他兄弟行礼,可是心却顿时如擂鼓般不安地跳动起来,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惊喜。
所幸无需她开口,高阳已经起身迎了上去,一手拉住晋王,带了几分不解问:“大哥、九弟,你们来看龙舟赛会,怎么竟寻到了这里?父皇这会儿就在芙蓉苑,你们难道不过去吗?”
“我们今日是微服出行,瞒着父皇的。”李治有点得意地笑着回答,“大哥本不想来,说年年都来看龙舟有什么意思。是我想出宫来看,这才硬把他拉来的。”
“是呀,没想到今日这里居然人山人海。”承乾也接过弟弟的话头说,“幸好从这里经过,我认出了你那驾马车,这才突然起意,要上楼来寻你。芙蓉苑那边虽清静,可是陪在父皇身边还要时时谨小慎微,听他教训,有什么趣味。”
他们兄妹如此对答之时,无忧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太子、晋王两兄弟。晋王李治似乎与弟弟无涯年纪相仿,虽然身材尚未发育,可面容却与太子颇有几分相似。他尽管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言谈举止间却少了些应有的天真调皮,温柔敦厚的面容也带出几分与年龄不甚相符的老成持重。更让无忧惊奇的还是太子的态度。他今日简直与元宵节那晚在东宫苑内看到的那个冷酷狰狞的太子判若两人,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笑容,虽然因脚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可是站在那里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神采。无忧一直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没想到他的目光却突然在不经意之间落在她身上,除了掩藏不住的惊喜,似乎还夹杂了些许兴味和轻佻。也许是这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隐秘,顿时让她更加不安起来,急忙垂下头去,躲开了他肆无忌惮的逼视。
这时她就听高阳在身前说道:“说什么叨扰不叨扰,太子和晋王纡尊降贵,高阳简直受宠若惊呢。你们听,那边已经响起了号子声,龙舟赛会也许是马上就要开始了,快过来吧。”她说完便拉着李治一同向楼边走去。
远远的湖面上,四艘龙舟果然已经一字排开,桨手、舵手也都各自准备好。岸上突然响过一阵如雷的欢声,龙舟齐齐地如箭般朝前方冲了出去。李治毕竟还存了几分小儿心性,情不自禁欢呼一声,立刻冲到围栏旁边,爬上木凳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高阳虽然也紧盯着湖面上渐渐驶来的几艘龙舟,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三哥李恪临行前私下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她早已听说无忧在东宫中那番遭遇,不过看刚才的情形,三哥的忧虑显然不是杞人忧天,太子恐怕不仅仅是要为难她这样简单,也许心里还存了什么更加不堪的念头。她不觉皱起了眉头,今日不期而遇,该怎样摆脱他呢?四艘龙舟已经从她眼前驶了过去,你追我赶在湖面上溅起层层水花,仍然难分轩轾,齐齐地向着山坳那边的终点飞过去。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主意,轻轻点点头,心也顿时轻松了一点。转身看看身边几人,大家正屏着呼吸看得仔细,她急忙趁此时机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站在美人靠边的承乾也一样心不在焉,眼角的余光瞥到高阳走出阁去,贪婪的目光顿时转到坐在斜前方的无忧身上,定定地望着那个细巧玲珑的侧影,几乎要用喷着火的双眼将她一口吞噬下去。元宵节那天这个大胆忤逆自己的女孩曾在那一刻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和关注,甚至还把贺兰楚石召来,把他这位姨妹问了个仔细。可是这突来的兴趣没过几天便烟消云散了,毕竟他身边不乏貌若天仙的美女,平日里和叔父在东宫中胡闹嬉戏也充满了趣味和刺激。
谁知今日与她重逢,竟勾动了他心中几乎已被忘却的热情。虽然她看上去比过年时还要简单朴素,通身纯白的衫裙,只在裙角处疏疏落落绣着几株翠绿叶子、淡紫花瓣的兰草,头上高高梳起的鬟发间除了一支碧玉簪也再无装饰,可是刚才站在一身浓艳红色衫裙的高阳身后,愈发如她裙角上绣着的兰草一样清新淡雅,散发出动人的楚楚韵致。
他的目光又从她光洁的面庞上一点点向下移动,贪婪地望着她白皙纤雅的颈项和薄薄的紫色绢帔下隐约露出的胸前一片细腻如玉的肌肤,全身立时如火烧火燎般,变得更加心猿意马起来。他心中总算尚存一丝理智,知道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任性妄为,只好吞了下口水,把目光转到了她扶着美人靠的双手和露出的一小截圆润手臂上。她右手的手腕之上,套着一串殷红如血、晶莹剔透的红色珠串,趁着雪白的皓腕非常惹眼。
承乾对着这鲜见的红色珠串瞪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低下头轻声说:“无忧姑娘这串珠子煞是可爱,我好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怎么竟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宝贝呀?”
无忧见他正指着李恪送她的相思子珠串,急忙下意识拽拽衣袖,盖住了露出的手臂和珠串,勉强回答:“这可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树上结的小果子而已。殿下见多识广,见的自然都是些奇珍异宝。这不值钱的寻常之物,怎入得了殿下的眼睛。”
承乾听出了她话中淡淡的讽刺,可是不知怎么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带着几分开心笑了起来:“今日端午,人人都要系上长命缕过节。可是刚才我看姑娘手腕上空空,怎么除了那串珠子什么都没有呀?”
