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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叫顾狸 ...

  •   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刚幻化人形的那一天。
      我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修炼了千年,那一天终于在淡淡的红光里,褪变成了一个十岁孩童的模样。
      我是一条赤狐。

      身上赤色的毛皮化为一袭嫣红的袍。我惊叹的打量自己的四肢,在沙漠上尝试着双脚走路。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连着无垠的戈壁,整个天地通红一片。沙子滚烫,我踮着脚感受那热意从趾间洋洋洒洒窜进我四肢百骸,靠着千年道行,才没有被烫破皮。

      轰隆隆的马蹄和人声从看不清的地平线那端传来。
      千年来我枯坐修仙,不闻人声,不问世事,第一次听到的便是那气壮山河从漫天的红霞里奔腾而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一身戎装的他纵马飞驰在众人之前,马儿掠过我身边撩起我大红的袍。我还是不知羞的年岁,任衣袂随着风高高扬起。马儿没有减速,可不知怎么的我就被他腾空拎起,他拽着我的衣襟将我挥到空中,我乱七八糟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便神奇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被他放在身前的马鞍上。

      我抬眼看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
      我该怎么形容他呢。他有天空中盘旋的鹰一样的眼睛,那么锐利,仿佛不管多远都能看见它闪着光似的。他有天边霞一样的头发,那么行云流水的被赤色的锻扎成一束,随风吹成长长的一道波浪。他的怀抱像我刚刚踩过的沙子,炽热到我的脸都火烧火燎了起来。
      他低下头对着我笑,嘴唇开合,说了些什么。可我一脸茫然,那时,我还不懂人类的语言。
      他一直说,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有着消瘦的下巴,连日的行军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渣,我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拔。他吃痛的皱起眉毛,然后惊讶的瞪大眼睛,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仰起头来,笑声爽脆洪亮,我转头看见大军已追上了我们,围在身边的士兵一个个疲惫的脸上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那么那么多年来,我都想努力回忆起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时光漫漫,无论我怎么想,终只能记起那漫天的红霞和他劳顿的胡渣。

      那一晚我住在他的帐篷里。他丢给我他的一袭袍子将我兜头罩住,然后把我的袍拿去随军的裁缝那里缝成一身小小的衣。我望着那件衣服心里很难过,如果我变回狐,会不会有的地方就秃了呢。
      我终于穿的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蹲下身问我:“你是哑巴吗?”我看着他的唇,学着他的样,一字一句的说:“你……是哑……巴吗?”他愣了愣,抿嘴笑了:“原是不会说话啊。”
      从那天起我便有了一个小师傅。他是副将的儿子,叫穆光,才刚刚15岁。吵着闹着跟父亲上了战场却被处处拦着管着。他被推进我帐里的时候一脸气闷,咚咚咚走到榻边坐下,一脸怨恨的看着我:“这么大了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他虽愤懑,可还是一个很地道的好老师。他从指着杯子、碗和桌子开始,一样样东西教过来。有时我们还会离开营帐,晃到沙漠深处,指着天和地,看着草和不知名的鸟。他不停不停地对我说话,他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他对我说自己编的小鸟和乌龟的故事,也对我说顾大将军的丰功伟绩。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穆光也便忘了一路风尘仆仆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失望。

