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杀》颜笺

6、旧债要还清（五）

　　订婚宴在A市最大的酒店举行，那天上午，西昙一七点就起床了，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梳洗后仔细看了看衣橱，挑了一件白色丝绸连衣裙，简简单单，除了胸口她自己绣上去的一朵牡丹，没有任何花纹——她一向不在意外表服饰，所以衣物也少的可怜，这算是她最像正式晚礼服的衣服了。
　　坐在卧室，看着角落的梳妆镜和各种化妆用品，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不喜欢化妆，仗着长得清秀总是素颜朝天地到处跑，等进入职场后为了礼貌学会了如何画淡妆，不过在职场里混了四年就离开了——她或许天赋惊人，但毕竟志不在此，所以之后也就懒得打理。
　　现在乍一看到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还真的有些陌生。
　　描眉。
　　“……化妆好麻烦的，我这种女汉子肯定学不会，亲爱的你学会了以后帮我好不好！”
　　眼线。
　　“好。”
　　腮红。
　　“唔，你都答应了，那我以后就都靠你打扮了啊。要是耽误了我的工作哼哼哼，以后就赖着你要你养我。”
　　唇彩。
　　“我本来就该养你。”
　　手上一抖，淡枚红色的唇彩便不小心划过了头，在细白的脸颊旁，留下滑稽的痕迹。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双照泪痕干。
　　她想，大概去参加旧情人的婚礼这种事，算是史上最悲哀的经历了。怨不得，吴渐染那种铁血女强人都宁愿懦弱地逃避，她现在算是彻底体会了——就算那些事过去了，心里不再爱了，看着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跟你有过最甜蜜回忆的人牵起别人的手，也是不能释怀的。
　　大概是有点发烧了，连日来的疲惫赶路，她的心里装的事情又太多，没有休息好，身体抵抗力本来就很差的她感冒几乎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她看了看手上的表，发现离答应陈泷余参加的订婚宴会开始，只有半小时了，还是用湿巾沾上点卸妆水，把画到脸上的唇彩逝去，完成这个还算成功的妆容。
　　西昙一看着镜子里的人，大概也算得上明眸皓齿了，这才点了点昏昏沉沉的脑袋，披上一件外套挡着风，拿起包包走出了家门。
　　她仰起头，对着天空张扬地笑开，眼神不带一丝阴霾，坚强执着，就像一个没有退路的将军，而战场是前男友的订婚宴。
　　然后就莫名地想到一首古诗。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等到了酒店，她发现来的竟然不是很多，外面停靠的车辆只有几个，心中想着大概订婚宴陈泷余只请了比较亲密的故交，便看着手机里陈泷余发过来的短信，停好车后坐电梯直达酒店七楼，一路安静的不像话，但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硬是没有发现这里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电梯门打开。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陈泷余，他正在吸烟，半倚在墙上，西装笔挺，脸却隐藏在灯光打不到的阴影处，看不清表情。感觉到电梯门开，他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原来她记忆中的少年温柔的眼神已经如此深不可测。
　　西昙一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苍白无力的自己，还是突然变得不一样的他：“你学会吸烟了？”她不是讨厌烟味，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吸烟。因为总是被她一身的毛病吓到的陈泷余，总是怕他吸烟的话，会让西昙一唯比较正常的呼吸系统也出毛病。连带着，他那群烟瘾颇大的朋友，也总是在陈泷余沉默的坚持下，吸烟后沐浴焚香才敢接近，完全消灭了第N手烟会影响被陈泷余捧在手心的大小姐身体健康的可能性。
　　点点头，陈泷余突然伸出手来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你在发烧。”
　　然后，难得没等她接话就继续说：“对不起，早知道你旅途疲累，我应该把订婚宴推迟几天的。”
　　为什么是推迟订婚宴而不是不邀请自己？西昙一就算再怎么不清醒现在也缓过神来了，本来就觉得别扭的她轻轻但坚决地隔开陈泷余的手，扶着墙，周围的安静给她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眼神带了些微谨慎：“陈泷余，你在搞什么鬼？你未婚妻呢？在哪？”
　　福至心灵，先前一直混沌不请的脑袋开始明白过来：他一直暧昧不变的态度，请贴上落款只有“陈泷余”，再怎么低调也不至于如此的安静，还有早上八点举行的订婚宴，有意无意地想去过去的预感……她几乎已经想到了，但却仍然不敢相信，心中狂跳，不是期待却是不安——陈泷余一直都是沉默又不善言辞的，他从不说谎，他不会骗她，她一定是想错了……
　　“未婚妻，就是你。”
　　陈泷余突然笑了，相遇以来，她发现对方总是压抑着一些什么东西，沉重又悲伤，现在这一个笑容，却颇有些如释重负、视死如归的味道。
　　她转身想要离开。
　　陈泷余拉住她的手，眼神沉静：“客人两个小时以后到。”
