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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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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天寒而地冻。他披上鹿裘,从咸阳宫中出来。回头看去,偌大的咸阳宫,此刻安静的如同全部的声音已被夺取。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上,被白雪压盖。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只觉口中苦涩不堪。鹅毛般大雪仍在继续,抬手拂去大裘之上的落雪,快步走下了石阶。
那坐在咸阳宫中的王座之上,他的王,用狭长的双眼瞄着他,双手把玩着衣袖。语气懒散,似是漫不经心的那般问道:“范雎啊,你看寡人的武安君还能走到邯郸吗?”
这话说的明白,他自然能不能装傻。于是双手伸长举置眉头,低头躬腰行礼,高声道:“武安君其意怏怏,恐是走不到邯郸了。”
那在高台之上的人,听了他这话,终于点了点头,面上倒也无甚反应:“那就如了他的愿,不去便不去吧。”长袖一挥,做出决定。
话语间,如此轻松便像真的是如了他的愿望似的。范雎听到,却是一阵寒意。那人37年的辛苦奋战,终换来的也是这般简单的结局。
并没有多长时间,从杜邮亭那边就传来了快报。范雎在自己的府中自也接到了那来自杜邮的消息。
那人在飘雪之下,积雪之上,横剑自刎了。
范雎听了消息,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那单膝跪地的驿卒倒是好奇的抬头看了一眼范雎,随后发现自己的不敬后,低头沉默了。在这位位高权重的相国声音里,他并没有听到多少除去对手的欢乐,而是一股隐藏在哈哈大笑中的失态,失态到那笑声里的悲凉感让他从心头觉得可怖。
“那人,最后说了什么?”
待了许久,那笑声止住了。
“我何罪与天而至此哉?”驿卒回道。
范雎听了,点了点头。是了,以他的想法,必是琢磨不透的。但他尚未想完,却听驿卒又接着低声说道:“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已死。”
他听完,先是一愣,未置一句,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那驿卒退下。
那坐在长形书案后面的相国,嘴角还挂着刚才疯狂笑后的一丝快意,可双眼却是呆滞的望着某个地方。
他躬腰做礼,缓缓后退,到门前,才转身退出。行动之间,却是仗着胆子,偷瞄着那相国。这位秦相,从魏国至秦,从客卿到相国。在他这等卑微的平民心中,这该是一个胸藏治国韬略,笑谈天下苍生的豪爽之人,全不是他偷瞄到的这个,半头白发,容色疲乏,形如槁木的耄朽老人。
范雎听到了那驿卒推门退出的声音之后,才将那强忍于嗓子中的闷咳发出了声音。
“呵,你岂能不死?手握兵权,功高盖主。君王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况且,长平之战后,国,也需休养啊。”他像是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压在肺腑中的巨石瞬间崩塌,让他顺利的呼出了一口气。
“你为何,总也不懂。”他喃喃自语道,接着是一声在空中遗留许久的长长叹息。
他的目光直直瞅着那微微晃动的烛火,那高台烛灯下,似乎就站着那人。
范雎记得,初次见到那个人,身份差别是极大的,他早已贵至武安,而他却还在下等客舍等待机遇来临。只是远远惊鸿一瞥,那人卸了甲,着深衣,挥长袖,麻衣如雪,衣缘上,是灰色暗纹,淡淡隐在其中。他如今想来,竟有些想要嘲笑自己的仔细和这无法消抹的记忆了。
多么可笑的仔细。
那人嘴角噙着一丝淡然笑意,不像是一个长期处于尚武彪悍的秦国军营中,倒像是那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夫子。高梳的发髻带着玉冠,露出他消瘦的脸部轮廓,尖尖的下巴和一双细长的秦眼让范雎只看一眼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风餐露宿的军营生活,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苍老风霜,让山东六国惧怕的杀神,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甚至算的上文雅的男人。
在他身边,是带他入秦的郑安平,他顺着范雎发怔的目线看去,那白色身影早就一晃远去了。
“那就是我们秦国的武安君。”郑安平很是自豪的对着范雎说道。
“武安……”
“言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郑安平将昭王封赏时诏令搬了出来。对范雎诉说了一遍。他是小瞧了范雎。
谁不知道武安的意思,又谁不知道武安君的厉害。让他发愣的怎会是那种杀气满溢,豪气冲云般的苍白封号,让他发愣的,是那人的眉眼和那一身的白衣而已。
“武安君可真够犟的。”这是范雎对这位武安君第二个印象。他如今在嘴中说出来,仍觉的自己当时口气应该是万般柔和,带着些亲昵无奈的。他不知道那人听出来多少。但是后来二人相熟后,再那么想想,那人大概是不会去仔细琢磨这般隐匿在语气中的莫名暧昧的。与他那般淡雅的长相不同,性格却真的是长期带军的将士作风。不会有太多的弯绕,犟又直。生气,便是细长双眼一瞪,墨一般的眸子发出火光。喜悦,便是薄唇一勾,眉角一弯,似一股清泉淌漾。
鲜明而让人印象深刻。
而如今,他记忆中本是鲜明的身影,都似乎被一整片的白色染了去,徒留空洞天地,只剩雪,被风吹的毫无规律。
“救不得你,可怨我?”他问那烛火下的白衣人。
“不曾。”
“不曾?哈哈。”范雎大笑后,蓦然站起,一指那人,颤抖着手,大声高喊:“ 你不信我听了那苏代的话?恩?”
“不信。”那人站在那里,静如处子,对答的风淡云轻。
他听了那人的话,只觉得自己浑身力气被抽空了,腿是一软,就坐了回去。
“你还是……呵,你竟是信我的。”
那人终于勾起了嘴角,脸上有了些笑意。范雎想要下去,他想试着去再次触碰那人,他想握住那人的手。
而那一身白衣的人,却也不动,就站在那昏黄的烛火下,带着笑意看着他重新站起,伸着的手想要拉住自己。
可他抓住的确是烛火下那一片在昏黄中飞舞的灰尘。他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已经干枯如窗外嶙峋的梅枝,松弛橘皮附在骨骼上,兴许捏起,都感不到疼痛了。
他终于意识到,他老了。老到只能让泪水在眼窝的皱纹间打转,再也掉不下来。
“范雎啊……”
他终于听到了那人称呼他的名字。柔和的声音,长长的拉扯的音腔,在他的记忆中辗转缱绻,透过稀薄的空气,飘荡在他如今的耳边。穿越过数年光景,那人第一次叫他名字时的声音就这样趁其不备的再次攻占了他已经苍老的心。
“我愿我大秦统一六国,荡平天下,成那千古霸业!男儿战死沙场,亦是吾之幸事!” 他口中说着那人曾经的话,缓慢退回到自己的榻座上。
那白色身影早已淡却,犹如那烛火的青烟,飘然散去,未留痕迹。
“范雎却只愿你,来生匽武永安。”
那烛火终于停止了摇曳,蹭蹭窜高了些许,昏黄的光,更亮了些后,不到些许,只听得一声呲响,那烛灯竟灭了。
武安君杜邮终后2年,一代名相范雎死于封地应城。青史上只留二人将相不和,范雎睚眦必报,武安含恨自刎之笔,留于后人评说。
千年过后,霸业都付之笑谈,争合乃是交替的自然规律。只是,那自言自语般最后的呢喃祈愿,被飘飞的白雪、呼啸的北风所刮去,它是否到达了你那里?你可听到了那句——匽武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