      我记忆中变成人的第一年便在这营中度过。
      那个男人是将军顾凌。他的军队遇见我的那天便是刚刚驱走了边境小族聿国的骚扰,打了一个胜仗回来。在一切安定、皇上召归之前大军暂且驻扎在大漠边境。附近也有来往的村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和那么多的热闹。日子过得简单而开心。
      士兵们每天天蒙蒙亮就开始操练,我和穆光一大早就会被嘹亮的军号吵醒,然后便约着到营外的沙堆上看日出。
      当我还是孤孤单单一只狐的时候我也时常看到日出,但都是扫上那么一眼,就扭头走了。我不知道这么坐着,等着,看太阳一点一滴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看朝霞在大漠里洒下一片金色,原来可以这么美。
      当太阳升起之后,穆光便会一脸满足的四仰八叉躺在沙地上,他背诗、讲故事给我听。我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很快我就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听到不懂的地方我也能提出问题。
      从那一晚之后我一直住在穆光他们帐里,穆光的父亲穆厉副将是一个严肃又善良的大叔,他对穆光很凶,却常常给我一些小零食吃。碰上一些节日,他还会给我一些碎银,第二日我便会和穆光到附近的镇上去乱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原来做人是那么的好。有的晚上我会偷偷溜出来,踏在夜晚冰凉的沙地上变回一只狐,盘在沙堆上望着明晃晃的月亮我突然觉得千年来的孤寂是那么的有意义,我换来的人生是那么值得。
      那一天我正卧在沙堆上用嘴整理我的毛。现在那被修剪得层次不一的毛发已经长长,而我也已经学会了怎么将毛发幻化成不同的衣裳。
      我专心致志的梳着我的毛,直到来人站在我不远的前方发出轻叹才发现。我嗖的一声站起身企图窜开,他正好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是他。
      我迈开的步子顿了下来。
      是他。那一夜他说你原是不会说话啊。然后走出帐去给我找了穆光来,然后我就再也没面对面见过他了。有时候他练兵,我远远的瞧见他站在队伍的前方,他大声地训话、喊号子,他示范着拳掌,有的时候还会舞枪弄剑。还好穆光也爱看顾凌将军练兵,常常赖在操场上不肯走,我也便光明正大站在那儿,看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
      人类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器宇轩昂。

      这么巧的在夜里碰见他。他从来便是作息规范以身作则的军人,日落便息了。今天已到半夜,他居然来到了营外叹气。他定是在难过吧。穆光说:“叹气代表了不开心,你看我被拉来教你说话写字我就叹气,那就是我不开心。不开心的原因有很多,想家想妈妈了会不开心,饿着了会不开心,心愿没有达成也会不开心。”
      那他呢,是想家了,还是饿了?还是有什么心愿没有达成呢。
      我定定的在凉夜如水的月色下望着他,他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他许是没有见过真的狐狸吧,我搔搔耳朵,向他迈了一步。他不躲,亦没有来抓我,反而转回身在沙堆上坐了下来。
      “你是来陪我坐坐的吗?”他清冷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我便踱步过去,盘腿坐在了他身边。
      “小狐狸,你可有家?”
      ……
      “小狐狸,你可有爱的人?”
      ……
      “小狐狸,你说,她还好吗?”
      ……
      第二天一早穆光睁开眼就被我吓醒了:“嚯!你干什么趴在这里看我睡觉!”
      “穆光哥哥,什么是爱啊?”
      穆光斜我一眼,拿起衣服穿戴起来:“你哪里听到爱不爱这种酸词的?”
      我在榻上坐下来:“爱的人,是不是不喜欢的人?”
      “谁跟你说的?”穆光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你说的呀,叹气是不开心,昨天我听到有人说爱的人的时候叹气了。”
      穆光搔搔头,终于露出第一个为难的表情:“这个……我也说不好,慢慢的,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天气开始慢慢转凉,穆厉副将送了我和穆光一人一件棉袄。

      从偶遇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时常在半夜溜到那个沙堆上等他。他也的确经常出来。裹着大棉衣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啊小狐狸你又在这里。”
      我不知道原来顾凌将军也有那么多话。他一晚一晚絮絮叨叨的对我说他的过去,说那漫山杜鹃花,说那清澈的小溪,说一位鹅黄裙子的小姑娘笑得有多好看。有的时候他会把我捞进怀里替我顺毛:“啊小狐狸,你叫什么呢小狐狸?”我抬起头亮着眼睛看着他,对啊我还没有名字呢。穆光总是你你你喂喂喂的唤我,别人也都只叫我小姑娘,我做人大半年了,连个名字也都还没有。
      “小狐狸,我叫你小狸吧,哈哈。”

      小狸。真是个没水平的名字。我瘪瘪嘴重新卧倒。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
      那一天全军都很热闹。穆光从早晨被父亲叫走后一直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军营里瞎走,士兵们看到我也都很和善,都会弯下腰来抚我的头发,我仰着纯真无邪的脸冲他们笑。哈哈我现在已经很擅长做一个人类的小女孩了。
      快晚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帐里练字:“人……之……初……性……本……”
      “喂!”穆光撩开帘子探进头唤我,“快来吃饭了。”
      “去哪儿吃饭?”每日正餐都是拿进帐里来吃的。
      “去大帐里吃饭,今天有喜事呢。”说着穆光便来扯我的手。