　　这个眼神，一如当初他们分手以前见过的最后一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复杂难懂。
　　西昙一甩开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又凌厉：“陈泷余，你行啊，知道我对你有愧，知道就算来这招我也不忍心让你在已经通知所有人的前提下再丢脸一次对吧？你在我来之前才通知所有人未婚妻是我对吧，这样就没有人提前问我让我发觉了对吧？”所以故意到车站接她，用暧昧不清的话让她错以为他真的有了新恋人并答应一定按时到场；所以选择订婚而不是结婚，因为了解自己的容忍限度在哪里；所以笃定自己为了歉疚不会拒绝，还清这笔债心里轻松，如果再拒绝就又欠了回去……
　　对方依旧沉默不语，西昙一突然又笑开了，是她以前经常在陈泷余面前展现的那种，天真又无忧的笑容：“行啊你，陈泷余，八年来你也长进了不少。算计我？”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真当我一定会答应？你真以为我看不清？当初分手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我一个人，你当时只是做了一个懦夫而已。‘负心’的名头我来承担，你竟然还好意思用这事来要挟我？”
　　陈泷余看着她，眼神里透露出刻骨悲切：我没有，没有要挟你，只是破釜沉舟，要么毁了你，要么毁了我自己。小昙，你不会懂，我有多爱你。
　　他口拙，这些话萦绕在心头也没办法表达出来，只是那个眼神透露出来的伤痛实在太过明显，西昙一冲天的怒气竟突然凝滞了一下，紧接着又想到自己被要挟被算计的愤怒，冷笑：“成啊，不就是订婚吗？陈泷余，我告诉你，我不欠你了，我跟你耗着，就算一辈子单身也不会跟你结婚，绝，对，不，会。”这些年，她本来以为自己的性格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不管心中怎么想的，外表也不会轻易与别人撕破脸，跟年轻时候的棱角分明几乎是判若两人，可是现在，她在极度愤怒和难以置信中，又爆发了，这个模样，这个模样……
　　最后四个字说的斩钉截铁，陈泷余性格坚韧，听到了也忍不住颤了一下，苍白笑了笑：“跟你一辈子做未婚夫妻，也不错。”
　　爱别离，求不得。他在绝望中，已生执念。
　　见识过世界上最渣的渣男叶闻，西昙一虽然被突然揭露的真相气得差点失去理智，但还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看着那个沉默的人，还是忍不住刺刺他：“你知道吗，叶闻在我回来之前往我店子里打电话了，他跟我道歉，说对不起，说他还爱着我，想重新开始，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么？我说你几时看我丢下的东西还要的？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也送给你，陈泷余，你也是我丢下的。”
　　她因为愤怒口不择言，但心里也还是清楚的，除了一两点瑕疵，陈泷余几乎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比起叶闻，一个天，一个地，这样说，仅仅是为了发泄。
　　而她也却是达到目的了，除了安洽以外，就数陈泷余最了解在西昙一心中叶闻的地位，那是一个堆积了西昙一所有厌恶的人，而他，竟然不知不觉跟这样的人并列了吗？陈泷余闭上眼，心里好像刀在搅动，他勉强回答：“是么？走吧，我给你准备了化妆师和礼服。”
　　西昙一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出声，径直向前走去。
　　在走进化妆间的门之前，陈泷余突然拉住了西昙一的手腕：“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这句话说的吞吞吐吐，西昙一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下面一句，这才抬头看向陈泷余的表情。
　　对方眼神茫然，似乎也想不到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他就怎么样。
　　西昙一倒是替他接下去了：“怎么样？后悔了？那就放弃吧。跟以前一样，我欠着你，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也不会怨你。……我不会是个好的未婚妻的，当时分手之前你不就察觉了么？我一旦做了什么事，就会心无旁骛地做下去，而你，无法接受一个可能比你优秀得多的女朋友。到现在，你就算已经事业有成，这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已经完全不了解，现在的我。”
　　可是陈泷余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她进了化妆间内，在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时候，不顾对方因为她说话变得艰难的化妆而皱起来的眉头，她拨通了安洽的电话：“喂，安洽。”
　　“昙昙？怎么啦？”安洽的声音还带着些迷茫，她的工作压力比较大，一向是习惯抓紧一切时间睡觉的。
　　“你在哪，”西昙一眼里如冰山样冷淡，“我要订婚了。”
　　“……啊？这么突然，你不是没有男朋友的么？在哪订婚呢？什么时候？”
　　“陈泷余，”西昙一按照化妆师要求把眼睛闭上，“他当然不敢跟你说，我也才知道。你现在在A市吧，现在过来。”
　　“……嗯。”