听他这一问,无忧的目光自然落到了他手上,就见他右手手腕上果然系着一条花纹精美的长命缕,金光闪闪的丝绦也不知是用什么丝线织成的。无忧再抬头看看他,只好继续敷衍地答道:“我嫌这些东西累赘,所以不戴也罢。”
“哎,过节的习俗岂可不循。”他边说边解下自己手腕上的丝绦说,“就把我这条长命缕送给姑娘吧。这金绦可不是普通丝线织成的,是用金子打成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很是件不寻常的稀罕物呢。”他说着竟不等她开口,一下子拉起她右手,就要把那丝绦系在她手腕上。
无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抽回自己的手,带着些许恼怒冷冷地低声说:“殿下请自重。您的美意无忧心领了,只是这样的稀罕宝贝,似无忧这样的寻常之人只怕消受不起。”
承乾的眉头皱了皱,有一丝怒气仿佛从脸上一闪而过,不过他很快便克制住自己,重新微笑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听到身后珠帘一阵悉悉索索响动,高阳已经快步走回阁中。他略一犹豫便按下了要说的话,悄悄把丝绦收入怀中。
高阳一进来就带着轻松的笑容高声问道:“龙舟是不是已经赛完?万年和长安两县究竟是谁胜了?”
李治此时正屏息静气看到紧张之处,根本没听到她说些什么。承乾抬眼望了望湖面说:“你还美其名为观看龙舟大赛,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龙舟就快到终点了,快来看吧。”
高阳点点头,走到无忧身边,欠着身子向栏外张望起来。果然,四艘龙舟此时已全部接近湖南端拉起的终点,就见那里旌旗摇动,喊声喧天。万年县的一艘龙舟最后终于脱颖而出,抢先于其他三艘龙舟冲过终点。顿时,龙舟上的桨手、舵手全部抛下手中船桨欢呼起来,湖西岸那些观战的万年县百姓也发出了震天的彩声。
李治这时才咂咂嘴,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说:“看得真不过瘾,曲江池的湖面也太过逼仄了,若是在奔腾万里的大江大河之上赛龙舟,一定更加动人心魄。”
“还用在奔腾万里的大江大河之上吗,”高阳故意看了看无忧,然后才接着说,“江南有的是烟波浩淼的水面,听三哥说,安州那里每年要在汉水上举办隆重的端午龙舟赛会,比长安热闹几倍都不止。”
“是吗?真想去看看。”李治望着这位姐姐,无限神往地说。
正在这时,承乾却突然清清嗓子插进来说:“高阳妹妹,今日无端叨扰了你们,我这个做兄长的如何能就此作罢呢,少不得要请你和无忧姑娘同去东宫过节,尝尝我那里准备的粽子。”
“这实在是大可不必了。今日留你和九弟一同看赛龙舟,也算不上是什么叨扰,大哥怎么变得如此多礼,倒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高阳抬头看看热情相邀的承乾,又回头看看暗含忧色的无忧,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说。
“难道高阳妹妹的架子就这么大,我这个兄长竟请不动了。还是我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比不上魏王,能和房家、房遗爱做推心置腹的密友呢。”
承乾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可是这番话已经说得毫不客气,颇有几分分量,让高阳不由得踌躇起来。她又情不自禁朝珠帘外张望了一下,满怀期待的心更加焦灼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汗。
还没容她开口,无忧却突然朗声说道:“公主,太子殿下既然诚心相邀,你这个妹妹岂有拒绝之礼。公主不必顾虑无忧,你自去东宫,只要让家人送我回府就行了。”
“哎,无忧姑娘相必听差了,我是邀高阳妹妹和姑娘一同前往呢。”承乾的目光又转到无忧身上,脸上虽然仍和颜悦色,可是笑容已经从嘴边慢慢隐去了。
不明就里的李治这时也热心地拉着高阳的衣袖说:“去吧,高阳姐,我也要到大哥那里吃粽子呢。”
高阳正要开口再次婉拒,突然听到帘外响起了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不觉暗自松了口气,改口说道:“好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这话音刚落,在楼下等待承乾的东宫侍卫忽然气喘吁吁冲了进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殿下,皇上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您和晋王出宫在这里看龙舟大赛,派了刘公公来宣召,让两位殿下立刻到芙蓉苑觐见。”
承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莫名其妙又心有不甘地嘟囔一句:“这又是哪个快嘴的走漏了风声?”说完他又有些懊恼地看看李治说道,“父皇已经知道我们微服出宫,宣我们到芙蓉苑觐见呢。”
高阳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故作无辜地摊摊手说:“大哥,既是这样,你和九弟就快去吧。”
等他们急匆匆奔下倚云楼而去,无忧才彻底松了口气说:“阿弥陀佛,我们的运气简直是太好了。若不是皇上宣召及时,哪能这么容易就把太子摆脱掉。”
“哪里是运气好,若不是我的灵活机智,你以为父皇真能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高阳得意地看着她说,“是我怕大哥会故意捣乱,所以刚才急急地派了家人去寻萧翼,让他想办法在父皇面前提起大哥来看龙舟赛会的事,还让他怂恿父皇召大哥前去伴驾。”
无忧听完她的解释,顿时疑惑起来,怀疑地看着她问道:“公主怎么有这个未雨绸缪的本事,就知道太子会存心捣乱呢?”
“我——?我当然没这个本事。”高阳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这是三哥临行前悄悄交待我的。我知道你曾在东宫之内拂逆过他,今日狭路相逢,难保他不会刁难我们。所以,还是让父皇把他召走最稳妥。”高阳本想把自己识破的太子的企图直言不讳,可是想起三哥的一片苦心,还是把这秘密藏在了心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向她解释一番。
她也不知以无忧的聪慧,能不能猜透她的、三哥的隐忧,只是听完自己这番话后,就见无忧转身望着湖面,目光迷茫陷入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