      大帐便是顾凌将军的帐。从我第一天来过之后就再也没进来过了。我和穆光坐在穆厉副将的身侧,看有官职的士兵一个个在两边坐下。
      两边人坐齐之后顾凌将军从帐外走了进来,带着满脸的笑意。
      “大家都听说了吧!我们年后就可以回京了!”
      “噢!”将领们都欢呼的鼓起掌来,连穆光也开心的跳上跳下。
      顾凌带着笑意向最前面的位子走来,便看见了我:“咦?”他的笑意变成了惊讶:“这个小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哦,末将失职。”穆厉副将站起来拱手道:“之前将军让我们找她的家人,我们附近的村子都打听过了,并没有走失的小女孩。她刚开始话也说不利索,我们便也没有问她,后来此事就搁下了。”
      “哦好。”顾凌看着我,露出了我看到的第二个为难的表情:“我们不日就要回京,难道要带上这个姑娘吗?”

      从此,我最惧怕的便是他人冲我露出一脸为难。我知道,这个表情之后,我定会失望。
      “不用了顾将军。我是大漠的儿女,我要留在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话。

      三天之后便要回京了,将士们都忙碌起来,连穆光都开始收拾东西。
      “你真不跟我们走吗?我可以跟爹爹说,让你住在我们府里。”
      我摇摇头。穆光眼里开始泛泪:“你没有爸爸妈妈,连话都说不利索,留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我冲他笑,第一次抱了他:“前面这么多年我不是都待下来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他们离开的那天我去送行。哭嚷的穆光跟我说过再见之后就被他父亲给拉走了。顾凌坐在高高的马上,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戎装英挺。他垂下头来看我:“你真不和我们回京吗?”
      我摇摇头。
      “那好。”他俯下身来递给我一块玉佩,“有事你拿着这块玉去衙门,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接过玉,点点头。
      “嗯,祝你早日找到爹娘。”他扯转马头,准备整军离开。忽而又转回来问我:“姑娘,你叫什么?”

      我忽闪着眼睛看他:“小狸。”

      “小丽?哈哈,丽姑娘后会有期啦。”话毕,纵马离去,千军万马卷起黄沙万里。

      我知道,他许是不记得那只小狐狸了。他也会不记得这个小姑娘。
      可他的心是好的。他在大漠里自以为的救了我这个“流离失所”的小姑娘,他还给我玉佩,为我跟衙门的人知会。

      那晚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趴在大营驻扎的废墟里,锅碗瓢盆散落着,我好像还能看见他裹着大棉衣从帐里出来,说:“咦小狐狸你又在这里等我吗。”

      我一个人在沙漠里游荡了很久,时而幻成人形坐着等朝阳,时而又变回狐狸趴在沙堆上睡觉。有一天我醒来,心想我修炼千年成人形,可不是用来看星星看月亮的呀。于是我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沙,给自己变了一套好看的夏装,准备离开这里。
      夏天已经来了。

      我走了很多地方。从最西边的聿国开始,一路走一路看,到过最北边的冀国赏过雪,最东边的江国钓过鱼,也去过最南边的霖国游过泳。我走了很多很多年,不再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狐狸了。我长大了,可依然是十岁小孩的模样。

      百年才能修得一岁。

      兜兜转转那一天我又回到了大漠,我忽然就想起了他的脸。他霞般的头发扬在身后,他鹰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他扯起我大红的袄将我甩在空中,又好好的将我放在他的鞍上。我再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
      多少年了,他还活着吗。
      我想起他俯下身递给我一块玉佩:“有事就找衙门,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
      春去秋来,衙门里还有人认得这块玉佩吗。
      我扯出贴身带着的玉佩,突然下了决心,我要去京城看一看,就算他已不在。

      戋国的京城就是不一样。我绕了这个大陆一圈,没见过那么繁华的地方。
      我在人群中穿梭着,研究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商品,突然被人揪住了肩膀。
      我回过身,是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爷爷,他瞪着我,抹了抹眼睛继续瞪着我:“是你?!”
      我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几十年我跟客栈伙计说过话,跟肉包小贩说过话,但还没有在路上被人拦住说过话。
      我瞪他一眼便要走开,他又颤颤巍巍的开口:“树上有一只小鸟,它每天在那儿唱歌,它想用歌声引来小伙伴。有一天,有一只乌龟经过,他爬的很慢很慢……”
      我是那么猛地回头以至于脖子都要打结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从那皱纹里看出少年的影子。
      “穆光……”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时光的力量。

      我被带到穆光的府上。穆厉副将早就不在了,穆光也已儿孙满堂。我一进门就有一个十岁的小孩扑上来抓住我的手:“啊好漂亮的小姐姐啊,你好啊,我叫穆易你叫什么啊?”
      我看着他那张像极了穆光年少时的脸:“我叫顾狸。”
      “哪个丽啊?”
      “狐狸的狸。”

      我被请进穆光的屋里,看见剑和枪挂满了墙壁。我知道穆光的志向,他一定继承了父业,也成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你一点也没变。”
      “是。”
      “我随军回过大漠很多次,却再也没见过你。”
      “我很早就离开了。”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大漠里的精灵……”穆光看着窗外陷入回忆:“那天漫天红霞,你赤脚站在沙漠里只围一袭红袍,你不会说人话……你只有10岁,可眼神沉稳胜过父亲……我回过多次大漠,次次寻你不见,我总安慰自己,你那时说你是大漠的儿女,我想你应是大漠的精灵,怕是又回了沙漠里去了罢……”
      我去执了他的手:“是,我是大漠的精灵。突然很想你们,便想回来看你们。”
      “你回来的太晚了啊……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穆光带我去拜了穆厉将军的墓。穆厉将军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墓上的字也褪了色,呈现出一种悲凉的感觉。我还记得穆厉将军还是副将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些小零食,每逢节日他会塞给我一些碎银子,第二日我便和穆光一起去附近的村子乱买东西。他还给我和穆光一人准备了一套棉袄,那是我第一件棉袄,军绿色简单的款式,可是很暖。

      时光没有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只知道千年可助我幻人,万年便可升仙,我从不知道,时光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我一直以为不见,那便是大漠与京城的距离,只要我愿意,千山万水前来,他们总还是在这里。
      可是我错了,有些不见那便是再也不见,比如死亡。

      我觉得事不宜迟,我掏出玉佩递给穆光,问他:“顾凌将军,可安在?”
      穆光接过玉佩,半响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已年届70的顾老将军奉命讨伐南部夷国,虽打了胜仗,但毕竟岁数大了不堪劳顿,凯旋不久就抱恙去世了。左右不过几个月前的事。”
      我默默地握紧了拳:“他已70,为何还要派他出征。”
      穆光将玉佩递还给我:“不知。”他顿了顿:“你可要去看看他?”

      顾府的人还都沉浸伤痛之中。大门上悬挂的白色灯笼也还未取下。我跟着穆光走进顾府,来往家丁都对着他行礼。
      走进顾凌的灵堂,我看见一个老妇双眼通红的跪在地上,我想,那便应是顾凌挂念的那个穿鹅黄色裙衫的姑娘了吧。

      我来得太晚,错过了他们最好的年华。

      是夏日,已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尸体照例被烧成了一抔黄土盛在瓷瓶里。我在妇人的身边跪下,此生竟无缘再与他相见一面。我想便是那一刻懂得珍惜二字的吧。
      我恭恭敬敬的对他叩了三首,眼前掠过的是他纵马飞驰的英姿。也好,记忆里你永远是那年轻的模样。

      我告别了穆光就离开了。临行前我偷偷在衣袖里拔下了一根狐毛,施了一生中第一个法。毛发幻化成一个小小的泥塑,眼睛鼻子全然是我的模样,我将泥塑递给穆光,和他拥抱再见。
      穆光握着泥塑注视着我离开,我没有回头,尽管万般不舍,但我已知,终将离去的,除了好生道一声别,别无它法。

      我回到了大漠,寻了一个洞穴,变回赤狐盘身卧了下来。我脑中思绪万千,戋国京城这一行我仿佛懂了很多道理,我准备好好参悟它。

      这一悟便是六百年。
      我舒展身形爬出洞穴幻化出的已是16岁少女的身姿。漫天的黄沙依旧,而人间已经几度沧桑。

      我已能随意控制幻化出的衣裳的颜色,不再是一味的艳红。我转身为自己变出一套白裙,随即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沙堆上。
      我俯下身拾起了那块玉佩。

      我用百年时间思索生死,探究人情和离别,我以为我早已超脱淡然,不畏生死离别,可看到玉佩的那一瞬,我又仿佛变回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
      那时我连话也不会说一句,他蹲下身看着我笑:“你原是不会说话啊。”我想着他在沙漠里驰骋骏马,将我一手捞上空中,想他嘴唇开合,我这一生都无法猜出他第一句话对我说了什么;想那夜夜凉如水,他抱我在怀中梳毛,他清凉的声音说着满山的杜鹃和一位美丽的姑娘;想他第一次对我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在桌下握紧了拳“我是大漠的儿女,我会留在这里。”那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还有一句。

      “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小狸。”

      一共就这么两句。他那长长的一生,我只对他说了两句话,他怕是死的时候,一点也不记得我的罢。

      怪不得千年便可成人,万年才能成仙。我依然杂念重重,无法心静。

      我决定去戋国看看杜鹃花。我也要做一个美丽的姑娘。

      从大漠走到京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世间早就改朝换代,已没有什么戋国了。曾经称霸大陆的戋国,它的京城已变成泸国的国都。泸国依山傍水,只是江南一个小小的国。
      我来到泸国,人间已经更加繁荣了。酒家里卖的,小摊上摆的又都是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我变出一袋碎银,买了满手的好东西,我想着,做人怕是永远不会腻的罢。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改了服饰,没了胡子,也更年轻了,不过是十八九的年纪。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鹰一般亮闪闪的眼睛我隔着万条随风飘摇的柳枝也能看到,我定定的站在那里,看他走到我身边。

      “姑娘好雅兴啊,怎是独自一人?”隔了几百年的光阴,我终听懂他此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我激动的在浑身发抖,我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的拽住一根柳条:“怎么,只许你一个人赏风景?”
      “哟,倒是个挺刁蛮的姑娘。在下莫凌念,不知姑娘芳名?”
      我看他对我俯身拱了拱手,不禁笑了:“我叫顾狸,狐狸的狸。”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会记得我吗。他眼波一转:“姑娘的名字倒是别致的紧。”

      他已经忘了我。不过没有关系,这一生,就让我做他忘不了的河边柳树下一个好看的姑娘吧。

      我在河边偷偷变了一套小屋出来,屋后我种上了蔬菜,前院养了一些小鸡小鸭。有些晚上我就看着月亮对它们讲那六百年前的故事,说到顾府那惨白的灯笼和那一瓷瓶的骨灰,我觉得小鸡小鸭们都难过的低下了头。我决定不再说那么难过的事情,我开始说顾狸和莫凌念的故事。

      那天之后莫凌念时常来找我。我们游湖,逛街,他会带很多好吃的来,还会帮我松土施肥。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在大漠里学说话的日子都没有那么开心。莫凌念会逗我开心,讲笑话,变一些很傻的魔术。可我常常笑着笑着就难过了,我想起顾府里那个妇人通红的眼睛,莫凌念也终有一天会死的啊。

      那是我第一次讨厌自己是个狐精。我想陪他一起老,一起死。

      开心的日子也不过那么几年,莫凌念很快就到了加冠之年。他父母要给他娶亲了。
      那一天他哭丧着脸来到我的屋前,蹲在前院的鸡鸭堆里却不同我说话。
      我拿扁担敲敲他的头,“我的傻哥哥你在模仿一只鸡吗?快帮我汲水去吧。”他抓住扁担把我扯到怀里,就那么抱着,不说话。

      啊我想起他的怀抱,只那么一次,他将我扯上马,好好放在身前,拥着我,那温度燎了我的脸。

      我伸手回抱着他,就那么抱着,仿佛百年来他一直没有撒开过手。

      时间慢慢流淌,他终于闷闷地说:“不问我为何这样吗?”我抬起他的脸:“我等你想说的时候说。”他的目光里全是难受:“我父亲要我娶巡抚的女儿,”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为难,“你为何只是农家之女呢。”

      我说过,我最怕的,就是这么一抹为难。
      我想起他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他要走,觉得我是个麻烦,所以如此为难的看着我。今天,仿佛一切重演,他为难的看着我,问我:“阿狸,该怎么办呢?”

      我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为什么我这样伴着他也不行呢?他还是有那么为难的一天,要离我而去啊。此生我做了他那个挂念的花丛里的女子,却依然无法陪他到老。

      我掏出颈上一直挂着的玉佩交在他手中:“你不要忘记我便好。”
      玉佩上是一个“顾”。他只当是我的姓,却不知我是物归原主。

      之后我撤了小屋,但其实依然待在泸国。我看到他来湖边寻了几次,后来便不再来了。我幻了模样,装作一个走失的孩子认了街边包子铺的老夫妇做爹娘。此生我不想错过他,即便只是看他到老,许也不错。

      之后的几年他也会和他的妻一起上街。他没有与我在一起时那么调皮和精怪。他只是搀着他的妻,从我面前慢慢走过。

      包子铺的老夫妇不到十年便去世了,临终时拉我到面前不舍地看着我,将我的手握了又握,把我的脸摸了又摸,终还是闭上眼睛去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哭。
      我将他们葬在一起,挖土的时候虔诚的就像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时光总是很快啊。我慢慢的变化着自己的模样,从十六到六十,却一直守着那个包子铺。沿街的小贩都已与我相识,我从来没有那么多的朋友。傍晚打了烊,总有同岁的姑娘来找我说话,有时还约着游湖或逛街。渐渐地她们嫁人了,有了夫婿和孩子。在头几年还有人积极的来为我说亲,我总笑笑不答,后来年岁上去了,便也无人再来做媒。
      我又渐渐地变成一个孤独的人。
      夜晚我闪身成赤狐,掠过大街小巷,窜上莫府的高墙。只有几盏夜灯是亮的。高门大户有很多人巡岗,我小心的在房檐上走着,熟门熟路的来到他的寝居。我透过瓦片缝隙看他,看皱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颊。有的时候我会心痛的难以呼吸,我知道,他很快也会走的,而我,依然没能陪到他。

      莫凌念是65岁那年去世的。
      那年泸国流行风寒。居家丁说,老爷有一夜不睡独自到了柳亭里去,在那儿足足呆了一宿。回来便惹了风寒,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莫府又挂起了大白灯笼,而我已经离开了。

      那晚我见到了他。
      我跟着他一路从府里到了河边,他站在柳树下叹气。
      我想起在大漠里的那一晚,他为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的姑娘叹气,他说那是他爱的人,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了爱的意思。如今他又叹气了,可会是为的我吗?
      他会爱我吗。

      “出来吧。”他清清淡淡的声音,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依然清晰好听。
      我一惊,摇身变成十六岁的模样,慢慢走出草丛。

      他转身看着我,却没有惊讶。他伸手拂过我的脸,微笑道:“谢上苍赐我一个那么真实的梦啊。”
      我反手握住他:“莫凌念,是我。”
      他落下泪来,掏出那枚玉佩戴在我脖颈上:“四十多年来,从未敢离身。阿狸,对不起,若是能有来世,我定会争取与你长相厮守。”我未答话,我知道他仅当我是个梦境。
      那一夜我们相拥坐了一晚,想把四十多年的时光都补回来。
      他生病的那几晚我天天去看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施一个小咒,让他的妻安安静静的熟睡,然后从窗户里窜进去,变成少女的模样。他离开的时候在我的怀里,他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泪,可嘴角是笑的。他闪动着唇,我俯下身,听见他说:“许……你来世。”
      我含着泪坐直身的时候,他已闭上眼去了。

      我最后并没有掉下泪来。他说许我来生。我便不怕了。我有万年寿命,怎怕等不到他。

      我将他好好躺正了,被子给他盖得严严实实。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皱纹在他脸上留下小小的丘壑。莫凌念啊莫凌念。
      莫凌念啊莫凌念。
      我仿佛无思无绪,又仿佛千思万绪。

      家丁打起了三更。我站起身,将他妻子的咒解开,轻轻推了推她。她的眉头开始皱起,眼珠在眼帘下转了起来,很快便要醒来。我最后看了莫凌念一眼,化为赤狐窜出了床去。
      身后是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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